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婷婷
天真是一種生產(chǎn)力。極有個性而從未失去天真的顏寧,代表了一種科學家的氣質(zhì)。
2017年4月,顏寧做出了讓許多人大跌眼鏡的決定——離開待了10年的清華大學,成為普林斯頓大學分子生物學系首位雪莉·蒂爾曼終身講席教授——雪莉·蒂爾曼是世界著名分子生物學家、普林斯頓大學建校200多年來的首位女校長。這樣的頭銜在美國教授當中被認為是獨一無二的。
在此之前,顏寧的聲名早已超出科學界并被公眾熟知。她未滿30歲即從普林斯頓大學博士畢業(yè)回到清華任教,成為“清華最年輕教授”。此后,她的科研成果更令人矚目——2009年以來,她以通訊作者的身份在國際最有影響力的頂級學術期刊《自然》《科學》《細胞》上發(fā)表了19篇論文,其中兩篇被《科學》的“年度十大進展”引用。
“我已經(jīng)在清華從教10年了,我知道在清華做教授是什么體驗,現(xiàn)在我很想知道去普林斯頓會是什么感覺。生命如此短暫,要努力去擴展生命的寬度,多去經(jīng)歷和體驗?!鳖亴幷f。
清華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俞立是顏寧的好朋友,兩個人常常抬杠。在他看來,顏寧不僅有“孩子氣”的一面,還有“毫不留情”的一面。在一次去滑雪的路上,顏寧直接批評俞立當時的研究目標“有什么了不起”,“如果你一直做這個,我肯定看不起你的研究”。那次對話讓俞立不太高興,但他了解顏寧的出發(fā)點,“話很難聽,很傷人,但說的也是事實,她是在逼著我想,我真正研究的是什么東西。”
“有些人會覺得有點手足無措,因為顏寧可能當著面就把一件比較令人難堪的事情說出來?!鼻迦A大學醫(yī)學院教授祁海也是顏寧、俞立的好朋友,他說,“但是在朋友之間或者是大家開玩笑的時候就說,哎呀,反正這是顏寧嘛?!?p>
顏寧(高遠攝)
顏寧自己也說:“我可能是骨子里比較瀟灑的那種人……我小時候還挺在意周圍人的評價,但慢慢意識到,沒有人會把不是那么親近的人特別放在心上……我就覺得當你比較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時,你就沒必要去在乎別人對你的評價?!?/p>
在祁??磥?,極有個性的顏寧代表了一類科學家的氣質(zhì),“她在一定意義上代表了一種中國的科學家過去可能沒有的多樣性;因為有她,這一群人就變得更多元了……我覺得世界上有這樣的人挺有意思。”
2016年5月2日,一篇發(fā)表在國際頂級期刊《自然—生物技術》上的論文引起國內(nèi)學術界和媒體圈的廣泛關注。這篇論文的通訊作者來自設備、經(jīng)費和科研人員都十分有限的河北科技大學,但他報告的這一新的基因編輯技術可媲美由美國科學家掌握的有“基因魔剪”之稱的CRISPR技術,被國內(nèi)部分媒體稱為“諾獎級”的科研成果。
論文發(fā)表17天后,顏寧發(fā)了一條微博——“這個研究如果所有數(shù)據(jù)solid(可靠),前景巨大,好極了?!钡瑫r寫道,“不屬于創(chuàng)新型研究,是跟風型,沒必要神化。原創(chuàng)在2014年。”——成為這一熱潮中第一個公開表示對此成果持觀望態(tài)度的科學家。
干脆而直接地發(fā)聲是顏寧一貫的作風。從2015年起,她開始在多個公開場合為女性科學家發(fā)聲。在一次學院面試博士生的現(xiàn)場,一位男老師提問一位女生將來如何平衡家庭和科研,顏寧當即打斷談話,指出這是一個有性別歧視的問題,同時質(zhì)問那位男同事“為何面試一整天都沒問過男生如何平衡家庭和工作”。她在博客上寫道:“女性憑什么既要做賢妻良母,又要做先進工作者?社會不能既鼓勵女孩子自尊自強自立,又要求她們兩手都要抓,給她們比男性更多的家庭負擔。這對女性不公平!”
蓋茨基金會北京負責人李一諾和顏寧相識22年,她覺得顏寧一直以來都是一個簡單純粹的小女孩形象,“這也是她可愛的地方。我覺得她一直是一個內(nèi)心很光明的人,不大受外界的干擾。她一直有一套自己的東西……從一定程度上來講,我覺得這也是她制勝的法寶吧”。
“天真是一種生產(chǎn)力,有這種天真是挺了不起的?!崩钜恢Z想起學者劉瑜說過的一句話,“大學的作用就應該讓人回歸天真。”
“我可愛撒嬌了,但那是對我爸媽撒嬌?!痹谝粓雠钥茖W家論壇上,顏寧這樣回答一位男生所提的“女科學家會不會像一般女生那樣撒嬌”的問題。
毫無疑問,能讓顏寧在40多歲依然保持天真和少女感,貢獻最大的便是她的父母。顏寧已經(jīng)畢業(yè)的博士生郝琦說:“他們不強迫顏老師結婚,生活上的事兒顏老師統(tǒng)統(tǒng)不用想,比如說做飯啊,或者人情往來之類的,父母都能幫她完成。所以顏老師想花多長時間在工作上就花多長時間,不受世俗的干擾。”
顏寧(右)和李一諾(高遠攝)
當顏寧告訴父母決定不結婚時,父親表示不在乎。母親起初有點擔心,但她后來發(fā)現(xiàn)女兒整天跟學生在一起很開心,“覺得我真的是這種狀態(tài),所以就接受了”。顏寧特別感激有這樣開明的父母。
天真還來自校園這座象牙塔。無論是求學還是工作,她一直生活在家和校園的兩點一線之間。在清華園里,其中有10年她生活在如同張開雙翼的磚紅色醫(yī)學科學樓里。
在這樣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地方,顏寧很慶幸有一幫很好玩的朋友,讓自己的校園生活如此愉快。
祁海也慶幸身邊能有顏寧這樣在科研中追求極致的同事。他還記得2016年和顏寧在醫(yī)學科學樓樓前廣場的座椅上進行過一次關于課題的交談,“當時她是從一個獨孤求敗的角度來找一個問題的出發(fā)點,她想要去檢驗自己研究的邊界在什么地方,我覺得這很了不起,也對我產(chǎn)生了一種刺激?!鳖亴幃敃r說:“這種完全沒有路,但是又非常吸引你、讓你感興趣的事情,你就盡管去做?!?/p>
即便是在那些最艱苦的時刻也滿是犒賞,從科學之中,她感受到了純粹之美。在2015年年底接受《人物》雜志采訪時,她曾講起在施一公實驗室時,還有兩位來自清華的師兄,當夜幕降臨,3個人就用小音箱放著中文老歌,跟著旋律各做各的實驗,“那感覺可好了”?,F(xiàn)在,更讓她感到愉悅的是“把人類的認知邊界稍微往外擴一點點”。
2007年,顏寧從普林斯頓大學回到清華,她確立的幾個研究目標都是業(yè)內(nèi)公認的硬骨頭。2014年,她率領的團隊在世界上首次解析了人源葡萄糖轉運蛋白GLUT1的三維晶體結構,這是其他實驗室做了20年都沒做出來的。憑借著這項被諾貝爾化學獎得主布萊恩·科比爾卡評價為“偉大的成就”的成果,顏寧于次年獲得了國際蛋白質(zhì)學會青年科學家獎和賽克勒國際生物物理獎。
在清華,顏寧實驗室沒有限定工作時間,但是,“她在實驗室每天工作起碼14到16小時,這不是夸張的說法”,她已經(jīng)畢業(yè)的學生殷平說。
她保持著穩(wěn)定的作息——快到中午起床,洗漱之后5分鐘之內(nèi)出門;出門前打電話給實驗樓的咖啡廳,請他們做個中杯拿鐵,有時候她就住在清華的公寓里,十幾分鐘后走到學院,“不涼不熱正好喝”;再請學生帶一份香辣牛肉粉,“開始愉快的一天”;快傍晚時,在學校里轉轉,晃晃悠悠回家吃飯;飯后和父母一起散步到實驗室,接著自個兒工作到半夜。
顏寧主動避開了科研以外的世俗干擾。她把工資卡交給母親,她刷信用卡,母親來還款,“我也不知道我收入多少,我就不用操這個心?!彼诘纳锟茖W領域有很多人選擇開制藥、生物科技等公司,但她不打算這么做,“那需要跟人打交道,而且好多是不可控的人,因為在學術界跟同行打交道,更多是一種智力上的交流,沒那么復雜。但是當現(xiàn)實中出現(xiàn)利益關系,我就不太能弄得清楚了”。
她選擇主動躲開和物質(zhì)生活緊密相連的事情,“我對于他們說的今天股災了,明天經(jīng)濟形勢怎么樣了,完全無感,我唯一在乎的就是不要把我們的研究經(jīng)費給掐了?!?/p>
顏寧的學生殷平在華中農(nóng)業(yè)大學也擁有自己的實驗室。當他覺得實驗室快運轉不下去的時候,向顏寧尋求建議。在一次微信語音聊天中,顏寧鼓勵他:“你肯定能活下來?!彪S即又告誡他要收起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你應該埋頭苦干,與其說,不如做?!比缃褚笃皆缫殉晒Χ冗^了實驗室的生存階段,他在電話里告訴記者:“做科學家,第一要素肯定是純粹,如果沒有這個第一要素,都是什么名和利之類的,那就肯定不對。”
在清華大學生科院院長(同時也是顏寧本科時期的輔導員)王宏偉看來,顏寧去普林斯頓大學的決定非常的“unconventional(不循規(guī)蹈矩)”?!皬慕Y構生物學來說的話,清華現(xiàn)在的條件和水平比普林斯頓大學要好很多?!边@讓他回想起2007年顏寧從普林斯頓回清華的決定,同樣的不循規(guī)蹈矩。那時候中國的科研條件不能與美國相比,一般在美國讀博士、做博士后就會留在那里找獨立教職?!八x了與眾不同的這么一條路,我相信大多數(shù)人是不看好的,因為不循規(guī)蹈矩的路沒有前例可循,當然不知道這條路能不能走得通?!?/p>
比起科學所能帶來的現(xiàn)實榮譽,顏寧更在乎自己的內(nèi)心感受。
顏寧曾對俞立開玩笑說:“10年以后我如果還是個結構生物學家,我肯定會看不起自己?!边x擇普林斯頓大學,顏寧更看重它方便的多學科交流,有利于她在結構生物學以外尋找新的課題。她可以跟不同學科的科學家合作課題,實驗室還可以招收其他系的學生,這樣可能會融合產(chǎn)生一些新的“點子”。
對顏寧來說,真正的成果絕不能僅以論文的質(zhì)量和數(shù)量作為標準。再回到普林斯頓,顏寧一邊繼續(xù)做之前的課題,一邊試圖追尋真正吸引她的問題,即便有些問題在別人看來可能不重要,“但我覺得重要就夠了,這是做科研的態(tài)度”。
至今,還有一個讓顏寧著迷的終極問題:生命和非生命的邊界在哪里呢?
類似的問題在顏寧童年時就已經(jīng)存在。在北京大興的一棟四層樓房里,夜里她坐在床上,看著窗外的星空陷入遐想:宇宙外面是個什么樣子?宇宙是無窮的,什么叫作無窮?宇宙到底有沒有邊?
在采訪中,顏寧從記者帶來的一份文件里翻到她剛去普林斯頓大學讀博時寫的穿越小說——讀本科一年級、天體物理專業(yè)的李白穿越到了唐朝,成了歷史上的詩仙李白——顏寧的語氣突然變得很激動,“啊,這是我的小說!”這一刻,這個在科研中保持純粹、追求最本質(zhì)目標的科學家顏寧與那個天真爛漫、從小喜歡遐想的小女孩有了奇妙的重合。她開心地講起小說里關于有與無的起源問題、偶然與必然的存在問題的玄妙,“你不覺得這是很好玩的一件事嗎?”
(庫 肯摘自微信公眾號“人物”,本刊節(ji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