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意

如果時間倒流，回到2015年的那個夏天，余小平一定不會踏進那家福利彩票店，更不會買下那張毀了他生活的彩票。

余小平是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村娃，老家在皖北最窮的那一塊。

高中沒念完，他就跟著村里人出來討生活，這是絕大數(shù)窮人的命運，他也無法避免。

對于窮人而言，活下去就是目標，錢就是命根子。

為了賺錢，余小平在工廠揀過螺絲釘，在工地上砌過墻，在電線桿上糊過牛皮廣告……能想到的營生，他都干過，掙的也是實實在在的血汗錢。

余小平肯吃苦，又不抽煙喝酒，二十二歲時，手頭已經(jīng)攢下了十萬來塊。

1

余小平喜歡去一家專賣民工盒飯的快餐店，八塊錢一份的盒飯，兩素一葷，去得早還有免費的紫菜雞蛋湯。他吃得很滿足，幾乎天天光顧。

快餐店不大，除了老板兼廚師，就只有一個負責打飯和收錢的女孩。女孩叫方燕燕，圓盤子臉，兩頰些許雀斑，勝在有雙清透明亮的大眼睛，笑起來彎彎如月牙，給她平添了幾分姿色。

方燕燕總是笑意盈盈的樣子，看到余小平的時候，那笑容更像蜜水化開了一樣，能把人甜死。而她打給余小平的菜，不是比別人多一點，就是比別人好一點。哪怕余小平來得再遲，都有一碗紫菜湯候著他。

店里的熟客因此常開他倆玩笑，方燕燕從不惱，余小平倒是聽得面紅耳赤。

情人節(jié)這天，城市里到處都是曖昧的氛圍，快餐店也應(yīng)景地布置了幾根彩帶。

余小平的晚飯吃得相當心不在焉，時不時瞟一瞟收銀臺，偶爾和方燕燕對上眼，電光石火間暗流涌動。

余小平磨磨蹭蹭，硬生生將一頓便飯吃到餐館打烊。客人終于都離去，余小平鼓起勇氣走到方燕燕面前，支支吾吾地問她愿不愿意跟他去吃宵夜。

方燕燕撲哧一聲就笑了，俏皮而溫柔地說道：“剛吃完晚飯就要吃宵夜??？”余小平的臉一下子紅透了，以為自己被拒絕了，耳邊忽然響起心上人軟糯的嗓音：“等我一下！”

這個夜晚，月色如水，空氣里還透著絲絲寒意，兩個年輕人的心卻比盛夏還要火熱，借著城里人過的這個特殊節(jié)日，雙方終于確定了關(guān)系。

有了對象后，余小平更加拼命地賺錢攢錢，發(fā)誓一定要讓方燕燕過上跟城里女孩一樣的生活。

2

2014年的春節(jié)，交往近一年后，余小平將方燕燕帶回老家。雙方家長非常滿意，兩人順利舉行了婚禮。

婚后，夫妻倆一起來到城里謀生。為了能夠整日在一起，方燕燕辭掉了快餐館的工作，來到余小平所在的工地做飯。

工地上的活辛苦自是不消說，方燕燕要做幾十個男人的飯菜，一天下來，手腕因為不停地揮鏟子，痛得直哆嗦。余小平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三番五次勸妻子換個輕松點的工作。

方燕燕只是笑笑，工地上雖然累，掙得卻多，夫妻二人加在一起每個月薪水能過萬元。一直保持這個收入，總有一天，他們倆一定可以在城市立足。

從戀愛到結(jié)婚，方燕燕從不亂花一分錢，就是為了有一天可以在城里付個首付按揭一套小房子。妻子的心愿何嘗不是余小平的心愿。只是，在城里買房，對于他們這種家境的人來說，談何容易。

除了拼命干活，他想不出更好的賺錢路子。然而，哪怕他揮盡身上的血汗，所得的鈔票也不過就那一點。

這天晚上，下完工，余小平和往常一樣跟工友們聚在一起抽煙話家常。

一個工友喜滋滋地掏出一包中華煙四處散發(fā)，大家都很驚訝，忙問他遇到啥好事了？那人大笑，嘴巴咧得跟開瓢的葫蘆一樣，得意地說自己買彩票中大獎啦！

原來，這個工友喜歡買雙色球，竟然中了八千塊的獎金。

在連綿不斷的恭喜聲中，余小平的心蕩漾起來，八千塊啊，他就算一天都不休息，一個月也賺不了這么多！他一直以為彩票都是騙人的，不曾想竟真的有獎金。

第二天中午，趁著妻子在工棚小憩，余小平偷偷來到工地附近的福利彩票店，買了十塊錢的雙色球。他將彩票藏在貼身的衣兜里，生怕被妻子發(fā)現(xiàn)后責怪他做白日夢花冤枉錢。

等待開獎的一天一夜，漫長無比。

終于到了開獎日，余小平迫不及待地來到彩票店，當?shù)曛鞲嬖V他中了兩百塊時，他高興得心都幾乎要蹦出來。第一次買彩票就中了兩百塊！幾乎不用做任何事，十塊就變成了兩百塊！世界上還有比這更快的生財之道嗎？

那張中獎的彩票，給他的世界打開了一扇希望的窗戶。他想，彩票一定是老天爺留給窮人改命的法子。他要緊緊抓住機會，讓妻子過上夢寐以求的生活。

3

不知不覺，一個月下來，余小平竟買了三千多塊錢的彩票。這其中，也有幾張中獎的，獎金卻從沒超過一百塊。幸好家里負責去存錢的人一直都是他，方燕燕才沒發(fā)現(xiàn)虧空。

余小平忐忑不安的同時，彩票下注卻越來越多。在他看來，獎金額度小完全是因為他下注太少。為了增加中獎率，他甚至放棄了中午短暫的休憩時間，開始學著彩票店里的那些?？?，研究起彩票數(shù)字走向圖。夜晚做夢，也幾乎都與彩票相關(guān)。

那些一夜暴富的美夢，推著他在買彩票的路上越走越遠……

2016年的冬天，方燕燕的父親打來電話，她的母親得胃癌住院了。

方燕燕急得飯也吃不下，催促余小平去銀行匯五萬塊錢給父母。她算了下，婚前婚后這幾年，他們共同的家庭小金庫已經(jīng)攢了二十六萬，拿出五萬借給娘家應(yīng)急完全沒問題。

沒想到，余小平拖拖拉拉不愿意去銀行。余小平支支吾吾不敢抬頭看妻子，方燕燕心如刀割，恨自己看錯了人。她一把搶過余小平手里的銀行卡，決定自己去匯錢。

突然，耳邊傳來撲通一聲，方燕燕回頭一看，丈夫居然跪在了她面前。她正要說什么，余小平先開口了。

“卡里就剩六百塊錢了……”

方燕燕的腦子轟的一下炸開，久久反應(yīng)不過來。好一會兒，她終于木木地問道：“什么意思？”“都被我用來買彩票了，我想等中獎了就給你個驚喜的……”余小平的聲音比蚊子還小，臉幾乎挨到地面上。

方燕燕一怔，不由得淚如泉涌，繼而大笑起來，最后癱坐在地上。余小平不敢看妻子，就那樣呆呆地跪著。

一束陽光斜照在地上，蕩起無數(shù)塵埃。他太渴望在塵埃里種出繁花，卻因為急功近利掐斷了根芽。

第二天，方燕燕辭了工作，回老家照顧母親。

妻子帶走了她最愛的幾套衣服和結(jié)婚時買的兩件首飾，走的時候頭都不回一下，似乎再也不打算回來。余小平終于意識到，他們的家，徹底沒了。

其實，從第一張彩票開始，他的人生就開始步入深淵。僥幸心理推著他一步一步向前，也將他和方燕燕的家一點點摧毀。

余小平將卡里剩下的六百塊錢全部取出來，買了一堆彩票。

他反復撫摸著那些彩票，一遍遍地默念上面的數(shù)字，嘴角時而上揚，好像在做一個美好的夢。

夢里面，有一個寬敞明亮的家，還有笑靨如花的方燕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