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丹娜
2020年,是張愛玲誕辰100周年。
如果最近到上海,這座張愛玲出生與暫居的城市,來到她曾短暫居住的原愛丁堡公寓、現(xiàn)在的常德公寓,能夠看到那座斑駁的建筑物佇立在路口,公寓一樓的咖啡館在“張愛玲年”正策劃著主題活動。
女作家陳丹燕在《上海的風花雪月》中這樣描述這幢老樓:“張愛玲的家,是在一個熱鬧非凡的十字路口,那棟老公寓,被刷成了女人定妝粉的那種肉色,樹立在上海鬧市中的不藍的晴天下面?!?/p>
沿著這棟“肉色”的公寓向地鐵口行走,可以途經凱司令西餅屋—在《色戒》與《半生緣》里,張愛玲總會寫到凱司令,念念不忘它的“栗子粉蛋糕”。她寫她與好友炎櫻總會約著一起到咖啡館小坐聊天,配套是“一人一份奶油蛋糕,另加一份奶油,一杯熱巧克力,另加一份奶油”。到了老年,她亦常常于文章中提及對這口香甜的惦念。
腔調上海的十里洋場、斑駁的意式公寓、柔軟的甜品及與其纏綿一生的執(zhí)念,是眾多“張愛玲傳奇”中的部分。
張愛玲是一個謎。關于她的一切都鍍上了不一樣的神秘色彩。在我們最熟知的那幅張愛玲的肖像照片里,34歲的她穿著“一襲華美的袍”,單手叉腰,沒有直視鏡頭,眼神高傲而疏離。她的故事,有貴族身世,天才文筆,也有隱秘愛戀和孤寂余生。
但百年之后,人們依舊執(zhí)著于反復咀嚼她的傳奇,或許并不僅僅只是熱衷故事、尋找謎底。今日,我們不妨換個角度,去看看成為“張愛玲”以前,這傳奇的來處。
無可免俗的,“一個作家最好的早期訓練,就是不愉快的童年”。
張愛玲的童年,算不上多么“不愉快”,但迥異于普通百姓的、更為精致的“末世貴族”生活,的確也成為了另一種意義上的早期訓練,令她有了更敏感、更細致入微的日常嗅覺。
張愛玲出生在舊世家望族殘存的尾聲。屬于祖父的封建士大夫黃金時代已然過去,一家人的生活像是《紅樓夢》的后幾回,局外人已能嗅到危機,主人公仍在物質生活中難以自拔。
生活在天津家中的童年是暖色調的。張愛玲記得的,都是那些被學界概括為“瑣碎政治”的片段。她記得每天早上女傭將她抱到母親床上去,“是銅床,我爬在方格子青錦被上,跟著她不知所云地背唐詩”,記得姨奶奶“每天帶我到起士林去看跳舞。我坐在桌子邊,面前的蛋糕上的白奶油高齊眉毛,然而我把那一塊全吃了,在那微紅的黃昏里漸漸盹著,照例到三四點鐘,背在傭人身上背回家”。
她記得很多家中擺設的細枝末節(jié),比如松子糖要裝在有金耳、小花修飾著的瓷罐里,痱子粉則要裝在黃紅色的、蟠桃樣式的瓷缸里。如果是晴日的午后,陽光會照進宅子,在“磨白了的舊梳妝臺上”留下斑駁的印記。
這些仿若工筆畫一樣的記憶與再現(xiàn),展現(xiàn)了張愛玲“瑣碎江湖”的開始。陳設的精良、飲食的細致,那種“喜歡吃牛奶的泡沫,喝牛奶的時候設法先把碗邊的小白珠子吞下去”的生活,給了她識別生活情趣的可能,讓她即使在未來跌宕的人生困境中,也常能自夾縫間找到某種“小確幸”,聊以安慰。
只是聰慧如張愛玲,除了復刻般地記得童年陳設與吃食,到底有著尋常的富貴孩童所不及的敏銳感觸。于是,在這樣傭人簇擁、吃穿用度隨心的生活里,她也常常會有“夢見吃云片糕。吃著吃著,薄薄的糕變成了紙,除了澀,還感到一種難堪的悵惘”這樣不知所起、悵然若失的時刻。
有一年除夕,她因為前一夜用功讀書,熬夜太久,保姆擔心她熬夜太辛苦,沒有按照她的要求在第二天早早喊她起來迎新年。
只是聰慧如張愛玲,除了復刻般地記得童年陳設與吃食,到底有著尋常的富貴孩童所不及的敏銳感觸。
醒來時,新年的慶祝已經過去了,新年的鞭炮也已然放過了。張愛玲躺在床上哭了又哭,不肯起來。最后被拉起來,坐在小藤椅上,傭人替她穿上新年的新鞋子,她還是止不住地傷心?!拔矣X得一切的繁華都已經成了過去,我沒有份了。”
即使好像也在這一天醒過來,也穿上了新鞋子,但新年,連同它代表的幸福溫暖、嶄新期冀,“即使穿上新鞋也趕不上了”。
很快,生活的愁苦不再只是錯過新年那樣簡單。
八歲時,張愛玲隨家人搬到了上海。上海的房子不比天津的家氣派,已是降了一個等級的、“中等人家”的房子。最初,她依舊興奮,形容新家是“有一種緊緊的朱紅的快樂”。
只是這種穩(wěn)定的快樂,也隨著父親的吸毒成癮開始逐漸消失,舊式父親與留洋歸來的新式母親也常常尖聲爭吵,直到再也過不下去,兩人離婚,分道揚鑣。
所謂的原生家庭就這樣散了。張愛玲隨父親和后母一起搬到了上海的另一所老洋房中。這本是她的出生地,本該擁有某種恬靜、舒暢的氣氛,但因為沉溺鴉片的父親與渴望成為主宰的“入侵者”繼母在,整個空間籠罩著“昏睡般沉下去”的氣息。
這里不再是曾經天津家中的“春日遲遲”的香甜午后了。一切沮喪而怪異:“有太陽的地方使人瞌睡,陰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涼。房屋的青黑的心子里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個怪異的世界。而在陰暗交界的邊緣,看得見陽光,聽得見電車的鈴與大減價的布店里一遍又一遍吹打著‘蘇三不要哭,在那陽光里只有昏睡?!备赣H的房間里,“永遠是下午,在那里坐久了便覺得沉下去,沉下去”。
感受上的昏沉之外,皮肉上的痛苦也來了。因為與繼母之間的嫌隙,張愛玲被父親毒打,拳腳相加間,“無數次,耳朵也震聾了”;她掙扎著去報案,等待她的當然是被拉回去囚禁在家—這棟她出生的房子,開始展現(xiàn)出猙獰的一面:“突然變成生疏的了,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現(xiàn)出青白的粉墻,片面的,癲狂的……樓板上的藍色的月光,那靜靜的殺機。”此后,她患了嚴重的痢疾,一病就是半年,差一點死去。
父親家已經是惡魔一樣的存在了。她下決心逃出去,逃到母親家—留洋歸來的、新式的、淑女的母親,是不是能給自己一個陽光自由的生活?
現(xiàn)實令她失望。這位“先進”的母親,似乎只能把愛給一個“夠得上淑女標準”的女兒。她不關心張愛玲的所思所想,也對她在寫作上展現(xiàn)的才華嗤之以鼻。在父親與繼母身邊,她頻受虐待;在母親身邊,她謹小慎微,客氣而疏離。
母親對她的不在意、對“淑女”的極度堅持,從一件小事里便可見一斑。張愛玲入學時,需在入學證上由家長填寫名字。她的小名是“煐”,張煐兩字連讀又不上口,母親便暫且將她的英文名胡亂音譯成了“愛玲”。此后,母親常常嫌棄這個名字不夠“淑女”,一直說著替她改,但終究也這樣以“愛玲”的名字喚了一生。
《小團圓》里,張愛玲寫,母親有100多個名字。小說里母親名字的豐富與現(xiàn)實中張愛玲名字的潦草互為對照:母親心中,最愛的或許還是自己,其次,也應該是一個符號的“淑女化”女兒,而不是張愛玲本身。
父親家已經是惡魔一樣的存在了。她下決心逃出去,逃到母親家—留洋歸來的、新式的、淑女的母親,是不是能給自己一個陽光自由的生活?
成年后,張愛玲回首這段在舊式父親與新式母親之間輾轉、流離失所的歲月時,還是常常黯然。這段時光帶來的不僅僅是那個當下的淺表傷害,更是令她產生一種身處荒野的不安全感—這種不安全、無家可歸的惘然感,也常常被她附著于筆下的小說主人公身上,講述著不同的人在不同的社會背景之下,相同的無家可歸。
有一日她做夢回到香港?!按降臅r候是深夜,而且下大雨。我狼狽地拎著箱子上山,管理宿舍的天主教僧尼,我又不敢驚動她們,只得在黑漆漆的門洞子里過夜。(也不知為什么我要把自己刻畫得那么可憐,她們何至于這樣地苛待我。)風向一變,冷雨大點大點掃進來,我把一雙腳直縮直縮,還是沒處躲。忽然聽見汽車喇叭響,來了闊客,一個施主太太帶了女兒,才考進大學,以后要住讀的。汽車夫砰砰拍門,宿舍里頓時燈火輝煌。我亂向里一鉆,看見舍監(jiān),我像見了晚娘似的,賠笑上前……”
醒來,她把這個夢講給姑姑聽,滿眼含淚;與友人通話聊到這個夢,又在電話中哭了;在信里提到這個夢,再哭;寫在書中的時候,不免又再哭上一次。
夢比她自己更真實地呈現(xiàn)著她無家可歸的惶恐與不安。她稱之為“身世之感”。“‘身世之感普通總是自傷、自憐的意思罷,但我想是可以有更大的解釋的。”
而她的“身世之感”,是明白自己身處無數的裂隙之間,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身邊空無一人。
1942年12月,日本進攻香港。
彼時,張愛玲正在港大讀書。在徹底走上寫作道路、成為一名風格獨特的作家之前,此刻,“學生愛玲”最大的愿望,是到英國繼續(xù)深造。
這場突然的戰(zhàn)爭打亂了她的計劃,也讓眼下的書桌無法繼續(xù)清凈下去。
與內地如火如荼、群情激昂的抗戰(zhàn)浪潮相比,香港島上的這場戰(zhàn)爭對中國人來說有些微妙:這里是英國人的殖民地。發(fā)生在香港的“抗戰(zhàn)”,是英國人與日本人之間的拉扯,和殖民地之上的“被殖民者”距離感強烈。
張愛玲這樣概括當時身處港島的中國人對英日抗戰(zhàn)抱持的態(tài)度:“可以打個比喻,是像一個人坐在硬板凳上打瞌睡,雖然不舒服,而且沒完沒結地抱怨著,到底還是睡著了。能夠不理會的,我們一概不理會?!?/p>
大家盡量保持著跟戰(zhàn)爭的距離,盡量“一塵不染”,維持素日的生活方式。張愛玲的同學們依然會為了沒有時髦的新衣服傷腦筋;空襲警報來了又走,也沒辦法威懾到擔心手里電車票作廢而拼命擠上公車的人群……
只是再不在意,炮彈無情,紛紛揚揚地總還是會落下來,砸在想要躲避的人頭上?!安幌矚g現(xiàn)代史,現(xiàn)代史打上門來了”是張愛玲的體會。
第一次“打上門”來,是英軍空襲時。港大臨近英軍的一處要塞,日軍飛機呼嘯而來,頻繁轟炸,學校關門大吉,張愛玲不得不跟同學一起到防空總部報名做志愿者參加守城工作,以便換取一些糧食、獲得一個住處。戰(zhàn)爭紛亂,志愿者的身份也常常分不到食物,一連幾天,她都是“飄飄然去上工”。
饑餓的侵襲讓她開始思考“人生安穩(wěn)”的定義。年少時離開父母,以為不再能夠吃一塊甜點、趴在女傭背上醺醺然地歸家就是最大的不安了,如今看來,“什么都是模糊,瑟縮,靠不住”,舊時光疾馳不見,房子可以被炮彈夷為平地,亂世中財富一文不值,人的肉身脆弱易逝,是“無牽無掛的空虛與絕望”。
如果說,饑餓帶來的“打上門來”是物質匱乏帶來的思索,那么教授佛朗士的死則是直指人生意義的終極質詢。
佛朗士是港大的一名歷史教授。和印象中一板一眼的歷史教授不同,這位英國人頗為有趣,他熱愛細碎且充滿煙火味的日常,并時時生活在一些戲劇化的狀態(tài)里:寫中文書法,喝酒吸煙,買一幢房子專門用來養(yǎng)豬,備一輛汽車專門給傭人買菜趕集,與中國教授一同到廣州旅游并去一個名聲不大好的尼姑庵會小尼姑……他不像尋常的英國紳士,更不像生活在殖民地之上的“大英帝國臣民”。
這樣一位風格清奇、又教授歷史這樣一門很容易敘述枯燥的學科的教授,卻獲得了張愛玲極為罕見的敬意和懷念。說起他時,張愛玲會說,因為佛朗士不同尋常的個人作風與授課方式,她“得到了一點歷史的親切感和扼要的世界觀”,且“可以從他那里學到的還有很多很多”。
但這樣一位玩世不恭、流離于殖民地權力體系之外的教授,竟然在這次戰(zhàn)爭中離奇死亡了。
人們依舊不斷想起她、懷念她,不只因為字里行間的故事,不都源自對傳奇的窺探與打量,更因為她與你我一樣,都是鮮活而真實的人。
同其他在港英國人一樣,瀟灑的佛朗士教授也不得不被征入伍,拿來充數。每逢這群志愿兵操練,佛朗士不能來上課,都會在課堂上調笑著說“下禮拜一不能同你們見面了,孩子們,我要去練武功”。
開戰(zhàn)后的某日,佛朗士在回軍營的路上,因為沒聽見哨兵的吆喝,被自家哨兵以為異徒,開槍打死。
這位教授死亡的荒誕震撼了張愛玲。一來,佛朗士對保衛(wèi)殖民地毫無熱情,入伍只是“充數”;二來,他死在“自己人”槍下,甚至稱不上是為了戰(zhàn)爭犧牲。張愛玲幾次感慨:“想不到‘練武功竟送了他的命—一個好先生,一個好人。人類的浪費……”
從第一次理解饑餓,到佛朗士的死,“現(xiàn)代史”轟然襲來,留給張愛玲的,是再一次的“身世之感”,和對人生變化惘然無措的強烈不安全感。個人的世界風雨飄搖,戰(zhàn)爭、社會運動等大環(huán)境浪潮可以輕易將個體裹挾,像無可逃遁的自然災害一般,摧毀殘存的美好。
在《傾城之戀》里,她對白流蘇命運的評論,也是她對“現(xiàn)代史打上門來”的感受:“香港的淪落成全了她,但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誰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誰知道呢?”
無常與惘然,連同工筆畫般的瑣碎政治和字里行間無家可歸的情神疏離,一起交匯成屬于張愛玲的點陣,勾勒出這位傳奇女作家的某個側面。在成為“張愛玲”以前,是“春日遲遲”的童年生活、被忽視著的年少尾聲、戰(zhàn)火紛飛的青年時光,共同推簇著她的寫作,左右著未來張愛玲的作品與人生。
這也是百年之后,人們依舊不斷想起她、懷念她,不斷有新讀者閱讀她的原因。不只因為字里行間的故事,不都源自對傳奇的窺探與打量,更因為她與你我一樣,都是鮮活而真實的人,擁有有跡可循的人生,書寫熱鬧的生活,不看低對瑣碎的追逐,有真切的迷惘和痛苦。
當傳奇不再以傳奇的方式綿延,“通常的人生的回響”將獲得更廣泛、更持久的共鳴,在傳奇的浪潮褪去之后,重新成為一種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