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勝堅
舅舅有把二胡,是用一頂“屎桶仔箍”換來的。
舅舅的這把二胡很特殊,琴筒是用后山上的毛竹做的,琴桿是用木頭做的,最特別的是琴皮,一般二胡琴皮是用蟒蛇皮做的,舅舅的這把是青蛙皮做的,總之一句話,這是一把土制的二胡,純屬三無產(chǎn)品。
提起這把二胡還真有一段不同尋常的經(jīng)歷。
舅舅小時候,村里有兩個剃頭匠,一個叫阿泗,一個叫紅痣,紅痣因左側嘴唇邊上長著一顆碩大的紅痣而得名,看起來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夜里不睡覺時,姥姥嚇唬我們的那個專門吃小孩子手指的虎姑婆,所以村里的孩子都不喜歡紅痣,大部分人剃頭都找阿泗,紅痣的剃頭擔子生意就越來越冷清了,而阿泗的生意卻越來越紅火。
紅痣看不下去了,心里非常不爽。有一天,紅痣就跟舅舅說,我教你一句話,你敢不敢去阿泗的剃頭店里喊?他說,你要敢去喊,我就給你一把糖,你把糖分給你的小伙伴,讓他們跟你一起去。舅舅是村里的孩子王,有什么好不敢?于是紅痣就教舅舅,你帶著你的小伙伴們一起去阿泗的店門口喊:阿泗阿泗,剃頭亂使戮?!般簟遍}南話音su,“戮”音lu,剛好押韻。于是舅舅就招呼了一幫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小伙伴去阿泗的店門口邊唱邊喊:阿泗阿泗,剃頭亂使戮,阿泗阿泗,剃頭亂使戮。一群野孩子唱完哈哈大笑,阿泗氣得吹胡子瞪眼。
過了幾天,舅舅去阿泗店里理發(fā),阿泗想偷偷地教訓一下舅舅,就悄悄給舅舅剃了一個標準的“屎桶仔箍”。所謂的“屎桶仔箍”就是在頭頂留了一個圓圓的頭發(fā)蓋子,其余部分全部剃光,整個造型就像頭上倒扣著一個尿壺——閩南人俗稱“屎桶仔箍”。
舅舅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外婆生了七個孩子,只有舅舅一個男的,上面三個姐姐,下面三個妹妹,那可真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啊,有好吃的好喝的好穿的,姐姐們要讓給弟弟,妹妹們要留給哥哥,田間農(nóng)活家務活,姐姐妹妹們都搶著做。我小的時候,只要舅舅來了,就保準有好東西吃,即使到現(xiàn)在,舅舅不管來誰家,姨媽們也都是拿出家里最好的酒菜款待他。
發(fā)型可是人的第一形象,舅舅向來十分講究,舅舅平時留的是標準的三七開,說完話通常還要帥氣的甩下頭。這回剃完頭,舅舅拿鏡子一照,當即就翻臉了,叫阿泗重新把頭發(fā)給他接上,這頭發(fā)剃都剃了,怎么能接上去?舅舅就把剃頭店鬧了個底朝天,把給客人洗頭發(fā)用的鋁臉盆踹扁了,燒熱水的炭火爐子也踢翻了,給客人坐的木凳子也砸爛了,舅舅還是不依不饒。阿泗把外公找來了,還是勸不住,反正說什么也得把頭發(fā)接上,阿泗這回可真見識了舅舅的厲害了,不知所措,最后無可奈何,把墻上那把二胡拿下來跟舅舅說:小祖宗啊,你消停消停,我把我這寶貝二胡賠給你得了。
這把二胡是阿泗的寶貝。晚上收了工,阿泗就拿把凳子坐在剃頭店門口,拉薌劇,村里幾個薌劇的票友就聚攏在剃頭店門口唱薌劇,陳三磨鏡、三鳳求凰、呂蒙正與劉月娥,這是農(nóng)村的文化生活,阿泗拉得一手好二胡,拉到動情處,還搖頭晃腦,身體亂晃,惹得村里幾個小媳婦對他都刮目相看。舅舅一直對阿泗的二胡充滿好奇,一說要把二胡賠給他,登時就不鬧了,阿泗還附帶了一個條件,他讓舅舅帶領他的小伙伴去紅痣的剃頭擔子邊唱:紅痣紅痣,嘴邊一粒痣,無吃會受氣,剪頭亂使剃。
舅舅特別靈巧,無師自通,沒過幾天他就會用這把二胡拉起了閩南童謠“老鼠仔倌”:老鼠仔倌,牽牛牽馬去上山,山頂無馬草,牽去老嬸婆啊的門口,摔一倒,窩痛窩,投嬸婆,嬸婆去做客,投大伯,大伯去賣銀仔粗紙,投來投去投著我,害我心肝卟卟彈,雞角戳雞爛,雞爛跳下水,扛槍打水鬼,水鬼面黑黑,扛槍打雷姑,雷姑跑去惦,龜咬劍,劍無尾,死狗仔劑,偷咬粿,粿好吃,米籮換咬咧……小伙伴們更是天天纏著他拉這拉那,舅舅也樂此不疲。琴聲像一個稚嫩的嬰孩在牙牙學語,惟妙惟肖,委婉動聽,給村子里的孩子們的童年帶來無窮樂趣。
因為有了這把二胡,舅舅后來成為村子里薌劇團的頭弦,全由興趣使然,不像現(xiàn)在的孩子,父母擔心孩子輸在起跑線,成天逼著學這學那,上午練鋼琴,下午學畫畫,晚上做奧數(shù)。閩南老話說:押雞不成孵,押人做無事。還不光是孩子,成年人也一樣,如果人人手中都有一把“舅舅的二胡”,那么學生將學有所成,干部也將主動作為有擔當,這世界將更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