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
我們從未認真詳實規(guī)劃過自己的未來。在女伴水草家逼仄的小屋子里,我們像兩塊陷入泥潭的石頭,坐在炕沿邊上,長久地沉默著。
低矮沉暗的屋子里,除去我們偶爾的吸鼻子聲,只有老鼠隱約從深處發(fā)出的吱吱聲。它們藏在洋灰柜子后面的壁縫或地下,在那里打洞筑窩,藏匿食物,并繁衍生息。春天,探頭探腦的小老鼠,像灰色的小線團,在凹凸不平的灰渣地上,飛快地滾動。偶爾停下,它們的眼珠像玻璃彈珠,在暗淡的光線里閃閃發(fā)亮。更多時候,它們的活動空間,在人類視線難以抵及的地方。比如,溫暖潮濕的破糠甕里。小老鼠誕生于此,過年的時候,水草爹鏟出一鐵鍬赤紅身體的小肉團。比如,報紙糊的頂棚,散發(fā)著漿糊、秫秸和油墨的香甜,讓它們在擁有食物滿足的同時,體驗饕餮、奔跑和想象的美妙。
有時,我們兩個會仰著臉,看老鼠在泛黃的報紙背面跑來跑去,留下隱約凸起來的蹄痕。它們動不動舉行撒歡比賽,快樂而毫無節(jié)制地蹦跶,吱哇亂叫,仿佛頂棚變成了一張飛行毯,要帶它們上天入地。在另外的人家里,因為頂棚多年未修補,導致老鼠在奔跑的途中跌落下來,但它并未摔死,乃至沒有受傷,而是飛快地竄向器物后面,并伺機逃回深不見底的洞里。據(jù)說老鼠洞七溝八岔,四通八達,只要進入,總有一條通向自己的窩,在那里,它的家人們一直在等待探險歸來的它。
我跟水草將老鼠藥放在洋灰柜下和門角后,接下來一段時間里,我們不停地遇見死去的老鼠,它們身體僵硬,尾巴支棱著躺在任何地方。有次,水草從炕角發(fā)現(xiàn)一只死去的老鼠,她熟練地拽著它的尾巴,扔到門外的河溝里去。那段時間,村里的老鼠,都逃離地面,向著低處(洞穴)或者高處(頂棚)涌去,它們顯然受到了生存的威脅,變得收斂而小心翼翼。在白天,它們沉默不語,只在深夜,才會跑出洞穴,在頂棚上不停練習奔跑,深怕忘掉自己逃竄的本能似的。
我們剛剛參加完中考,并雙雙落榜,除去坐在她家小屋里,聽和看這些老鼠們,不知道該去哪里,該做什么。
村里有幾個比我們大的女孩,她們目光蕩漾,臉上有紅是白,梳著長長的辮子,胸脯臌脹,走路時刻意將自己的雙手放到正確的位置才開始擺動雙臂。有人聽說一個人的走姿能暴露她的命相,倘若她喜歡握著拳頭走路或手心朝前兜,她就是聚財?shù)拿?,倘若她手心朝后甩,那就是敗家的命。為此她們在私下有意練習手肘擺動時手掌的姿勢,手心朝前,勺子一樣向上舀,雖然一勺一勺都是錢,但這是一個特別怪異且難看的姿勢,在她們有限的生存經驗中,并不常見,于是,她們成為握著拳頭走路的人。倘若不小心忘了握拳,會羞愧而害怕,并迅速將雙手插到褲兜里,生怕這次不妥的走姿,扭轉了自己富貴的命相。
她們動不動就笑作一團,有時并未有笑話或者有效對話,只是眼神交流,都能引起一陣爆笑。在五道廟,場院里,廟院等公共場所,她們眼神飄逸,用某種特殊的氣流源源不斷地涌向遠處的后生,像一群故作姿態(tài)的傻子。但奇怪的是,我們并不反感她們輕浮的舉止,乃至覺得,那才是女孩應有的樣子。她們喜歡聚集在一起,牽著手走路,或者去各自家里,今天在南頭,明天去東頭,后天又去緊靠閣洞的人家,繡花,打毛線,納鞋墊,鉤窗簾。有段時間她們喜歡用塑料頭繩編金魚,紅的,綠的,黃的,藍的,手巧的編得勻稱好看,手拙的,當然就編得極其滑稽。村里的后生,每個人的唇邊都含著一句話,每個人的眼神里,都有急切的渴望。但她們似乎能猜測到即將聽到的那句話,不等厚嘴唇開啟,那句話吐出,便毫不留情將它們堵在了原位。這種決絕的姿態(tài),估計也讓后生們傷透了心。但那個編得最好看的金魚,從未落入他人之手。倒是有后生的自行車鑰匙上,多了一個手藝中等的綠色金魚。她們猜測,是她們中間的某人悄悄送出去的,但又沒證據(jù),后來又統(tǒng)一口徑,說那是外村的閨女送給后生的。
因為輟學,比我大一歲的禾苗,已提前進入這些大閨女的行列?;蛟S是環(huán)境的緣由,也或許是眼界的緣由,總之,她看起來比我大很多,也更有眼色,更懂事。她喜歡捂著嘴吃吃地笑,或者將辮子編成復雜的五股辮,像一串花,開在腦后。秋天,我們去我姑姑家看戲,在戲場里,她極其矜持,連走路都扭捏起來,抬腳落下,輕得怕踩到一只螞蟻。沒有風,卻不停地用手去掀薄薄的劉海。這些舉動成功吸引了一群后生,乃至隔了兩個月,有人來向她提親。當然,她還太小,不過十六歲,遠不到談婚論嫁的年齡。但她異于年齡的成熟,讓人心神蕩漾。
我跟水草下地了。在村里,一個人所擁有的力氣和對農活的熟練程度,代表他的受歡迎度。顯然,我跟水草這種生手,是沒人待見的。我們像兩個異類,被派往河灘地里。
那是一段特別有意思的時光,因為從未下地勞作過,不懂投機取巧,兩個人用盡渾身力氣,去對付那些茬子和坷垃。但那也是一段疼痛的時光,每天晚上,我都會在燈下用一根頭發(fā)挑破手心里層出不窮的水泡。我的母親囑咐,水泡千萬不能用針挑,要不會發(fā)穢的。發(fā)穢是本地話,就是發(fā)炎的意思。
我問,為什么?
母親任教師多年,她竟然說:針是鐵,傷口遇鐵,當然會發(fā)炎。
針不是鋼做的嗎?
我的祖母剛點著一袋煙,撲哧一下笑了,估計她很高興,我終于長到敢跟母親頂嘴的年齡了,至此后,她的勢力將逐日強大。我看到祖母大張著嘴笑,里面黑洞洞的。
頗為不爽的是,每天下工時,我們都會遇到哪些比我們大或者老的女人的挑揀和奚落,她們像被藏在深處的邪惡之神派來般,暗含譏諷,心懷嫉恨,趾高氣揚,用言語的小鋼刀不停地刮鏟著我們,鄙夷說我們這兩個生手,比熊還笨,文會都比你們會干活。文會是村里的傻子,見人就會嘿嘿笑,你讓他喊嬸子,他就喊嬸子,你讓他喊大爺他就喊大爺,有小后生不著調,讓文會喊祖宗,他也照喊不誤,讓他學狗爬,他就樂顛顛地在地上爬著,脖子里還被拴了一根繩子?,F(xiàn)在,她們居然說我們比不上文會?可想而知,我們有多氣憤,但又不敢頂嘴,兩個人恭恭敬敬站在那里,眼簾低垂,面紅耳赤,惹得她們大聲地狂笑。那笑聲,在溫河河床里回蕩,許久才散去。到明天,村里沒有誰不知道,我跟水草的農活粗糙而丑陋,是那般慘不忍睹,不堪入目。
冬天來臨,田地里開始了漫長的空閑期。
我跟水草又閑置下來,她媽讓她納鞋墊,而我在學著打毛線。她家小屋的窗戶紙早早就暗下來,手里的活計只能停下,我們又恢復了長久的沉默對坐。那些大閨女們聚在火爐邊的熱鬧,是何等讓人艷羨,但卻跟我們無關。我們像兩個剛剛睡醒的小動物,一直停滯在睜眼而不見,張耳而不聞的蒙昧狀態(tài),遲鈍,愚昧,馬虎,敷衍,沒心沒肺,我們從未主動出擊,生出成為猛虎或蒼鷹、風和閃電的愿望,而甘愿藏匿在洞穴里,蝸縮在沉默而安逸的防護網中,每日以觀望和聆聽頂棚上的老鼠為樂。
我們承擔了家里的瑣碎家務,做飯,擔水,打掃屋子和院子,洗衣服,喂豬……將目光暗暗射向那些穿得花枝招展,香噴噴的大閨女們,她們挺起來的胸脯,翹起的屁股,笑的時候,雪白的牙齒,還有腦后那根黑油油的辮子。所有這些閨女們所具備的青春氣息,在我們身上找不到一絲痕跡。
母親托人從北京給我捎回過年的衣服,黃黑相間的西服,藍色褲子,又給我買了一雙黑平絨淺口鞋。母親說,你也大了,該看樣子了,以后過年就不給你做衣服了。
我懷著秘密的喜悅,蹦跳著穿過無人的窄巷。水草意外地不在她的小屋,她看到我進了院子,從正房里推門出來,笑嘻嘻地說,進來。見我疑惑,又招招手。正房是她父母的居屋,窗戶經過改造,都換成玻璃,使屋子顯得寬敞明亮??簧?,鋪著墨綠的漆布,上面是紅心粉邊的小花,一朵又一朵,飽滿好看。水草媽就盤坐在花中間,手里正鉤著一塊織物。我剛剛學鉤針,在短針和長針之間跌跌撞撞,漏洞百出。
我問,嬸子在鉤什么?
鉤個電視機套子。
見我在屋子里巡梭,又說,水草馬上就是工人了,過年就置個電視機看看。
水草神情俊朗地盯著我,眼睛冒著笑水水。
那天跟她母親聊了好長時間,感覺明顯不同于以往,仿佛,一夕之間,山河暗換,因為水草身份的轉變,我也順理成章變?yōu)榇笕恕?/p>
水草隔日便去上班了.不久,她就擁有了一輛自行車。因為初次擁有自己的車,她對它愛惜無比,每天將它擦得锃光瓦亮。早上,我擔水的時候,遇見她推著自行車出門,陽光下兩個車轱轆閃閃發(fā)光,那一刻,讓我想起哪吒的風火輪。
水草上班的消息,好像并未引起村里大閨女們的羨慕,許是對于不可企及的事,她們從未幻想過吧。不幻想,便也沒煩惱和嫉妒。因為孤單,我會去找禾苗玩。禾苗帶我去那些叫艷艷,秋英,變花,拉弟,俊紅的大閨女們家去玩,在她們家里,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她們身上的香味,遠非身體本身的氣味,而是來自紫羅蘭粉,洗發(fā)香波,和豬油一樣的發(fā)蠟們。她們每個人都有一雙擦得漆黑的豬皮皮鞋,放在縫紉機的腳踏板上。下工回家,洗臉梳頭完畢,撲上粉,穿上皮鞋,帶著陣陣香風,走出街門,握著拳頭,穿過村巷和街衢,臉上帶著嬌憨的笑意,將一雙雙釘子般窺探的目光甩在身后。
有些時候,她們也會結伴去那些后生家里,這種不常見的行徑,讓后生們心生激蕩,以為自己在無意間捕獲了某個長辮子、粉團臉的大閨女芳心,乃至對她們甜言蜜語,大獻殷勤,要替大閨女畫鞋樣,幫忙在泉子溝吊水,替人家背糧食等等。但奇怪的是,我離開村莊和其后的幾年里,從未有一個大閨女嫁給本村的后生,倒是后來的小輩中,有通婚現(xiàn)象。我們村是同姓村,家家勾勾連連,枝枝蔓蔓,都沒出五服,喜事喪事,都在一起。這就制約了年輕人之間有限的發(fā)展前景。大閨女們堅守著母親的諄諄教誨,遠離同姓同齡卻不同輩的爺爺叔叔和侄兒們,而哥哥們,她們只當是村里的院落,院里的居屋,長久地留駐在溫河邊上,尋常得難起風波。雖然也跟他們打情罵俏,也或偶有暗生情愫,但從未托付終身。她們就像云彩,永遠在村邊的槐樹上方漂移,逗留,卻不會順著樹枝走下來,成為未來我們村后代的母親。她們有遺恨嗎?也是未知的事。
倒也有一兩戶外姓人,但由于家里孩子多,家底薄,雖然兒子們長得周眉正眼,但還是沒有受到村里大閨女們的青睞。禾苗是從外村搬來的,過兩年,她長得恣意蓬勃,成為遠近聞名的好看閨女,但她從未有在我們村安家落戶的打算。她安心接受著后生們熱辣辣的目光,也用曖昧的話語挑逗他們。過河的時候,被后生們搶著背在背上,看戲的時候,還被某后生拉過手。但所有這些,她都讓它們及時停滯和消弭于萌芽狀態(tài)。仿佛,她早已忘了,跟我們不同姓的事實。
當然,我也不常去跟禾苗見面,畢竟,隔了幾年,經歷不同,看法不同,話題漸寡。她更矜持,嫻淑,安靜。而我卻依舊停留在青澀,害羞的少年階段。那段時間,我翻箱倒柜,找到被我媽遺棄的書籍,沒日沒夜用讀書來消磨時間,在逐漸模糊的視線中,不管不顧,明天是晴天還是下雪天。
無聊的時候,我就將新衣服套在身上,長時間盯著衣服上毛茸茸黃黑交叉的細小格子,直到眼睛花掉,面前一切都懸浮起來。我就在那樣漂浮的感覺中,在大衣柜的鏡子里看到一個陌生的自己,一個我從未認真審視過的自己,一個連我也不認識的自己。
那天下午,父親從單位回來了。父親的單位離家三十余里,騎自行車得用半天時間,所以他差不多每半個月才回來一次。每次回來,都會帶一些來自縣城百貨商場的餅干、槽子糕、豬肉和青菜。有時也會給母親帶一些布料和畫粉。他自行車后衣架上的軍用挎包,又被曬得發(fā)白了,當食物攤在桌上,那個癟癟的包看起來陳舊而委屈。那是前年買的新包,之前他退下來的舊軍用包,母親用勞動布將那些裂開的口子補好,讓我當了書包。那也是我第一次用到一個來自商店的書包。從開始上學一直到初中,我的書包都是母親在縫紉機上做的。我小時,特別享受每天放學的時間,我把它叫做“書包時間”,因為我的書包,跟別人不一樣。別人的書包,是用一塊藍布或黑布做的,我的雖然也是藍布黑布,但母親在上面用黃布剪成喜鵲,用紅布做成梅花,然后再縫上去,使我的書包,有了跟別人不一樣的呈現(xiàn),仿佛,那個凝固的空間,因為這些色彩,而變得活泛,有了生命似的。有幾年,我的書包上是用白線做成的波浪,上面還有藍色的帆船。還有兩年,我背著一叢翠綠的竹子,每天早晚走八里路,去聯(lián)校上學。班里的同學來自全公社的各個村子,他們都沒見過這樣的書包,每每我會被圍觀,估計是人大了后,漸漸多了自我審視的習慣,突然覺得炫耀也是一宗罪過,令人羞愧,也就越來越害怕厭惡“書包時間”了。多次哀求,母親才答應將父親的舊軍用挎包給我。一年多時間里,那個包,承受著書本,字典、飯盒,勺子和其他物件的重量,即便母親不停修補,也越來越舊,越來越破,到我畢業(yè)時,它已成為一個漏洞百出的網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