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本貴
一
鄒樹生一年里有一大半時間待在果園里。雖然也是形單影只一個人,但果園的春天有紅的桃花白的梨花,有蝴蝶和蜜蜂,有時,還會飛來一只小鳥,啾啾地鳴叫幾聲,果園就變得有生氣了許多。清風(fēng)拂來,滿園子氤氳著花草的芬芳。后來,桃花謝了,一地的落紅,梨花謝了,一地的雪。果樹枝上的嫩芽兒卻慢慢地生發(fā)開,鵝黃的芽尖尖上掛著一滴露珠兒,居然把天上的太陽也嵌在里面,不時地折射出晶瑩的光亮。仔細(xì)看,葉芽兒叢中藏著指頭大小青澀的果實(shí)。那是桃和梨的初始。
溫潤的風(fēng)總是愛憐地?fù)崦鼈?,陽光和雨露對它們也都關(guān)懷備至,不知不覺,桃和梨仿佛就知道了害羞,悄悄地藏進(jìn)了青枝綠葉里。一些日子之后,當(dāng)微風(fēng)再次把綠幔掀開的時候,會讓你眼前一亮,桃的半邊臉兒紅了,梨的青澀也漸漸地褪去,染上了淡淡的谷黃。這許多的日子,鄒樹生雖是覺得寂寞,甚至還怪老伙計田生全十天半月也不來看看自己,說說白話,但他還是在果實(shí)的變化中,一天一天地把時間往下打發(fā),盼著那兩個日子的到來。那兩個日子是他一年中最快樂的時光。有時,他甚至?xí)耄诠麍@,就是為了那兩天。
桃熟透了,帶個口信出去,第二天清早,他就打開了果園的籬笆門,大人小孩蜂擁而入,他卻是站在園子的門口,一只手拿著一桿秤,旁邊放一個小籮筐,將人們摘下的桃稱一稱,自己把錢放進(jìn)籮筐就是。那一天,果園里可熱鬧了,吃桃的嘎嘣聲,嘖嘖的贊譽(yù)聲,枝葉沙沙的摩挲聲,還有大人小孩的叫喊聲。在這種音響組合成的樂章里,鄒樹生的那張皺紋密布的臉就笑成了一朵大菊花。太陽西去,落霞染紅了半個天空,鬧嚷嚷一天的果園漸漸安靜下來,擺在竹籬門前的籮筐里卻全是花花綠綠的鈔票,鄒樹生不由得對著那邊的梨林看了一眼,又盼著摘梨的那一天到來。鄒樹生喜歡錢,但他更懼怕寂寞。
今年卻有點(diǎn)不一樣,鄒樹生沒有像往年那樣一天一天地數(shù)日子,也沒有像往年那樣沒事的時候就想孫子,把手機(jī)拿在手里卻又不敢打過去。兒子對他說過,每個月只能打一次電話,他忙,孫子上幼兒園,花花綠綠的課本有一書包,也忙。
還在桃花胭紅梨花似雪的時候,鄒樹生就發(fā)現(xiàn)了那雙眼睛,大大的亮亮的,貼在竹籬笆外面的縫隙里,像是要把竹籬里面的一切窺透似的。是個孩子,不過五六歲吧。鄒樹生很喜歡那雙撲閃撲閃的大眼睛,說白一點(diǎn),他很喜歡那個孩子。
后來,鄒樹生就想,這是誰家的孩子???他甚至還掰著指頭算,半塘村百多戶人家,一半人家是鐵將軍把門,全家人舉遷進(jìn)城或是去了鎮(zhèn)子上,還有一半人家也就兩個老人守著房子。帶著孫子孫女的就那么幾個,每年摘桃摘梨的時候,都會來果園吃桃吃梨,怎么不認(rèn)得。這孩子過去一定跟父母住在城里的,怎么又回來了呢,不正常的嘛。
看著竹籬外面的孩子,鄒樹生真想問一問,怎么不在城里上幼兒園,在這里看竹籬笆,沒出息的啊??墒牵瑳]等他走近竹籬,孩子卻不見了。孩子怕他。他就打消了接近孩子的念頭,每天能看到那雙撲閃撲閃的眼睛就好。
孩子成了他的伴兒,一天沒有看見,心里就覺得空落落的,茅不是,草不是。
二
二畝桃林,二畝梨林,用竹籬圍起來,像是一座小花園,卻有不菲的收成。這是兒子的功勞。十多年前,兒子從林業(yè)??茖W(xué)校畢業(yè),信心滿滿地說要在家鄉(xiāng)干出一番事業(yè)。他問兒子:“怎么干?”
兒子說:“我們家的地里原來不是栽有幾棵桃和梨嗎?把幾塊田地連成片,再買些上好的良種桃梨苗子來,一半栽梨,一半栽桃,幾年之后,就是小銀行了?!?/p>
鄒樹生當(dāng)然高興,女人去世的時候兒子才九歲,擔(dān)心兒子受氣,一個年輕漂亮的寡婦在家里住了幾天,做飯洗衣,忙里忙外,賢惠又勤快,可他還是硬著心把她趕走了。
只要能留住兒子別像村里那些年輕人,翅膀硬了就往城里飛,做什么他都會全力支持。何況,兒子在學(xué)校學(xué)的就是果木栽培技術(shù),不定就成功了呢。
桃梨樹苗趁著陽光雨露飛飛地長,第二年的三月就開花了,第三年,就掛了果。跟原來的那幾棵果樹一樣,桃那個甜,梨那個脆。兒子說,這小銀行的錢利息高,一年一年往上翻。
鄒樹生皺紋密布的臉上全是笑,這叫雙贏,錢掙了,兒子還在身邊??纯蠢匣镉嬏锷?,整天眉頭緊鎖,笑問他不愁吃不愁穿,怎么還做出霜打茄子的樣。田生全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說:“比扯心肝還難受。”
這話說得無厘頭,鄒樹生看著他,等著他說出下文來。
田生全愁苦著一張臉,過后就有兩行老淚淌下來:“我那兒子沒良心,三年沒回來了?!?/p>
鄒樹生就緘口不語了,設(shè)身處地想一想,自己的兒子要是出去打工,三年不回來,也許一樣扯心割肝想得掉眼淚的。
鄒樹生還在慶幸沒有那種感同身受的愁苦,兒子突然就不見了影蹤,話都沒有留下一句。開始,鄒樹生還僥幸地以為,兒子去了同學(xué)家,不過三天兩天就會回來的。
田生全來問他:“想兒子不?”
鄒樹生不以為然地說:“去同學(xué)家,能住上幾天?”
田生全的臉上流露出一種壞笑:“他對你說去同學(xué)家了?”
“沒說,但我知道?!?/p>
“你那寶貝兒子跟秀秀一塊到上海打工去了,你還蒙在鼓里。都是些沒良心的家伙啊?!碧锷樕系男覟?zāi)樂禍已經(jīng)變成了同情,“兩人讀高中的時候就好上了,秀秀沒有考上大學(xué),就去上海打工了,不肯回來跟著他侍候果園,他能不去嗎?何況,秀秀還答應(yīng)跟他一塊去上海一家園林場做活兒呢?!?/p>
鄒樹生的眼睛就瞪圓了,田生全肯定不是說的假話,秀秀是他的親侄女。他真想把一園子的果樹全都砍掉,不這樣,胸口堵著的氣沒地方出了。可是,看著枝頭掛著的桃和梨,他又舍不得下手。生兒子的氣,卻不能生錢的氣,兒子談了女朋友,用錢的日子還在后頭,自己怎么著也得給他準(zhǔn)備一點(diǎn)的。
每年的二月,桃和梨還舉著滿樹的花骨朵兒,鄒樹生就把果園里的棚子整修一新,白天施施肥鋤鋤草,還要學(xué)著兒子的樣,打打農(nóng)藥間間花蕾,過后就東瞅瞅西瞧瞧,看看圍著的竹籬是不是被風(fēng)吹倒了,或是哪家的豬狗在竹籬下刨了洞。夜里,躺在棚子里,看天上的月亮和星星,聽草叢里蟈蟈兒的鳴叫,心卻跑到上海去了。上海是個什么樣子他不知道,但他對上海不由得生出了許多的親近感。這時,他才恍然大悟,或許,兒子早就有了打算,擔(dān)心自己去了上海,老爹犁田耕地插秧割禾太苦太累,把田地變成果園,每年到了季節(jié),不過是鋤鋤草打打藥,活兒輕松,收入?yún)s比種田種地豐厚。這樣想的時候,心里的氣又順暢了許多,兒子還是有孝心的。
春風(fēng)春雨,一陣一陣,不知不覺,夏天就到了,桃的臉兒露出了胭脂紅,竹籬外面的那雙眼睛就更加晶亮了。有時,還能看見他把一只小手從竹籬縫間伸進(jìn)來,卻是怎么都夠不著垂在枝頭的桃。鄒樹生想責(zé)備他幾句,又沒有,擔(dān)心嚇著他。但半塘有句這樣的話:小時偷針,長大偷星。他記得,兒子小時摘了鄰家一個梨,他罰兒子的跪,頭上還頂一碗水,灑一滴,抽一棍子。就那一次,兒子再不敢伸手拿別人的東西了。半塘人還有一句話,歪苗要扭,小孩要教。
第二天,小孩又來了,鄒樹生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就不僅僅伸進(jìn)來一只手,還有一根竹枝做成的鉤子。鉤住桃枝輕輕一拉,半生不熟的桃就到手了。
鄒樹生那個氣。不行,得對他家的大人說一聲,看住孩子,到時候桃和梨熟了,來果園盡管吃。
小孩沒有走遠(yuǎn),藏在果園外面的草叢里津津有味地吃桃。鄒樹生也就站住了,守著,看他往哪里走。
五月,鶯飛草長,農(nóng)村該是一片忙碌的景象。可如今的農(nóng)村卻是靜悄悄的,田地里沒有人的吆喝,沒有牛的哞叫,村路上也見不著匆匆來去的行人,陽光灑在地上,白生生一片。小孩吃了桃,使勁把桃核一拋,桃核在空中劃出一個弧形,啪的一聲掉進(jìn)了路旁邊的草叢。小孩站了站,又跑了過去,勾頭在草叢里尋找了許久,終于找到那粒桃核,繞過一片長滿狗尾巴草的田地,小心地埋在旁邊的玉米地里,才匆匆離去。
鄒樹生看得有點(diǎn)發(fā)呆,那是玉芬家的玉米地,他為什么要把桃核埋到那里去。
小孩沒有去村里,而是沿著村子后面的一條小路,走進(jìn)山腳的一棟破舊的木屋。鄒樹生的心跳就加快了,腳步也隨之停了下來,嘀咕道:“小放不是跟著父母去城里了嗎,什么時候回來的?”
小放每天都會來果園偷桃,有時上午來,有時下午來,有時上午來了下午還來,吃過桃,把桃核埋在自家的玉米地里,才匆匆離去。鄒樹生不驚動他,遠(yuǎn)遠(yuǎn)地藏在果林中間,心里說:“偷吧,小時偷針,長大了偷星。”
桃長到小拳頭那么大,半邊臉兒紅透,沿著竹籬的桃枝上已經(jīng)沒有桃了。那天晚上,鄒樹生悄悄在竹籬上拆了一個小洞,剛夠小孩鉆進(jìn)來。
第二天,小放又來了,在竹籬外面徘徊一陣,就看見了那個小洞,稍稍遲疑,就小狗一樣爬了進(jìn)來,摘了一個桃,鉆出洞,一溜煙地跑到自家的玉米地里去了。只是,吃過桃,埋下桃核,他沒有離去,而是刨出以前埋在地里的桃核,翻來覆去地看了一陣,復(fù)又小心地埋進(jìn)地里,才怏怏地回家去。
鄒樹生猜不透小放的這些舉動,心里惡狠狠地道,桃沒了,梨又熟了。
三
什么時候,那個身影又開始在鄒樹生的腦殼里面閃現(xiàn),抹不掉,趕不走。
轉(zhuǎn)回去三十多年,玉芬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還賢惠,還勤勞,還會唱歌,縣里電影隊下村放電影,她能把電影插曲學(xué)唱出來。村里的小伙子們見著她像是眾星捧月,誰都想把她娶回家做媳婦兒。鄒樹生沒有把喜歡玉芬的話掛在嘴邊,他動了心計。玉芬喜歡吃梨和桃,這是她自己說的,她家的禾場上有一棵梨樹一棵桃樹,每年,她就盼著桃紅了,梨熟了。鄒樹生家的禾場上卻是搭的一個瓜棚架,每年在禾場旁邊種幾棵南瓜,夏天可以吃瓜葉,秋天可以吃南瓜。父母是餓怕了,把那句忙時吃干、閑時吃稀、間以瓜菜的話牢牢記在心里了,決不會讓他拆掉瓜棚架栽梨和桃的,他就在分得的責(zé)任地旁邊栽了幾棵桃和梨,還是良種果苗,三兩年就掛果。
當(dāng)然,他還有一手更絕的,給玉芬寫了一首詩,也不當(dāng)面給她,而是花了八分錢,買了一張郵票,用信封裝著,從郵局寄給了玉芬。他會寫詩,村里別的人不知道,玉芬卻是知道的。他們一塊發(fā)蒙讀書的時候,兩人同班。那時在集體,無論春耕還是秋收,學(xué)校是要組織同學(xué)們搞雙搶的。他至今還清楚地記得,讀小學(xué)四年級的初夏,久旱無雨,插下去的秧苗都快被旱死了,學(xué)校組織學(xué)生抗旱保苗。小學(xué)生沒有力氣踩水車,也沒有力氣拉汲筒,只有用盆子端水,用桶子提水。晚上,大家累得腰都伸不直了,老師卻還布置同學(xué)們寫抗旱保苗的心得體會。他不知道怎么寫,就胡亂寫了幾句話:同學(xué)們,干勁大,天旱三年都不怕,木桶提斷長江水,臉盆舀干洞庭湖。不曾料到,第二天學(xué)校召集同學(xué)們開會的時候,校長在大會上把他寫的這幾句話念給同學(xué)們聽,還說是難得的好詩。鏗鏘豪邁,斗志昂揚(yáng)。從那時起,無論老師還是同學(xué)們見了他,不再叫他的名了,而是叫他小詩人。他還發(fā)現(xiàn),玉芬看他的眼神都是亮的。
讓鄒樹生萬萬沒有想到的,玉芬卻跟小放的爺爺伍成路好上了。他不死心,說:“我專門為你栽了梨和桃,因為這,還和我爹吵翻了,我爹還狠狠地抽了我一耳光,至今左邊耳朵還嗡嗡作響,像是大風(fēng)刮樹葉子。”過后,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給你寫的詩,你讀了嗎?”
玉芬勾著頭,不作聲,被問急了,說:“你爹說的沒錯,吃梨和桃當(dāng)不得飯。寫詩就更不靠譜,連一時填填肚子的作用也沒有?!庇穹姨痤^來的時候,臉上掛著兩行淚水,“跟你結(jié)婚,新婚床的上面得掛一片塑料紙擋風(fēng)擋雨啊?!?/p>
這話把鄒樹生徹底擊倒,真希望地上有一個洞,好鉆進(jìn)去。那時農(nóng)村實(shí)行生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沒幾年,農(nóng)民還沒有從窮苦中緩過氣來,當(dāng)然不能跟伍成路比,伍成路的父親在附近一座礦山當(dāng)工人,月月有工資往家里拿,讓村里的人羨慕得不行。
也許,那話玉芬說過也就忘記了。那話說得也實(shí)在。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誰個姑娘不希望嫁個家景好的男人。鄒樹生卻是把那話牢牢記在心里了。伍成路和玉芬結(jié)婚之后的甜蜜日子沒有過上幾年,公公就出事了,在礦井里挖礦被掉下的石頭把腦髓都砸了出來。不久,伍成路又得了病,在床上躺了幾年,眼睛一閉,走了。家里還有婆婆,兒子又小,玉芬那個苦那個累,淚水洗臉都有多。兒子慢慢長大,婆婆死了,玉芬總算是熬出頭了吧,可她的眼睛卻又莫名其妙地瞎了,吃了多少藥,還去省城醫(yī)院開了刀,家里能變成錢的東西都賣掉了,也只能把太陽看成一個長了毛的紅球球。
看著果園里那幾棵高高大大的果樹,年輕時的記憶,是苦澀,還帶著恨,卻也有值得回味的地方。那時要不是暗暗地喜歡上了玉芬,就不會栽那幾棵桃和梨,兒子也就不會把那幾片田地連成一片變成果園了。想一想,心里還有一絲甜沁沁的味兒。轉(zhuǎn)眼就過去了三十多年,就像太陽,從東邊升起,慢慢地走過頭頂,眼看著就要落下西山。那怨恨也該散了是不。鄒樹生的心里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不由得長長舒了一口氣,渾身也覺得輕松了許多。
小放又來了,從竹籬洞里爬進(jìn)來,還沒來得及摘桃呢,鄒樹生沒有猶豫,說:“小放,我給你摘,選最大的摘?!?/p>
小放卻像只受驚的小兔,從洞中鉆出去,早就逃得無影無蹤了。
鄒樹生怔怔地站在那里,心里好一陣懊惱,是不是嚇著他了啊。
桃熟透了。跟往年一樣,鄒樹生帶了口信去鄉(xiāng)場,第二天,就有小商小販開著摩托來了。村里人聽到摩托聲響,知道鄒樹生的果園開園了,老的小的,也一齊向果園涌來。先吃,再慢慢摘桃,大包小包,過秤,付錢。
果園靜下來的時候,太陽也快走到西邊的山腳了。這一天,鄒樹生總覺得心里像擱著什么,后來,他就想起來了,玉芬不來摘桃吃桃,也在意料之中,怎么就沒有看見小放的身影。
鄒樹生呆呆地坐在那里。桃摘了,一身輕松的桃樹重又伸直了腰桿,開始為來年掛果做著準(zhǔn)備。梨卻是把枝頭壓得更低,微風(fēng)吹過,露出滿樹的谷黃。鄒樹生心里卻是空落落的,不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嘀咕說:“也許,小放不會再來了吧?!?/p>
不曾料到,第二天小放居然來了,但他沒有從竹籬洞中鉆進(jìn)來,站在竹籬外面,對著里面張望了一陣,就準(zhǔn)備離去。轉(zhuǎn)過身,面前卻是站著一個人,想逃都來不及了,便分辯說:“我沒有……桃樹上沒桃了啊?!?/p>
鄒樹生卻是問道:“昨天不來,今天怎么又來了?”
小放勾著頭,一陣才說:“昨天奶奶沒有出去做活兒,守著我的。今天,我是從窗口爬出來的?!?/p>
鄒樹生吃驚地問:“你奶奶把你關(guān)在家里的?”
“是的?!?/p>
“為什么要關(guān)你?”
“可能知道我來這里偷桃了……我奶奶用竹枝把我的胳膊都抽爛了。今天要去地里做活兒,只得把我關(guān)了起來?!?/p>
鄒樹生心疼地揉了揉小放胳膊上的傷痕,說:“來了就好。我給你還留著桃的。往后桃沒了,我就讓你吃梨?!?/p>
小放一陣才說:“我奶奶知道了,又會打我的?!毙》诺难劾镆呀?jīng)有淚水流淌出來,“奶奶說,再要偷你的梨吃,就剁了我的手指頭。”
“那就幫我做活兒吧,做活兒,就不是偷了,勞動所得?!?/p>
“要我做什么活兒?”
“五六歲的孩子,能做什么。不過扯扯果園里的雜草,再就是給我燒茶喝?!?/p>
“中午奶奶回來之前我得回去?!?/p>
“好?!?/p>
鄒樹生從棚子里拿出幾個又紅又大的桃,說:“放開肚皮吃,看能吃下幾個?!?/p>
小放說:“我還沒做活呢?!?/p>
“先吃桃,再做活?!?/p>
小放抓起一個桃,狠狠地咬一口,汁水四溢,說:“我把吃過的桃核全種在自家地里了,過幾年,我就可以吃自己種的桃了?!毙∧樀皾M布著稚氣的笑。
四
小放是個勤快的孩子,做活兒一點(diǎn)都不偷懶,扯草燒水,或是學(xué)著鄒樹生的樣織竹籬。鄒樹生心疼地說:“小放,歇歇吧。”伸手揩了揩小臉蛋上的汗水,“陪爺爺說話,也算是做活兒啊。”
只是,才歇了一會兒,小放就又把兩條腿叉開,彎下身子,兩只小手緊緊地抓著雜草,往上拔的時候,嘴里還會嗨一聲,雜草就會帶著一股泥土的香味兒被連根拔起。時有微風(fēng)吹過,枝頭的梨就會碰到額頭,他也視而不見……
看著小放,鄒樹生就會想起自己的孫子。孫子有兩年沒回來了,是不是有小放高了,孫子還記得農(nóng)村有個家嗎,還記得農(nóng)村有個想著他的爺爺嗎?田生全到城里看他的孫子去了。今年過年孫子要是不回來,只怕明年也要去看看孫子的啊。這樣想的時候,昏花的眼里,就有點(diǎn)霧霧綽綽起來。
這時,小放把一棵小青藤拔起來,小心地放在一旁,說,“我奶奶扯回來的豬草里面,有這種青藤子?!?/p>
鄒樹生吃驚地問:“你奶奶還去山里扯豬草呀,怎么看得見?”
“拄著一根棍子。我奶奶說,不喂豬,就沒豬肉吃。再說,過兩年我就讀書了,哪來的錢啊。”
鄒樹生的心仿佛被什么重重地撞擊了一下,道:“告訴我,怎么沒有跟你爸媽在城里上幼兒園?”
小放勾著頭,輕輕說:“我奶奶不讓我說?!?/p>
“跟我也不能說嗎?”
“我媽說我家窮,跟著別人跑了,我爸把我送回家讓奶奶帶,去找我媽,幾個月沒給我打電話了。”這樣說的時候,兩滴晶亮的淚珠從臉上淌落下來。
怎么會這樣呢。鄒樹生就不說這個話題了,問道:“奶奶還好嗎?”
“瞎子,有什么好??晌夷棠踢€要給我做飯洗衣服,還要喂豬喂雞,還要種地做菜園。奶奶說,去山里扯豬草的時候,經(jīng)常摔跤?!?/p>
同一個村,這么多年來,鄒樹生總是避著玉芬,可他的耳朵卻長,聽到關(guān)于玉芬的話題,心里就會掠過一絲快意?,F(xiàn)在,心里的那一絲快意沒有了,眼前卻浮現(xiàn)出一個老女人的樣子:兩鬢飄著絲絲白發(fā),背著背簍,佝僂著腰,手里的棍子敲打著地面,一步一步艱難地前行……
小放看了看天上的太陽,說:“奶奶快回來了,我要回去了?!?/p>
鄒樹生想讓小放帶幾個桃回去給他奶奶,想了想,又沒,說:“明天你不要來了。”
小放瞪大眼睛問:“是不是活兒沒做好,不要我了?”
“不是。你應(yīng)該幫你奶奶做些活兒。奶奶去山里扯豬草,你得陪著她,打個伴兒?!?/p>
“奶奶擔(dān)心我摔著了,不讓我去。”
“洗碗掃地總可以吧。奶奶眼睛瞎了,你得早早懂事才是。”
“奶奶還是不讓,說城里像我這么大的孩子正在上幼兒園,我卻是孤零零一個人玩,可憐啊。過去只有一條,不讓我去河邊,擔(dān)心掉河里淹死,現(xiàn)在又加了一條,不讓我來果園,說我看見桃和梨,就管不住自己。我奶奶還說,我真是她的親孫子啊,她從小就喜歡吃桃和梨?!?/p>
小放說著就走了,老遠(yuǎn),鄒樹生還愣愣地站在那里。
這天下午,小放又來了,老遠(yuǎn)就說:“我奶奶下午去鄉(xiāng)場了,我要跟她去,她還是不讓?!?/p>
“去鄉(xiāng)場做什么?”
“賣雞蛋。我們家喂有五只大母雞,下的蛋除了每天給我煮一個吃,她自己從來不吃,隔些日子會拿到鄉(xiāng)場去賣。”說著他就要去做活兒。
鄒樹生說:“下午不用扯草,跟著我去看看竹籬就是了?!?/p>
“竹籬要看什么?”
“桃收了,梨又快熟了啊?!?/p>
小放像個跟屁蟲,跟在鄒樹生的后面,話卻多,對什么都感興趣,什么都要問個為什么。后來,他突然問:“爺爺,那時你為什么要在竹籬上拆一個洞?”
鄒樹生有點(diǎn)尷尬,不知道怎么回答好。
小放說:“其實(shí)我知道,爺爺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孫子,就希望天天看到我?!?/p>
鄒樹生連連說:“爺爺就是這么想的。不過,有一句話你一定要記住,小時偷針,長大偷星?!?/p>
小放就哭了起來,淚水成溝兒地流淌:“我爺爺要是還在,我就要他也栽許多的梨樹和桃樹,天天跟著爺爺在果園里玩,吃桃吃梨?!?/p>
鄒樹生笑著說:“你不是把吃過的桃核種在自家的地里了嗎?”
“只是,也沒看見長出芽來。”小放一副十分懂事的樣子,“其實(shí),我也知道那樣不是好孩子?!?/p>
“知道就好?!编u樹生席地坐在梨樹旁,“坐坐吧,我講個故事你聽?!?/p>
小放沒有坐,對他講故事也有些心不在焉,說:“那天我奶奶打我的時候,她自己也哭了,后來我問過她,打我你自己為什么要哭,又沒疼在你自己身上。她卻不肯說?!?/p>
鄒樹生就不再說話,抬頭看了看天,太陽快下山了,晚霞像火焰一樣,把西邊半個天空燒得通紅,藏在果樹枝葉間的知了卻是大聲地唱起歌來:“知了,知了……”
小放說:“我要回去了?!?/p>
鄒樹生說:“明天你再來,我不會給你開果園門的。”
小放想了想,說:“奶奶在家,我就在家里陪奶奶,奶奶去山里做活,把我關(guān)在家里,我就來?!?/p>
“那好吧?!?/p>
小放的小臉蛋全是笑,心里想,這樣還不天天可以來果園了。
五
有小放打伴,鄒樹生覺得這日子舒心多了,也快多了,不知不覺,梨就熟透了,把枝頭也壓得彎了下來。
“爺爺,對你說個事。”那天,小放走進(jìn)果園就對鄒樹生這么說。
“說什么事啊,還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p>
“昨天吃晚飯的時候,我奶奶對我說了,往后她去地里做活兒,不再把我鎖在家里了,讓我來給你打伴。”
鄒樹生一陣沒有作聲,后來說:“小放,想吃梨嗎?摘個梨你吃?!?/p>
“不要?!毙》潘坪踝兊枚露嗔?。
鄒樹生卻是東瞅瞅西瞅瞅,摘了一個最大的梨遞給小放,小放拿在手里左看右看,仍是舍不得吃。
鄒樹生說:“吃吧。吃了我再給你摘。明天,我要帶信去鄉(xiāng)場,讓他們后天來摘梨了?!?/p>
“賣了梨,還來不來果園?”
“果園沒事了,還來果園做什么?!?/p>
小放就不做聲了。這天,小放一直不愿意回家,鄒樹生催了他幾次,他才依依不舍地離去。
第二天,鄒樹生來得早,他想跟小放多待一會兒,摘了梨,再要見著小放,還要等到明年的春天。
只是,小放卻沒有來。彌漫在果園里淡淡的晨霧慢慢散去,太陽就出來了。秋天的太陽沒有了夏天的炙熱,卻格外的亮麗,微風(fēng)徐來,沉甸甸的梨樹顫顫巍巍地晃動著。
鄒樹生心想明天才摘梨,小放今天怎么就不來了,是不是他奶奶又不讓他來了啊。
“爺爺?!?/p>
那個熟悉的還帶著稚氣的聲音突然響起,小放正從竹籬外的小路匆匆走來。
“我給你帶好吃的來了?!?/p>
小放把藏在背后的手伸過來,鄒樹生看見他手里提著一個塑料袋子,問道:“什么好吃的???”
“自己看吧?!?/p>
還沒有打開,一股油香味兒氤氳肺腑。是一包臘肉糯米飯,臘肉鼓著爽爽的油,糯米飯煎得黃焦焦的,讓人饞得流口水。鄒樹生記得,那陣還沒有實(shí)行生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的時候,人們的日子過得焦苦,村里的年輕人一塊做活,說得最多的話題就是吃。鄒樹生說他就喜歡吃臘肉糯米飯,嘖嘖,那個香,還經(jīng)餓。玉芬說,除了吃飽飯,她就喜歡吃梨和桃。他記住了她說的話,為她栽下了桃樹和梨樹,也就生出了大半輩子的怨恨。沒有想到,幾十年過去,她把他說的話還記在心里的。來不及轉(zhuǎn)過身避一避小放,兩滴渾濁的淚水,已經(jīng)啪嗒一聲掉了下來。
“早晨我奶奶專門給你煮的?!?/p>
“奶奶還說什么了?”
“奶奶說你想孫子,要我常來陪陪你,梨摘了,我就去你家,陪你半天,再回家陪我奶奶。奶奶還說,要你把我當(dāng)自己的孫子一樣?!鳖D了頓,小放像是想起了什么,說,“這兩天,我老是聽我奶奶唱著一支歌:桃花紅喲,梨花白喲,桃梨芬芳喲,鴛鴦配喲,郎有才喲,女有貌喲,心心相印喲,到頭白喲。一邊唱,還一邊掉眼淚?!?/p>
這是三十多年前自己寫給她的那首詩啊。從鄒樹生臉上淌落下來的淚水,就簌簌不斷了,連同臘肉糯米飯一并吞進(jìn)了肚子里。過后,摘了幾個大大的梨,放進(jìn)袋子里,說:“回去的時候給奶奶帶去,你不是聽你奶奶說過的嘛,她最喜歡吃梨和桃的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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