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津鋒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字畫庫中,珍藏著一幅冰心先生捐贈的《朱竹圖》,此圖以朱砂繪制而成。在中國民間,用朱砂畫圖或寫信是有特殊意義的,其寓意為絕交。此圖是陳伏廬老人1946年送給冰心吳文藻夫婦的。
在圖中,陳老以朱砂畫竹,并在畫作右下角題了兩句自作詩:“莫道山中能絕俗,此君今已著緋衣?!鳖}款為“寫奉文藻冰心賢梁孟一笑”。朱竹、題詩、題款,意味非常,似有譏嘲之意。
陳伏廬(1874—1949),名漢第,字仲恕,號伏廬,杭州人。清末官至翰林。辛亥革命后,他歷任水災督辦處坐辦、印鑄局局長、總統(tǒng)府秘書、國務院秘書長和參政院參政等職。陳伏廬自幼聰慧,能承家學,對詩詞古文、書畫金石均有很深造詣,并擅篆刻,“尤嗜研究古璽印,藏印頗豐”,有《伏廬藏印》6冊。早在上世紀20年代,陳伏廬便與畫家陳師曾、金城等發(fā)起成立了北方最有影響的美術社團“中國畫學研究會”。研究會以“精研古法,博采新知”為宗旨,定期觀摩(展覽),招收研究員(學員),聘請畫學評議(教員),以培養(yǎng)中國畫人才為主要內容。陳伏廬是研究會的“早期評議員”,其他評議員還有陳師曾、賀良樸、徐宗浩、蕭謙中、俞明等十數(shù)人。后來,陳伏廬又在杭州參與創(chuàng)辦新式學堂“求是書院”及 “林社”。陳伏廬擅寫花卉及枯木竹石,尤善畫竹,其筆墨謹嚴,格調淡冶,生動有致。
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陳伏廬與冰心、吳文藻先后來到陪都重慶。在重慶時,他們常有來往。因不滿國民政府的腐敗,三人均遠離重慶政治上層。在重慶,冰心和吳文藻的“清高”是出了名的,尤其是冰心,她辭去了既清閑又高薪的全國婦女指導委員會文教組組長的職務,要知道這個職務可是蔣介石夫人宋美齡親自為她安排的。為了離開黑暗的政治旋渦,冰心與吳文藻躲到了重慶嘉陵江邊的歌樂山。大詩人郭沫若說那時的冰心是“貞靜立山頭”。
歷經(jīng)艱苦卓絕的八年抗戰(zhàn),1945年8月,中國人民終于取得了抗日戰(zhàn)爭的最后勝利??箲?zhàn)勝利后,冰心與吳文藻對未來曾有多方面考慮與選擇。當時國民政府許多機構已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回到南京,有些人則回到上海,重慶空出了許多房子,冰心一家先從歌樂山搬到了重慶市區(qū)。之后,冰心與吳文藻商量要么一起回燕京大學繼續(xù)當老師,要么到上海教書,要么就去南京,當時吳文藻在國防最高委員會的參事室當參事。1945年底,冰心一家決定先離開重慶前往南京,準備在那里稍停幾日后就返回久別的北平。
到南京沒多久,好友朱世明將軍來訪,說他已被國民政府委任為中國駐日本代表團團長。朱世明是吳文藻清華的同班同學,后到美國西點軍校留學,而朱太太謝文秋又是冰心留美的同學。這次來訪朱世明說自己想邀請學兄吳文藻擔任代表團的政治組長,并兼任盟國對日委員會中國代表顧問一職,冰心可隨之前往日本。擔任此職,吳文藻可享受公使銜待遇。聽說可以到戰(zhàn)后的日本去工作一段時間,吳文藻有些心動。作為中國當時著名的社會學家,吳文藻很想有機會考察戰(zhàn)后日本的社會、政治、經(jīng)濟現(xiàn)狀情況,以及日本的天皇制、新憲法、政黨財閥、工人運動等等。他認為作為社會學的研究者,這時到日本做研究是大有可為的,是有很多研究課題可做的。而他即將負責的政治組的任務恰恰就是研究日本戰(zhàn)后的經(jīng)濟和政治動態(tài)。該小組受當時國民政府外交部亞洲司領導,這個職務非常便于他做社會學的調查與情報的收集。由于這些因素,朱世明發(fā)出邀請后不久,冰心與吳文藻經(jīng)過多方考慮最后決定去日本。但他們又顧及此職為國民黨所派,便設法托人請教中共在南京的負責人周恩來,周得悉后力主他們去。周恩來跟他們講了自己的考慮:抗戰(zhàn)勝利后,中國需要了解戰(zhàn)后日本的具體情況,我們中國共產(chǎn)黨人也需要了解現(xiàn)在的日本。
當冰心、吳文藻夫婦決定代表國民政府前往日本,這引起了他們一些朋友們的非議。這些朋友認為冰心、吳文藻夫婦抗戰(zhàn)勝利后攀附國民黨權貴,一掃過去的清高與斯文,要去日本擔任民國政府的外交高官,享清福去了。正是在這時,當陳伏廬聽到冰心、吳文藻要去日本擔任對日委員會中國代表顧問后,憤然用朱砂畫下這幅《朱竹圖》送給他們,表示要與他們絕交。因任務的特殊,冰心吳文藻無法向包括陳伏廬在內的朋友們做過多的解釋。
1946年10月,吳文藻先期抵達東京,冰心帶著小女兒宗黎隨后也到達日本。抵達日本后,吳文藻為戰(zhàn)后的中國盡自己全力去爭取地位與利益。可日本投降后,強大的美國實際上早已架空了盟國,一家獨大,他們牢牢地占領和控制著日本。而作為戰(zhàn)勝國之一的中國政府,其實并沒有什么話語權。因蔣介石要依賴美國的援助打內戰(zhàn),國民政府對美國在日本的政策一再退讓和妥協(xié)。這導致吳文藻在很多外交談判中為中國爭取更多權益與地位的努力常常付之東流。面對如此的現(xiàn)實,吳文藻憤慨而又無力。理性思考后他并沒有懈怠,而是積極開始了自己的社會學研究工作。他利用自己便利的身份開始對日本戰(zhàn)后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等領域進行專題考察。令他始料未及的是,這些研究成果后來為新生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建設發(fā)揮了積極作用。當然,這都是后話。
這次造訪已是冰心第三次到東京。冰心第一次到訪日本是在1923年8月,那時她在赴美留學途中初次訪問了日本。在第一次訪日前,冰心的小說和詩歌就已開始被翻譯到日本。1921年8月15—16日,大阪《讀賣新聞》連載了周作人翻譯的冰心小說《愛的實現(xiàn)》。1922年3月5日、12日與19日,《北京周報》開始連載譯成日文的冰心詩歌《繁星》。此后,冰心的作品便大量被介紹到日本。從1922年到1946年的二十幾年中,冰心幾乎每年都有新作在日本面世。這之中就包括冰心《繁星》《春水》《超人》《寄小讀者》等著名作品,這也使得日本民眾很早就對來自中國的女作家冰心熟悉了。再加之這次冰心到訪,是日本戰(zhàn)后中國第一位踏上日本土地的知名作家。這也使得冰心的到來引起了日本當?shù)匦侣劽襟w的廣泛關注。
冰心經(jīng)歷并目睹過戰(zhàn)爭的苦難,而此時的東京早已是滿目瘡痍,到處都是美軍轟炸后的廢墟,日本人民的生活也極為困苦,這激發(fā)了冰心對戰(zhàn)爭的厭惡。此次到訪,如何看待日本對中國發(fā)動的侵略戰(zhàn)爭,對戰(zhàn)后的日本人民應采取什么態(tài)度,是冰心不能回避的問題。但冰心是一位有思想深度與普世價值、呼喚人類同情與愛的作家與詩人。經(jīng)歷了抗日戰(zhàn)爭,又看到了日本戰(zhàn)后的慘況,冰心的觀念超越了狹隘的民族仇恨,她從人類共生發(fā)展的高度,開始建構自己在日本戰(zhàn)后的基本話語。此時的冰心有一個重要觀點:對日本人民不應該有怨恨,應該以人類之愛制止戰(zhàn)爭。之后,在一系列的記者招待會、女作家見面會上,冰心高舉起自己“愛的大旗”,宣傳同情與博愛。冰心“以德報怨”的言論,使戰(zhàn)后處于迷惘的日本人民深為感動。后來,冰心還被東京大學聘為第一位外籍女教授,主講中國文學,致力于向日本讀者介紹中國作家的作品。
此時的中國,隨著解放戰(zhàn)爭的深入,國民黨的統(tǒng)治大勢已去。作為代表國民政府的中國代表團,在東京的處境非常尷尬。吳文藻早已不愿為國民政府服務,他幾次向朱世明辭職但均未果,便只得將自己的精力繼續(xù)放在學術研究上。這一時期,受中共地下黨員謝南光(吳文藻助手,代表團政治組副組長)的影響,冰心與吳文藻開始大量閱讀毛澤東《新民主主義論》《論人民民主專政》等著作。毛澤東有關新政治、新經(jīng)濟和新文化理想與“人民的國家是保護人民”的主張,非常契合吳文藻的學術追求和冰心的切身感受,這使得他們心中為之一亮。通過謝南光,他們與國內的聯(lián)系更加密切,吳文藻與冰心秘密著手準備回國事宜。
1949年,冰心夫婦的一個林姓朋友(時任國民政府橫濱領事)因同情共產(chǎn)主義而被國民政府召回臺灣后槍斃。受此觸動,吳文藻決心再次向代表團提出辭職。1950年6月,吳文藻的辭職報告終于獲批。但他們還是不能離開日本,更不可能回國,因為他們持有的是臺灣國民政府的護照。此時,居留在日本的華人只有記者和商人。于是,冰心、吳文藻夫婦通過朱世明將軍和新加坡巨商胡文虎之子胡好的關系,取得《星檳日報》記者身份,在東京滯留了一年。1951年,美國耶魯大學來函聘請吳文藻到該校任教,吳文藻和冰心認為這是一個難得的回國機會。吳文藻很快便把赴美的申請書寄到臺灣,不到一個星期赴美申請被批準。當年秋,冰心和吳文藻從日本橫濱乘上一艘印度的輪船,名義上是去美國,但上船后,他們不是向東,而是向西到了香港。在原燕大國文系主任馬鑒和中共駐港機構的周密安排下,他們經(jīng)深圳、廣州和天津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北京。時任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務院總理周恩來將他們安排在崇文門胡同的一個四合院里居住。回到新中國的首都,冰心和吳文藻為一切新的景象而興奮。
當他們在北京見到之前的許多老友時,終于有機會將自己當年為何要去日本的原因解釋給他們聽。遺憾的是,老友陳伏廬已于兩年前在上海去世。當年對他們有所誤解的朋友,在聽后均相視一笑,冰釋前嫌。這幅《朱竹圖》正是那一段歷史的最好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