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大家都說日本給我們上課了。“山川異域,風(fēng)月同天”“豈曰無衣,與子同裳”“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xiāng)”……好優(yōu)美,好雋永。我們很震撼,原來漢語這么美,原來人家開口就是唐詩宋詞。我們也很慚愧,自己只會喊“武漢加油”“中國加油”,好土鱉啊。
“武漢加油”真的很土鱉嗎?其實不是?!拔錆h加油”是口語,或者說叫俗語?!帮L(fēng)月同天”相反,是雅言,或者說叫雅語。它們兩個,地位是平等的。雅言和俗語,兩個都是工具,都是武器。就好像一把是紫薇軟劍,一把是丈八蛇矛。用劍的一定比用蛇矛的厲害嗎?反正羅貫中肯定認為不是。又好像花衣服和素衣服,不能說有高下之分。今天該穿什么?看習(xí)慣,看場合。用雅言用得好的,可以成大師;用俗語用得好的,也可以成大師。它們都能通向文學(xué)的至高殿堂,都能通向人類表達的極高境界。
“風(fēng)月同天”,代替不了“武漢加油”。大家要是都喊“風(fēng)月同天”,你想想奇怪不奇怪?人人講話都文緒緒的,都要引經(jīng)據(jù)典、搞點唐詩宋詞,那不叫高雅,叫忸怩作態(tài),叫有毛病。球場上,大家都猛喊“女排加油”,最痛快,最利索,最給力。要是都去喊:“女排,乘驥以馳!乘驥以馳!”你那叫干擾比賽。人家打著球,還要分心想,這人喊的啥玩意兒?我們一般都覺得,說話用點唐詩宋詞,好像代表著雅、高級。但好玩的是,這可能恰恰違背了古代那些先賢的初衷。古代許多文學(xué)大家所想的,是怎么把話說平順,說利索。中唐的韓愈,光照萬古,文起八代之衰。八代之衰“衰”在哪里?其中就有矯情,繁縟,佶屈聱牙。韓愈提出了寫文章的兩大要求,影響深遠,叫“氣盛言宜”“文從字順”。寫文章不要堆砌那些矯情的東西,不能以辭害意。晚唐的杜牧,也說了一句話:“文以意為主,以氣為輔,以辭采章句為之兵衛(wèi)。”杜牧是愛寫駢文的,本來和前輩韓愈走的是兩條路,韓愈很討厭駢文,可是他們的理論卻一脈相承,認為“辭采”只是工具。太注重詞藻,玩弄辭采,是不高級的,沒前途的。
今天,我們大家都說著大白話,用白話寫文章。哪怕一個沒受過什么高等教育的普通人,也可以看懂文件、通知。哪怕一個小學(xué)學(xué)歷的人也可以在網(wǎng)上和碩士、博士吵架,吵得不亦樂乎。你寫一篇文章,成千上萬的人可以從各種角度“噴”你。這其實是一代又一代文學(xué)通俗化運動的成果。不然,士大夫扯犢子,底層民眾連聽都聽不懂,何從“噴”起?
說了這么多,意思無非是一個:“武漢加油”,俗,但是并不丟人。
那么我們的問題究竟是什么呢?面對“山川異域,風(fēng)月同天”,我們慚愧的究竟是什么呢?是我們“俗”的這一面雖然俗到底了、俗透了,但是想“雅”的時候,打死也雅不起來了。
多少年里,基層官員講話,如果是秋季,一開頭就只有“金風(fēng)送爽,丹桂飄香”。萬一金風(fēng)不送爽、丹桂不飄香怎么辦?不知道。肚子里沒貨。人家韓愈提倡文從字順,是在肚子里有貨的前提下,所謂“取熔經(jīng)意,亦自鑄偉辭”。你首先要有貨啊,要“取熔經(jīng)意”,才談得上“自鑄偉辭”。因為“雅”不起來了,我們說話、寫文章,只會泥坑打滾,不會芳林漫步。
所以,當(dāng)猛然有一天,我們讀到“山川異域,風(fēng)月同天”的時候,才會被震撼到。那種含蓄之中的磅礴,那種雋永之中的深刻,那種滄桑感和時代感的交疊,那種恰到好處的分寸感,有著無與倫比的穿透力。今天這八個字成了網(wǎng)紅字眼,估計很快又會被反復(fù)用成大路貨,榨成藥渣,就和“一別兩寬,各生歡喜”一樣。沒辦法,我們選擇少啊。
(選自2020年2月12日“六神磊磊讀金庸”微信公眾號,有刪改)
閱讀點擊
來自日本的援助物資包裝箱上,寫有“山川異域,風(fēng)月同天”等優(yōu)美詩句?!吧酱ó愑?,風(fēng)月同天”出自收錄于《全唐詩》的《繡袈裟衣緣》,作者是日本的長屋親王?!柏M曰無衣,與子同裳”出自《詩經(jīng)》,據(jù)《參考消息》報道,是一位中國留學(xué)生建議寫上去的。“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xiāng)”出自王昌齡《送柴侍御》。這些詩句,讓我們體會到了漢語之美、文化之美。本文作者運用了哪些論證手法?
(系列插圖/老修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