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飛

再過幾日，女兒便滿周歲了。一年的時光仿佛疾馳的風(fēng)，倏忽而過，快得讓人頓時憔悴。望著搖籃里熟睡的女兒，或許只能感嘆“時光太瘦，指縫太寬”吧。①

在這一年里，女兒一點點長高，變重，變聰明，逐漸接觸并認(rèn)識這個世界，從只知吃喝拉撒睡，到能夠承受小病小痛的考驗。除了父母家人，她甚至在外面有了自己的玩伴，每天都必須和他們見面，就好像每天都要在我們懷里睡覺一樣。她的一舉一動、一笑一哭都成為生活的全部意義，我仿佛已經(jīng)忘卻了她到來之前我們生活的模樣，而我只需銘記：現(xiàn)在以及此后的生活綱領(lǐng)就是“高舉父愛的偉大旗幟，緊密團結(jié)在女兒的周圍”。②

有時候我對這樣的生活產(chǎn)生懷疑，尤其是當(dāng)她不停地吵鬧，吵得我頭昏耳鳴外加心律不齊的時候，我便很懷念以前安靜的生活。那時，我有完整的睡眠，有安靜地看書寫作的時間，可以陪妻子逛街或散步，可以和朋友們聚會聊天，可以心無旁騖地出去開會、旅游。而無論多么美好的懷念，也經(jīng)不起生活之車的碾壓，一切都被分解成支離破碎的段落，好似后現(xiàn)代的拼貼畫。而這樣的后現(xiàn)代的生活，恐怕是現(xiàn)代人不得不面對并承受的，至少是我的那些同樣初為人父人母的朋友必然經(jīng)歷的吧。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我感謝我的女兒，她的出現(xiàn)，適時地改變了我單純的世界，改變了我單一的生活，把我從古典式的“虛構(gòu)”直接送入到后現(xiàn)代的現(xiàn)實之中，雖然這過程充滿詩意的殘酷，雖然有時我還禁不住懷念過去。③

現(xiàn)在，女兒翻過身來，被子再次滑落，她一抬手，一只襪子便提在手里。我不得不再次給她穿好襪子，蓋好被子，這樣的動作是每天晚上必不可少的功課。凝望著她白皙的小臉、微張的小嘴，心中的煩悶悄然退去，愛意油然而生。④有時她半夜突然啼哭幾聲，像是做了噩夢，輾轉(zhuǎn)幾次，又悄悄睡去。我不知道她的夢里是否也同樣充滿著食物、按部就班的睡眠以及疾病。她每天見到新鮮的人和事物，都毫不猶豫地伸出食指來，指指點點，咿咿呀呀，那好奇的神情帶著發(fā)現(xiàn)的喜悅，不依不饒地要探個究竟。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像她那樣不帶任何偏見和成見地去觀察自然，去理解人和人的生活，而我卻總要和自己身上積累起來的偏見和成見做斗爭，以便能擺脫短淺的世俗的眼光。從這個意義上說，“兒童是成人的父親”（華茲華斯語），成人以成熟的、深刻的、理性的眼光看待生活，能夠把生活的底蘊揭示出來，而用孩子般天真的、陌生的、非理性的眼光看待生活，卻能夠把生活的詩性光輝充分放射出來。對于我或者更多身心疲憊的現(xiàn)代人來說，生活的詩性應(yīng)該比生活的某些真相更能給人以溫暖和慰藉。⑤

為了滿足她的好奇，我只能在有限的房間里搜尋各種各樣的東西，充當(dāng)她的玩具，然而她喜新厭舊的速度已經(jīng)超越了我的尋找，她生氣了，伸直胳膊，兩手緊緊攥拳，齜著牙，全身用力，把東西狠狠地丟在地上。她毫不掩飾地表達著自己的憤怒，雖然有點兒“野蠻”，卻足夠真實。她不用看我們的眼色和臉色，更不用考慮后果。她用目前僅有的四顆小牙咬我們的肩膀或手臂，然后樂呵呵地看著我們，讓人無可奈何。她肆意妄為的生活方式讓我嫉妒，我難以想象我們都曾這樣肆意妄為過。是什么將這些天然的本性都遮蔽起來，把憤怒和愛恨都壓抑到卑微的靈魂里？我似乎有我的答案，生活教會我的答案，而我卻不敢在若干年后再教給她。當(dāng)然，她可能也會在生活的泥沼里慢慢摸索到自己的答案，只是那時我將更加想念她那遙遠(yuǎn)而美麗的“野蠻”。⑥

“野蠻”歸“野蠻”，女兒還是很招人喜歡的。樓上樓下、小區(qū)內(nèi)外以前陌生的人們因為她而逐漸變得熟識起來，人們也不由自主地模仿起她的手勢、語言和微笑，彼此打著招呼，人與人之間的隔膜與警惕似乎逐漸消散，代之以久違的親善和關(guān)愛。聽多了也見多了城市生活的封閉與冷漠，這樣的改變倒讓我有些不適應(yīng)?；蛟S人們心中都深藏著交流溝通、與人為善的意愿，只是沒有適宜的機緣，久而久之便陷入麻木、冷漠而匆匆的生活里，而面對孩子，比如我的女兒，人們有著本能的喜愛，即使再匆匆，也忍不住停下來，摸摸孩子的臉，和孩子握握手，臉上自然也是掛著孩子般的笑容。生活的美與善不正是在那孩子般的笑容里嗎？⑦

我摸摸自己的臉，發(fā)覺它和女兒的美好生活一樣，慢慢生動活潑起來。⑧

（選自《何處還鄉(xiāng)》，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4月版，有改動。點評/王劍）

①因為女兒的降生，感覺一年的時光疾馳而過，給人一種匆忙而甜蜜的幸福感。

②用回憶的視角，寫女兒的慢慢成長和點滴變化。女兒成為生活的全部意義，道出了普天之下所有初為父母者的心聲。

③女兒的出現(xiàn)是一種“詩意的殘酷”，改變了“我”單純的世界和單一的生活。雖然讓“我”不再有完整的睡眠，安靜看書的時間，逛街、散步、旅游的機會，但也讓“我”學(xué)會了面對現(xiàn)實和勇于擔(dān)當(dāng)。

④對女兒的觀察很細(xì)致。

⑤由兒童世界的天真、淺顯、感性，來比照成人世界的成熟、深刻、理性。女兒給予“我”的“生活的詩性光輝”，讓“我”倍感溫暖。

這一段帶有思辨性的語句，讓文章有了一定的深度。

⑥這一段最為精彩。

首先寫女兒“野蠻”的樣子：生氣時，兩手握拳，齜著牙，狠狠地摔東西;用幾顆小牙咬人，然后樂呵呵地看著你。接著寫自己的嫉妒和羞愧，為自己丟掉童真的生活方式而不甘，也為若干年后女兒終將步入成人世界而擔(dān)憂。

⑦女兒的出現(xiàn)，讓周圍“人與人之間的隔膜與警惕”漸次消散，代之以“久違的親善和關(guān)愛”?！拔摇睆乃麄儭昂⒆影愕男θ荨崩?，讀出了“生活的美與善”。

⑧女兒是上天送給“我”的美好禮物?！拔摇钡氖澜缫蚺畠憾S盈.生活因女兒而生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