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林柏
一
一彎新月掛在夜空中,繁星閃爍。
“對著流星許愿,愿望就會實現(xiàn),對嗎?”山崗上,一頭小熊問身旁的小貓頭鷹。
“書上是這么寫的?!毙∝堫^鷹回答,“只要你能趕在流星消失前說完。”
“我不會錯過的!”小熊仰望夜空,輕聲說,“那愿望我已經(jīng)練習(xí)過一萬遍了。”
二
“你的愿望是什么?”
“當(dāng)然是彩票中頭獎!”
兩個人一起哈哈大笑。
嘈雜的聲音吵醒了貝爾,它毛發(fā)蓬松,睡眼迷蒙,從沙發(fā)墊中抬起頭,望著閃爍的電視發(fā)怔。
“三天前,本地出現(xiàn)了流星雨,我正在街頭采訪市民……”西裝筆挺的主持人攔住一位時髦的小姐,將話筒遞了過去。
“請問您相信向流星許愿這回事嗎?”
“當(dāng)然?!蹦俏恍〗愀纱嗬鞯鼗卮?。
“瞎扯!”貝爾趴在沙發(fā)里,喉嚨發(fā)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這很靈!”一位大媽擠進了鏡頭,“我二舅媽的大兒子的女婿的三堂妹就應(yīng)驗了!”
“能具體說說嗎?”主持人來了興趣,話筒移向了大媽。
“她從小就有一個愿望,想當(dāng)一名歌星,在她十歲時,碰巧看到了一顆流星……”大媽唾沫星子四濺,說到得意之處,兩條眉毛翩翩起舞。
“胡說八道!”貝爾嘟囔道。
貝爾是一頭十歲的熊,身高185公分,體重190斤,獨自住在森林邊緣的木屋里。
它脾氣很臭,說話粗魯,做事莽撞,森林里的動物都不愿碰上它。
不過貝爾并不在意,它自由散漫,獨來獨往,日子過得比神仙還自在。
它可以一口氣灌下整瓶的可樂,然后打長長的嗝,也可以一邊吃飯一邊抓屁股;它可以不洗腳就上床睡覺,也可以一星期不刷牙;它可以把音量放到最大,看動畫片直到深夜,也可以睡到第二天黃昏才起床。
貝爾很滿意這種無拘無束的生活,而且愿意就這么過一輩子。
三
貝爾的大爪子在地板上四處劃拉,摸索到電視遙控器,按了一圈,也沒找到動畫片,好幾個頻道都在討論前幾天的流星,他們嘰里呱啦說個不停,讓貝爾有點出神,也讓它的心里有點空落落的。
貝爾站起身,來到廚房,打開冰箱門。
對于貝爾來說,世界上沒什么煩心事兒是一罐蜂蜜不能解決的,如果有,那就兩罐。
當(dāng)它的爪子滑入黏稠香甜的罐子時,心情已經(jīng)好了一半;當(dāng)它第二次舔干凈爪子,剛才的那點兒不快早已模糊不清。
就在這時,敲門聲響了。
貝爾愣了,沒人敢敲它的門,就算是郵遞員,也是躡手躡腳地把信件放在門口,然后馬上逃走,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抓蜂蜜的手在身上蹭了蹭,貝爾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嘟噥著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長相普通,瘦瘦小小。
“你找誰?”貝爾粗聲大氣地問。
“請問,”那女人仰著頭小心翼翼地問,“你是大熊嗎?”
“廢話!”貝爾心想,它哼了一聲,算是回答。
女人的眼睛濕潤了,她踮起腳尖,用力地?fù)肀Т笮?,然后柔聲說:“我是你的媽媽。”
“???”
四
貝爾自認(rèn)見識過大場面,從動畫片中也學(xué)到了不少東西,但眼前這事兒還是遠遠地超過了它的認(rèn)知——這就像你正在看米老鼠和唐老鴨,屏幕上卻突然冒出了湯姆和杰瑞。
“你是我的媽、媽媽?”貝爾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舌頭像打了個死結(jié)。
“沒錯!”女人拉著貝爾進了門。
房子里亂得像一百頭恐龍剛剛開完狂歡舞會:家具橫七豎八,臟衣服四處散落,窗簾上掛著面條,吊燈上垂著襪子,墻壁上抹著果醬,地板上堆積著破舊的玩具、書和垃圾。
“我的老天,家里剛剛被打劫了嗎?”女人喃喃自語。
她脫下了外套,卻發(fā)現(xiàn)四周像被颶風(fēng)襲擊了似的一片狼藉,找不到一個可以掛衣服的地方。她深吸了一口氣,扶起一把三條腿的椅子,靠墻立好,把外套掛在椅背上,然后擼起袖子開始收拾東西。
“喂——”貝爾遲疑地說,從剛才起,它就一直在發(fā)懵。
“有掃帚和拖把嗎?給我拿來?!迸颂痤^,吩咐道。
她的話中帶著一種不容辯駁的氣勢,貝爾不由自主地答應(yīng)一聲,翻出掃帚和拖把。
“那、那個……”它囁嚅道。
“垃圾桶呢?還有垃圾袋,幫我找出來?!迸孙L(fēng)風(fēng)火火地打掃著房間,頭也沒抬地說。
“噢……”貝爾把垃圾袋和垃圾桶找了出來。
“這個,我……”它吞吞吐吐地說。
“我的老天,你身上的味道簡直能殺死一頭龍——”女人皺著眉命令道,“快去洗澡!”
貝爾嚇了一跳,不可否認(rèn),它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漢,但說到洗澡,還是有些發(fā)怵。
“我半年前才洗過……”大熊辯解道。
“你是野蠻的山頂洞人嗎?!現(xiàn)在就去!”
這女人散發(fā)著一種氣勢,盡管貝爾比她高兩個頭,體重是她的兩倍,可還是忍不住按照她的吩咐去做。
貝爾磨磨蹭蹭地來到衛(wèi)生間,站進浴盆里,擰開水龍頭。
水嘩啦嘩啦流,它撓著腦袋,越琢磨越不對勁。
“她到底是誰呀?”
“憑什么闖進我家?”
“還對我指手畫腳!”
貝爾越想越冒火,它下決心要去找女人問個明白。
正在這時,女人拎著拖把闖了進來,一眼看到貝爾木頭樁子似的站在浴盆里,水只打濕了腳面。
“水會咬你的屁股嗎?”女人說,“快坐下!”她關(guān)了浴盆的下水口,調(diào)高了水溫,拿起了淋浴頭,舉起了刷子。
貝爾連連擺手,大叫道:“我自己會洗……”
一切都晚了,熱水和刷子劈頭蓋臉地招呼上來。
“求求你,別用香皂?!必悹柊蟮?。
它簡直太小看女人了,洗發(fā)水、沐浴液、香皂……能用的全用上了,她像刷馬桶一樣把貝爾上上下下刷了一個遍,比用砂紙打磨家具還用力,刷得貝爾嗷嗷直叫。
折騰了將近半小時,女人終于出去了,留下貝爾自己擦干水。
貝爾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感覺還不錯,它甚至對著鏡子笑了笑。
“不對!不對!”它突然對自己說,“她到底是誰呀?”
它氣呼呼地出了衛(wèi)生間,兇巴巴地叫道:“喂!”
女人從廚房探出了頭,望著貝爾微笑。她的長相十分普通,可她笑起來的樣子,像春風(fēng)拂過臉龐一樣溫柔,又像冬日暖陽一樣煦暖。
“咱們晚餐吃魚好不好?”她柔聲問道。
貝爾眨了眨眼睛,回答:“好!”
五
“你知道嗎?七點她就把我喊了起來,你能想象嗎?早晨七點!連雞都起不了那么早!”貝爾抱怨道。
“事實上,公雞四點就開始打鳴了?!必堫^鷹站在一段枯木上,打著哈欠說,“現(xiàn)在才下午五點半,你認(rèn)為這么早把我叫醒,合適嗎?”
“她把我趕了出來,要我多做戶外活動,讓我找朋友玩?!必悹柨蓱z巴巴地說,“你也知道,我只有你一個朋友。”
“如果你接著這么干,很快你就沒朋友了。”貓頭鷹說。
但貝爾不管不顧地繼續(xù)抱怨。
“她說一天最多看半小時電視……”
“她說一周只能玩一次電子游戲……”
“她說一周要洗兩次澡,每天要早晚刷兩次牙……”
“她還要教我識字,今天她去了鎮(zhèn)子,買了識字書……”
“喂,你有沒有在認(rèn)真聽?”貝爾問。
“在聽,在聽?!必堫^鷹的哈欠一個接著一個,“一個女人搶了你的家,把你管得服服帖帖的?!?/p>
“她是順河漂流到了森林,她失憶了,只記得自己是大熊的媽媽。于是她四處打聽,找到了我?!必悹柾兄鶐妥永^續(xù)抱怨,“你說說看,什么樣的怪人才會買識字書?”
“每個人類的媽媽都會!”貓頭鷹板著臉回答,“她們還會把數(shù)學(xué)習(xí)題冊和優(yōu)秀作文選作為禮物。”
貝爾的臉?biāo)查g拉長了許多。
“她長什么樣?兩米多高?一噸多重?” 貓頭鷹問。
“不,她只有一米六多,一百斤出頭。”
“那她是開著坦克,背著槍來的?”
“不,她什么都沒有帶。”
“我不明白你在怕什么!還記得一周前,你是怎么對付那只無賴?yán)侠堑膯???/p>
“我沖著它吼叫,它的臉都嚇白了,接著我給了它一個嘴巴子,它逃得比兔子還快?!?/p>
“咳咳咳,你說得沒錯,但這話最好不要當(dāng)著兔子的面講?!必堫^鷹說,“一頭比兔子跑得還快的狼,聽到這個,兔子們會集體失眠的?!?/p>
貓頭鷹接著又問:“還記得兩周前你是怎么對付狐貍的?一個月前你是怎么對付野豬的?一個半月前你又是怎么對付鬣(liè)狗的……”
“好了,好了,”貝爾打斷了貓頭鷹的話——如果任由它說下去,可以一直說到明天,“你到底想說什么?”
“把你之前的氣魄拿出十分之一來,你就能把那個人類趕走?!?/p>
“你說得沒錯!”
“告訴她:‘這是我的家!一切事情都得我說了算!”
“好!”
六
貝爾氣勢洶洶回到家,女人正趴在書桌前畫畫。
“喂!”貝爾吼道。
女人扭過頭,奇怪地看著貝爾,貝爾感到一陣心慌意亂。
它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這……這是貓頭鷹的家!這里一切事情都得……都得它說了算!”
“你在說什么呀?”女人問。
貝爾哭喪著臉,它感覺自己像被戳了一顆釘子的輪胎,勇氣正在迅速流失,它耷拉著頭說:“不……沒什么?!?/p>
“大熊,過來看?!迸藫]舞著一個本子,高興地說。
“如果是數(shù)學(xué)習(xí)題的話,我就離家出走!”貝爾暗自嘟囔。
不是數(shù)學(xué)習(xí)題,本子上畫著涂鴉,寫著一些貝爾不太認(rèn)識的字。
它用手指比著本子上的字念道:“我……多……你……”
“是《猜猜我有多愛你》?!迸苏f。
貝爾“哦”了一聲,它又指著圖畫問:“這是驢子嗎?”
“不,這是兔子,大兔子和小兔子?!?/p>
“哈!你要非這么說,還真有點像?!?/p>
“今天我似乎回憶起了一些東西,我拿出本子和筆,不由自主把這個繪本故事默寫了出來。”女人說,“我一定念過幾百遍了?!?/p>
“繪本?”大熊眨著眼問,“這是睡前故事?”
“是的,”女人說,“大熊,今晚我讀給你聽,好嗎?”
貝爾的眼睛骨碌骨碌轉(zhuǎn),心想:也許……也許我可以等明天再趕走她!
七
當(dāng)天夜晚,貝爾舒舒服服地躺下,女人坐在床邊,輕聲念道:“‘我愛你一直到月亮那里。說完,小兔子閉上了眼睛?!叮@真是很遠。大兔子說,‘非常非常遠。大兔子把小兔子放在葉子鋪成的床上。他低下頭來,親了親小兔子,對他說晚安。然后他躺在小兔子的身邊,微笑著輕聲地說:‘我愛你一直到月亮那里,再從月亮上回到這里來?!迸朔畔卤咀樱劬ν悹?。
“念完了?”貝爾問。
“念完了?!迸嘶卮稹?/p>
“真沒勁,沒有大怪獸,也沒有機器人,恐龍、飛船……什么都沒有。”貝爾說,“比動畫片差遠了?!?/p>
過了一會兒,他問:“能再念一遍嗎?”
“嗯?!迸烁吲d地回答。
這一晚,貝爾在夢里嘀咕:“繪本聽完了,明天一定趕她走!”
八
第二天早晨,淅淅瀝瀝下起了雨。
“下雨天可不是趕人的好時機,”貝爾心里盤算,“雖然我有點粗魯,但并不是一頭不明事理的熊,還是等明天吧?!?/p>
這一天,他們整天呆在房間里,玩大富翁、跳棋和撲克數(shù)字游戲。貝爾有時候輸,有時候贏,輸?shù)臅r候愁眉苦臉?biāo)Y嚻?,贏的時候眉開眼笑吹牛皮。
到傍晚時,雨停了,貝爾又去找貓頭鷹。
“那些游戲挺好玩的?!必悹栒f。
“今天的晚飯是蜂蜜蛋糕和油煎小魚?!必悹栍终f。
“今天的睡前故事是《我們要去捉狗熊》,有趣極了?!必悹栠€說。
“我該回家了,如果六點半之前不能回家,就沒有晚飯吃?!必悹栒f,“明天就趕她走?!?/p>
第三天,天氣晴朗,是個趕人的好天氣。
貝爾猶猶豫豫走出房間,看到女人拆了窗簾、沙發(fā)套和被罩洗,她忙得滿頭大汗。
看到貝爾,她招呼道:“大熊,你來的正好,被單和窗簾太重了,我沒法擰干晾起來。”
貝爾接過被單和窗簾,三下兩下擰干,比吃冰棍還輕松。
“大熊,你真棒!”女人拍著它的背夸獎,“力氣真大!”
“我真棒!”大熊樂滋滋地重復(fù)。
它整天豎著耳朵聽,睜大眼睛看,看有沒有事情可以幫上忙。
“今天我聽到了很多好話,以前我只有在葬禮上才聽到過那么多好話?!边@天傍晚,大熊眉飛色舞地對貓頭鷹說,“明天一定、一定趕她走?!?/p>
一個星期過去了。
“明天她要帶我去鎮(zhèn)上的圖書館?!必悹柍蠲伎嗄樀貙ω堫^鷹說,但它馬上又露出笑容,“不過晚上,我們會一起去看電影,吃爆米花?!?/p>
半個月過去了。
“你能相信嗎?就因為說了一句臟話,我就被關(guān)了禁閉!”貝爾苦著臉對貓頭鷹說,“她還給我立下規(guī)矩:不許我當(dāng)眾抓屁股、打嗝、擤鼻涕和發(fā)出怪聲音。她說這些都是粗魯?shù)男袨椤?/p>
“不過,”貝爾樂呵呵地說,“她答應(yīng)周末帶我去游樂園?!?/p>
一個月過去了。
“今天我被拉去參觀鎮(zhèn)上的博物館,無聊死了——”
貓頭鷹突然說:“喂,貝尼?!?/p>
“嗯?”貝爾遲疑了一下,貝尼是他的小名,已經(jīng)很久沒有用過了。
“你身上多了一種味道?!?/p>
“肥皂嗎?我現(xiàn)在一周要洗兩次澡,每天早晚都洗臉……”
“不,是幸福?!?/p>
“胡說八道!”大熊繃著臉說,但它扭過頭時,笑容卻不經(jīng)意地掛在臉上。
九
“貝尼,流星!”山崗上一只小貓頭鷹叫道。
一條極細的光亮從遙遠的星際直落下來,如同一條紅色的絲帶,鉆進黑暗的夜空。
“我要媽媽回家!”小熊的兩只爪子抱在胸前,大聲喊道。
流星轉(zhuǎn)瞬即逝,天空唯有新月如鉤,繁星點點。突然,月亮和星星迅速西轉(zhuǎn),天空倏忽變亮,山崗變換到了森林木屋。
“貝尼,要不要去捉迷藏?”一只猴子招呼小熊。
“不,我要待在家里!”小熊坐在門前回答。
“貝尼,要不要去玩摔跤?”一頭野豬招呼小熊。
“不,我要等媽媽!”小熊坐在門前回答。
“貝尼,晚上鎮(zhèn)上放煙花,咱們一起去瞧熱鬧吧?”小貓頭鷹招呼小熊。
“不,如果媽媽回來了,這么晚找不到我,她會擔(dān)心的。”小熊坐在門前回答。
“貝尼,”小貓頭鷹支支吾吾地說,“對著流星許愿只是一個傳說,并不一定是真的……”
“那是書上說的!”小熊打斷了貓頭鷹,“寫進書里的就一定是真的!”
“不是所有的書都是字典,”貓頭鷹說,“不是所有書里寫的東西都是真的?!?/p>
“是真的!”小熊堅定地說,“一定是真的!”
斗轉(zhuǎn)星移,花開花謝,一個月過去了,一年過去了,十年過去了……當(dāng)初的小熊長成了大熊,早已不再坐在門前等待。
一個女人來到木屋前,她敲響了門。
“我是你的媽媽。”她說。
大熊突然驚醒,枕頭濕了半邊。
十
第二天,貝爾起得很早。
它對女人說:“我有話要和你講?!?/p>
他們在客廳坐下。
貝爾低聲說:“昨天,我夢到了媽媽……”
女人臉上露出笑容,問:“夢到了什么?”
“夢到我們在森林里散步,她帶著我靠著樹蹭癢,把碗口粗的樹蹭得嘎吱嘎吱響……”
女人的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問:“小茶碗?”
“不,大海碗,”貝爾比劃了一個大圈,“媽媽身高一米八,重八十六公斤……”
“我只有一米六二,五十二公斤?!?/p>
“你瞧,你瞧……這中間差了……”貝爾語塞了,它低著頭掰了半天手指頭,最后說,“差了不少數(shù)字?!?/p>
貝爾繼續(xù)說:“接著我們?nèi)チ撕舆?,媽媽站在湍急的河里,用巴掌拍魚,她可帥了!一條條大魚像長了翅膀一樣飛上岸,我們坐在岸邊的大石頭上,曬著太陽比賽吃魚,我吃了三條,她吃了十二條……”
“事實上,我連一條魚也吃不完?!迸瞬遄斓馈?/p>
“然后我們?nèi)チ朔涑?,媽媽大搖大擺地走過去,一屁股坐下來,掏蜂蜜吃?!?/p>
“蜜蜂不蟄嗎?”
“忍著,隨便它們叮。這和你去逛超市,買冰淇淋會送勺子,買生日蛋糕會送刀叉,是一個道理,腫包是蜂蜜的贈品?!?/p>
女人的眼皮忍不住跳了兩下。
“你說的這些事,我一樣也做不到?!?/p>
“所以、所以……”貝爾不安地抓著屁股,但它想到了什么,馬上停下來,“你、你不是……”它的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我明白了,我不是你的媽媽?!迸苏f,但這個答案并沒有讓大熊感覺好受,從女人的眼神中,它看到了失落和憂傷。
“雖然你不是我的媽媽,不過——”貝爾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不過,也許你是我的……媽姆卡?!?/p>
“媽姆卡?”女人問,“那是什么?”
“上天給小熊指定一個媽媽時,有時會搭配上一個媽姆卡,就好像超市做活動,買一送一?!贝笮苷f,“媽姆卡不是媽媽,但依然會做飯給孩子吃,督促他洗澡刷牙,關(guān)他禁閉,帶他去公園……”
“也會帶他去博物館,看電影,去游樂園?”女人問。
“是的,還會擁抱他,晚上給他講故事。”貝爾說。
“那我就是你的媽姆卡?”女人問。
“沒錯!你就是!”貝爾堅定地回答。
十一
一天下午,貓頭鷹找到了貝爾,它在河邊正準(zhǔn)備抓魚。
“你知道嗎?”貓頭鷹吞吞吐吐地說,“世界上有七十多億人,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
“然后呢?”
“女人里有一大半做過媽媽,就是二十多億?!必堫^鷹說,“我的意思是,人類的媽媽其實一點也不珍貴……”
“你是不是腦袋撞到樹了?”貝爾問,“你想說什么?”
貓頭鷹遞過來一張報紙,那上面有一則《尋人啟事》。
貝爾悶著頭一個字一個字地讀,它沉默不語。
“報紙上說,那天下著雨,山路濕滑,她帶著行李開車回家,汽車落入了山澗。救援隊找到了車子,但沒找到人,那天正好是她來到森林的日子……”貓頭鷹說。
“世界上巧合的事情很多,我堂兄的生日是四月一號愚人節(jié),這并不能證明他就是個笨蛋?!必悹栒f。
“報紙上有照片,和她一模一樣?!?/p>
“并沒有一模一樣,你瞧,照片上的頭發(fā)要長一些,穿的衣服也不同?!必悹栒f,“人類沒長毛,也沒有尾巴和條紋,他們本來長的就差不多?!?/p>
“報紙上說,她的孩子姓熊,她一開始叫他小熊,后來孩子長大了一點,就改叫大熊了。大熊幾個月前對著流星許下了愿望,希望媽媽……”
“那管什么用?十年前我就對著流星許過愿!凡事總得講道理,有個先來后到吧!”貝爾提高了嗓門說。
“可是,貝爾……”
“她是我的媽姆卡!”
“那是你瞎編的,世界上根本沒有媽姆卡!”
“非要我把她讓出去,你才高興嗎?”貝爾問,眼神中滿是憂傷。
貓頭鷹不能回答。
貝爾扭頭就走,走出去幾步,轉(zhuǎn)回頭一把搶走了報紙,它大聲質(zhì)問:“當(dāng)初怎么沒有好心人把媽媽讓給我?”
十二
貝爾沒回家,它在森林里兜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它去了鎮(zhèn)上,逛了文具店和車站。
傍晚,它回到家,女人正坐在客廳喝茶,貝爾把一張車票和報紙放在她面前。
“這是什么?”女人問。
貝爾撓著頭,哈哈笑著說:“終于搞明白了,好像是個下雨天,你出了車禍,人落入水中,也許是撞到了頭部,你失憶了,萬幸人沒有受傷,順著河漂到了森林里?!?/p>
“你在說什么?”女人疑惑地問。
“你的孩子叫大熊,不過不是真的大熊,就算用膝蓋想也不可能嘛,無論你多么厲害,也不可能生下一頭真的熊吧?!必悹柕椭^嘿嘿嘿地笑,仿佛這是世界上最可笑的事情。
“我買了明天早晨六點的車票,最早一班,大熊——我是說你的孩子,正在家里等你?!必悹栒f話像子彈一樣快,生怕自己會后悔似的,“明天我就不送你去了,你也知道,時間太早了,如果睡不足覺,我脾氣容易暴躁?!?/p>
“其實不去送你也挺好,分手不會那么難過……”貝爾搓揉著鼻子說。
“餓死了,餓死了!”貝爾拍著肚皮站起來,目光躲避著女人的目光,“今天吃什么?早點吃完好睡覺?!?/p>
女人幾乎整晚沒睡,她把家里收拾妥當(dāng),屋里屋外打掃了一遍又一遍,她做好了早飯,把自己畫的繪本擺在書架上,她望了望大熊的房間,門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實,一點動靜也沒有。
她拖著行李箱,貓頭鷹領(lǐng)著她來到小鎮(zhèn)的車站,她站在門口往森林方向看,路上空無一人。
“再見?!必堫^鷹說。
“再見。”女人說。
汽車啟動了,拐上了大路。
遠遠的,女人看到一個黑影,笨拙地奔跑,拼命地追著汽車,它摔了一個跟頭,但馬上又爬起來,繼續(xù)追趕。
車停了,女人跳下車。
貝爾渾身塵土,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然后像根木頭樁子一樣站在女人面前。它開始抓腦袋,它開始撓屁股,它開始搓揉鼻子,只有這樣,它才能掩飾它的不安,它才能讓發(fā)酸的鼻子好受點,它才能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
女人哽咽著一把抱住它。
“我改變主意了,我想看著你離開,”貝爾終于抽搭著鼻子說道,“這樣當(dāng)我想你的時候,就知道應(yīng)該面朝哪一個方向。”
又過了一會兒,貝爾遞過來一本字典,說:“這是給你的禮物。”
字典的一頁折著角,女人翻開來,看到在“媽媽”那個詞的后面,用鋼筆歪歪扭扭寫著:媽姆卡——大熊貝爾的人類媽媽。
“貓頭鷹說,只要是寫在字典里的,就是真的。”大熊說,“我是用墨水寫的,會保存很長的時間,甚至比我的生命還要長?!?/p>
女人親吻了大熊,說:“你永遠是我的孩子?!?/p>
車漸行漸遠,貓頭鷹自空中落下,停在貝爾的肩膀上。
“貝爾,為什么昨天你……”貓頭鷹想說為什么昨天你改變主意了?但卻沒有說下去。
“我嘗過等待媽媽回家的滋味,那滋味不好受。”大熊喃喃道,“那該死的流星,它好歹也得靈驗一次吧?!?/p>
(文字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