秦錦屏
1
松軟的積雪鋪滿了廣袤大地,活像一塊巨大的涂滿了奶油的蛋糕。六歲的喬喬,別別扭扭,不肯出門打雪仗,也拒絕穿上媽媽新買的紅皮衣。
而前些年,喬喬總是翹首期待冬天的來臨,期待白雪覆蓋大地,她纏著爸爸媽媽帶她去堆雪人,打雪仗。出門前,一家三口都會穿上御寒的皮衣,穿上皮靴,戴上皮手套,像整裝待發(fā)的戰(zhàn)士一樣神氣威武。
喬喬最喜歡媽媽的皮衣了,火紅的領(lǐng)口上有一圈泛著青藍、透著紫暈的狐貍毛,閃爍著迷人的光澤。喬喬常常像小袋鼠一樣賴在媽媽懷里,把小臉蛋兒貼上去,輕輕擺動腦袋,溫暖光滑的狐貍毛讓她感到癢癢的,滑滑的,暖暖的,愛不釋手。
媽媽說:乖寶貝兒,過幾年,等你升小學(xué)了,個子再長高一點,讓爸爸也買一件帶狐貍毛的大衣給你!
那時,頭頂著一堆雪花的爸爸一個勁兒點頭:好啊,好啊,哎!別看咱們喬喬人小,眼力可超級棒吶!要知道,這狐貍毛可不普通,全是狐貍幼崽的毛,就你媽媽這件毛領(lǐng)子,起碼得剝?nèi)恍『傖虄耗兀?/p>
“啊!”喬喬低頭扳了扳手指頭兒,心里彈動了一下。
2
一向溫柔的媽媽也有點生氣了:“看你這孩子,你到底去不去打雪仗?”
“去!但是,我不穿皮衣!爸爸媽媽,求求你們了!”
“這么冷的天,不穿皮衣,你會感冒的!”爸爸抓著皮衣,追逐著滿屋子躲逃的喬喬,“喬喬,你到底怎么回事,這是你喜歡的狐貍毛皮衣啊!要知道,你這衣服多難找啊,小孩的衣服一般很少配狐貍毛的……”
“爸爸媽媽,到底要我說多少遍啊?我們老師說了:小朋友要保護動物,不穿皮草!我不穿,就是不穿!”喬喬說著,委屈的眼淚就骨碌碌滾下來了。
喬喬還是被爸爸媽媽合力逮住,套上了皮衣。他們一面強制性給她穿皮衣,一面嘰嘰咕咕埋怨老師,又數(shù)落喬喬:“你這就不乖了!要是凍病了可怎么好?都是小學(xué)生了,怎么就不聽話,越大越不讓人省心呢!你們老師說,你們老師說……要知道,有的動物,天生就是讓人殺的,讓人剝皮吃肉的,知道不?你們老師連這都不給你們說,唉,盡帶著你們鉆牛角尖兒!”
喬喬沒有本事去說服爸爸媽媽,他們是大人,大人總會有很多莫名其妙的理由。就算是她用盡了各種常用手段,撒嬌、躲避、生氣、哭泣,通通沒有用!
這真是一次最沒有意思的打雪仗。雖然喬喬穿著她幾年前夢寐以求的狐貍皮大衣,可是她不想跑,不想跳,脖子那里總是熱乎乎、濕噠噠的,像有幾雙小爪子在抱著她的脖子流淚。與此同時,她心里老是浮現(xiàn)出幾只神情怯怯的小狐貍,他們在獵人的編織袋里,弱弱地擠成一團,晶亮晶亮的眼睛看著她……晚上,喬喬做了個夢,夢見白雪皚皚的大雪地上,她在逆風(fēng)奔跑,不論她跑到哪兒,身后總是站著一個渾身泛著青藍、透著紫暈的大狐貍,它恨恨地盯著喬喬,那眼光讓喬喬心疼,害怕,慚愧!
喬喬從夢中哭醒了,她突然鉆到媽媽被子里,額頭抵著媽媽的額頭,緊緊地摟著媽媽的脖子,再也不想松開。
3
喬喬的爸爸媽媽常對喬喬說:“寶貝兒,你要做一個誠實、善良、有愛心的孩子!”
喬喬看見,爸爸媽媽每年都會把一些干凈的舊衣服拿出去捐了,說是有很多家庭情況不好的人需要這些衣服。
喬喬常常想:呀,是哪位小朋友把我的舊衣服穿在身上了呢?她會像我一樣,是個滿腦子充滿幻想、充滿問題,愛穿粉色連衣裙的小女孩嗎?她會像我一樣說話不算數(shù)嗎——小時候那么喜歡狐貍毛皮衣,長大了,因為聽了自然老師的課,就拒絕穿狐貍毛皮衣,還霸道地不許爸爸媽媽穿皮衣?那個同齡的小姑娘呢,她也這么霸道嗎?她對自己爸爸媽媽的錯誤怎么糾正的呢?唉,長大真煩,長大后,自己為什么老是惹爸爸媽媽生氣呢?
秋葉落了一層又一層,秋風(fēng)一起,衣裳又添了好幾件。沒過多久,雪花就來敲門拜年了。大人們也開始四處作揖、拜年。喬喬的爸爸媽媽帶喬喬去給樓上的鄰居丁伯伯拜年。丁伯伯是爸爸的上司,爸爸說想要請丁伯伯一家人吃飯。
丁伯伯撓撓大背頭,很痛快地說:“哦,這樣啊,也好,我這有幾個老朋友來看我了,我正想留他們吃個便飯,不介意的話,就合二為一吧。小喬,把你老婆孩子都帶上吧,大過年的,熱鬧!我聽說,你女兒是個小天才,彈琴過了十級?好嘛,女兒彈琴,你們夫婦唱歌,給咱們增添雅興!過年嘛!”
這是喬喬第一次走進這么漂亮的飯店,一路有穿制服的服務(wù)生鞠躬說:“新年好!”巨大的包廂頂上,晶瑩剔透的水鉆因為燈光的照耀,像金子一樣閃爍著光芒。沙發(fā)軟得像剛出籠的包子!呀,還有玻璃酒杯,它有著巨型鴨梨一樣大的肚子,偏偏只有一根比筷子還細的玻璃棍兒撐著,每次他們碰杯,喬喬就好擔(dān)心,擔(dān)心玻璃被撞疼了,它們會不會哭呢?
一個穿制服的服務(wù)員跪在那兒,捧著燙金的菜譜等客人點菜,媽媽偷偷告訴喬喬,這是最著名的“跪式服務(wù)”,不白跪,下跪有小費的。
蹺著腿,抽著大煙斗的丁伯伯朝這位服務(wù)員姐姐擺擺手:“哎呀,不用麻煩,不看菜譜,你們這里的菜我都清楚,今天帶他們來,就為嘗個鮮!”他舉著煙斗一個一個指著客人,像舉著一把嚇人的黑手槍,“你們是不是有個‘三蛇羹呀?上!哎,我告訴你們啊,這個‘三蛇羹,很考驗廚師的功力哦,食材是三條不同品種的蛇,直接從籠子里抓出來,猛然用力,把它們摔到昏死,馬上用一把鋒利的小刀在蛇肚子正中畫一條直線,垂直剖開,然后,在蛇脖子地方劃一條圈,抓緊時間,用刀剁去蛇頭,下手剝皮,剝皮時,要一只手抓住蛇頸,另一只手抓住蛇皮,往下扯,皮要完好無損,才不傷蛇的美味……”
客人們都大贊丁伯伯是美食行家。他哈哈笑著,邀請大家一起去看廚師殺蛇,驗證他的說法是否準(zhǔn)確,客人們欣喜若狂,蜂擁而出。
包廂里只留下了媽媽和喬喬。喬喬在發(fā)抖,媽媽問:“怎么了,寶貝兒?”
喬喬心里又浮現(xiàn)出幾只神情怯怯的小狐貍,他們在獵人的編織袋里,弱弱地擠成一團,晶亮晶亮的眼睛看著她……還有那只渾身泛著青藍、透著紫暈的大狐貍正恨恨地盯著她!
喬喬搖搖頭,給媽媽擠了個笑容。
媽媽如釋重負:“乖,這可是關(guān)鍵時候,爸爸今天帶你來,是因為丁伯伯想要聽你彈琴,你表現(xiàn)得好呢,伯伯就高興,就會答應(yīng)給你爸爸幫忙!”
喬喬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忽然又說:“媽媽,他們會不會疼?”
“誰?”
“蛇!”
“嗨,你這孩子!”媽媽拽拽她的小辮兒。
“那它們會哭嗎?”她問。
媽媽正要說什么,一群看殺蛇的人都神色飛舞簇擁著丁伯伯進來了。
晚宴立刻開始了,一張大桌子圍坐著十個人,大家都不怎么說話,但是很喜歡蝦米一樣點頭。也就丁伯伯一個人聲音洪亮,時不時一只手拍拍大腿:“好,痛快!哈哈……”其他那些人,除了喬喬,一個接一個過去跟丁伯伯碰杯,給他說吉利話兒拜年。
虧得丁伯伯肚子大,來者不拒。巨大的屁股也不抬一下,一口一口干掉血一樣的紅酒。喝到一半兒,他忽然一拍桌子:“啊呀,差點忘了,我們那邊整棟樓都知道,這個小喬是個人才,他們一家三口都非常有才華,這包廂里正好有鋼琴,來,小喬喬,你彈琴,讓你爸爸媽媽伴唱,咱們也是文化人,過年,娛樂娛樂嘛!”
媽媽用手指觸了觸喬喬。喬喬禮貌地起身給客人們鞠了個躬,走到屋角的鋼琴邊。
她并沒有馬上開彈。爸爸媽媽像兩個聽話的仆人站在鋼琴邊,示意她快彈,他們已經(jīng)把手放在胸前,準(zhǔn)備好了放聲歌唱。
她呆坐了一小會兒,聽到身后又一聲清脆的碰杯聲音……喬喬忽然轉(zhuǎn)過頭:“丁伯伯,你好沒禮貌!你也應(yīng)該站起來跟每個人碰碰杯,給大伙兒拜個年!”
“哦,啊,哈哈哈……”
“啪!”丁伯伯的干笑聲被打斷了。
喬喬捂著臉,不相信地看著她親愛的爸爸,“哇”一下哭了。
媽媽蹲下來,捂住她的嘴,緊緊捂住,臉上擠滿了笑:“不哭,不哭,不能哭……哎呀,讓丁處長見笑了,這孩子,讓我們慣壞了!”
“哎,哪里!我看這孩子挺聰明的。沒事沒事!來,大家吃菜,吃菜!趁熱……”
“好!好!好!”大家紛紛響應(yīng)號召。
喬喬還在“哼哧哼哧”哭,她委屈地仰起臉看——爸爸在笑,他已經(jīng)飛快回到桌子邊,雙手虔誠地舉著杯:“對不起,丁處,我代表我家小喬喬給您賠個不是,您大人不記小人過?。 ?/p>
媽媽把喬喬扯出了包廂。
洗手間里,媽媽摸摸喬喬挨打的半邊臉,眼睛瞬間濕了:“疼不疼?你這孩子,在丁伯伯面前不能這么任性,他是你爸爸的領(lǐng)導(dǎo)……”
“我不喜歡丁伯伯,有他在這兒,爸爸像狗狗一樣!”
“說什么呢!”媽媽忽然嚴(yán)厲起來,聲音尖得嚇人,還順帶推搡了她一把。
喬喬剛止住的眼淚嘩啦又落了下來!好半天都止不住。她心想,爸爸媽媽今天怎么了,脾氣這么大!
爸爸突然來了,站在女洗手間外面,探半個腦袋進來:“喂,你們娘兒兩個什么意思,出來這么久干嗎呢,丁處在問呢!”
“哦,就來,就來!”媽媽趕緊蹲下身子,抹去喬喬眼角的淚痕:“寶貝兒,媽媽剛剛教你的,都記住了?”
喬喬咽下最后一聲抽泣,咬咬嘴唇,點點頭。
媽媽牽著喬喬的手,春風(fēng)滿面地走進了包廂:“丁處長,我們喬喬剛說要給您賠個不是呢。喬喬,快呀!”
丁伯伯和一屋子的人正談笑風(fēng)生,聽到媽媽這句話,愣了一下,立刻笑了:“啊,哈哈,你看這個小譚,你們真是教子有方??!小小孩子,賠什么不是?哎呀,還真的來了,那好,我接受,我接受,哈哈哈……”
在媽媽眼色頻頻催促下,喬喬接過爸爸遞來的酒杯,捧起這與她身高不成比例的高高的一杯酒,晃晃蕩蕩走到丁伯伯面前。他似乎早已經(jīng)在等待了,闊大的身子斜斜地陷在首席座位里,胖胖的手指捏著酒杯,咧著嘴,整張臉笑成了一朵奔放的老菊花。
眼尖的喬喬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她停止了與那只等待的酒杯相碰,認真地說:“伯伯,你的牙齒上有個菜葉子!”
4
轉(zhuǎn)眼,喬喬十歲了。隨著一天天長大,她越來越害怕自己以后變成爸爸媽媽那樣的人。如果真變成那樣了,該怎么辦呢?
其實,爸爸媽媽也不是壞人,他們跟其他小朋友的爸爸媽媽一樣,只不過是他們的家里沒有一個叫喬喬的女孩兒罷了。
突然有一天,喬喬聽說,樓上的丁伯伯被國家“打老虎”的人給帶走了。爸爸媽媽小聲議論著,媽媽抱怨說:“嘖,咱們求他的事還沒辦呢!”
爸爸在滿是胡子包圍的嘴邊,豎起一根指頭:“噓,這事兒往后別提了!虧得沒辦!”
他們一起回頭看喬喬。
喬喬十指在鍵盤上飛舞,鋼琴的琴鍵黑白分明,像是黑白兩排牙齒。喬喬把黑色的牙齒按進去,再按進去,留下白色的牙齒閃著珍珠一樣好看的光芒。
這天,晚飯燒好了,媽媽把油炸排骨、肉沫燒茄子、紅燒鯉魚湯都擺上了桌,還不見喬喬回家,與喬喬一道兒失蹤的還有家里的小狗寶寶——小多利兒。
媽媽嘟囔:“這孩子,說好了要給她喝魚湯補補腦的,怎么到這時候還不回來?這么晚,她帶小多利兒帶去哪兒了?”
正說著,喬喬捧著個飯盒進門了。
“哎呀,你這孩子,去哪兒了,你快把爸爸媽媽急死了!飯都做好了,快,你去再熱熱!”媽媽把圍裙解下來遞給爸爸,她打算利用這個時間段兒和喬喬談?wù)劇?/p>
“哦,我去馬麗家玩了!”喬喬轉(zhuǎn)頭四顧,嘴里喊:“多利,多利,快來!瞧,我給你帶來了什么好東西!”
正圍在廚房圍著爸爸打轉(zhuǎn)的卷毛老多利,聽見小主人的聲音“噠噠噠”飛快跑過來,依偎著喬喬,好像久別的親人。它甚至都忘記問喬喬,你把我的寶貝——小多利兒去哪兒了?
“哎呀,不要去動狗狗了,快點洗手吃飯!”媽媽在催她,又問:“咿,你回來了,小多利兒去哪了?你們不是一起出門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