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圓記者 張吟豐 胡莎 王丹
“這群社會毒瘤被鏟除了,我再也不用提心吊膽地過日子了!”得知當初多次非法拘禁自己的黑社會組織得到了應有的懲罰,熊云不禁松了一口氣。
7月29日,經(jīng)湖南省汨羅市檢察院提起公訴的被告人李申龍等12人涉嫌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罪案一審宣判,被告人李申龍等12人分別被法院判處二十年到一年一個月不等的有期徒刑,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chǎn)、部分財產(chǎn)或者罰金。
“檢察官,我要舉報李申龍和下屬的黑勢力犯罪行為?!?018年10月,汨羅市檢察院監(jiān)所科干警在每周固定的與在押人員談話過程中,從在押人員張三那里獲了一條舉報線索。該檢察院收到線索后,第一時間上報,隨后,岳陽市掃黑辦指定汨羅市公安局成立專案組偵辦此案。至此,一個盤踞汨羅市多年、專門從事高利放貸的黑社會組織便浮出了水面……
2013年初,李申龍成立湖南省沃城投資管理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沃城公司”),專門從事非法吸收公眾資金、高利放貸的違法犯罪活動。
2013年11月,由于沃城公司的部分欠款難以收回,李申龍成立了資產(chǎn)保全部,主要負責對未還款的欠債人進行“看?!保ㄖ敢苑欠ň薪?、尋釁滋事等方式暴力討債),催收逾期未歸還的貸款,被當?shù)厝朔Q為“沃城地下出警隊”。
“資產(chǎn)保全部所招聘的人均是身體強壯、高大魁梧的社會人員,李申龍還曾經(jīng)兩次請過律師給資產(chǎn)保全部員工講課,交代他們,如何規(guī)避法律風險?!卑赴l(fā)后,承辦檢察官介紹說。
其實,在成立沃城公司之前,李申龍在2010年7月就入股了汨羅市某酒店,后因該酒店經(jīng)營不善,其于2015年夏天撤股,但這絲毫不影響李申龍一直將該酒店演變成他的“沃城拘留所”。除了將欠款人叫到沃城公司進行非法拘禁外,李申龍更多的是吩咐員工將欠款人關押至酒店限制其自由。不少欠款人均表示,曾被迫入住過該酒店,而該團伙會對其進行全天候的跟隨,即使晚上休息也會把床或者椅子拖到臥室門口睡覺或打牌,讓他們連單獨休息的空間也沒有。
為了讓公司資產(chǎn)保全部的管理更加規(guī)范,2015年1月,李申龍找來具有豐富管理經(jīng)驗的劉玉軍擔任公司總經(jīng)理,專門主管暴力討債的資產(chǎn)保全部。自此,沃城公司開始通過資產(chǎn)保全部形成有規(guī)模、有組織的暴力討債,形成了以李申龍為組織者、領導者,劉玉軍為骨干成員,張得虎、何潘、周發(fā)等多人為積極參加者,曾方、何柳等人為其他參加者的較穩(wěn)定的犯罪組織,實力得到進一步的鞏固和擴張。但這對于部分欠款人或者擔保人來說,簡直就像噩夢的到來。
“我們真是想不通,僅僅幫人做了擔保,就會陸陸續(xù)續(xù)被關了幾個月。”熊云夫婦在汨羅經(jīng)商,本來日子過得紅紅火火。2013年10月底,因黎剛此前向沃城公司以月息5%的高利率借款200多萬元,沒有按期還款便離開汨羅,熊云夫婦是黎剛擔保人,李申龍便安排手下張得虎等人對熊云夫婦多次非法拘禁,逼迫其還款。
從10月20日開始,張得虎等人白天輪班陪熊云夫婦到店鋪上班,晚上則將兩人帶至黎剛家進行看守,逼迫黎剛家人還款,晚上干擾兩人休息,甚至熊云親人去世時,也禁止熊云去吊唁。這樣的情況持續(xù)到2014年1月初,直到熊云夫婦代替黎剛支付5萬元才暫時獲得自由。
但因為這筆欠款尚未全部還完,從2014年3月開始,李申龍等人又多次把熊云叫到沃城公司進行拘禁逼迫其還款,白天將其限制在公司內(nèi),晚上將其帶至某酒店內(nèi),輪流看管。
“我作為女性,他們根本不管我生活是否不便,即使晚上休息,他們也守在我房里?!毙茉茝氖謾C里翻出自己被打后臉紅腫的照片,“他們還對我毆打和辱罵,有一次被關了42天,我從113斤瘦成了92斤”。
熊云夫婦不是唯一遭受此種待遇的人,被逼債的公務員劉華甚至都不敢在本地待下去。
“那段時間,我基本不回汨羅,想回家不能回,想上班又不能上班,特別痛苦。”2015年3月初,汨羅某鄉(xiāng)鎮(zhèn)公務員劉華,因幫人提供擔保向沃城公司借錢,借款人無法還錢,李申龍就安排沃城公司的人到其單位對其進行催收,導致劉華不敢再去上班。
“他們第一次對我‘看牛是兩天,后來我按照借款人對他們的承諾,還了2萬元,并保證每個月都還2萬元,他們依然把我和妻子鎖在沃城公司一個多小時,原因是嫌我們還少了?!眲⑷A的母親生病了,他趕到長沙某醫(yī)院幫母親辦理入院手續(xù)后,然后立即回汨羅還錢,卻因為還錢少,依然被“看牛”。即使在長沙陪護母親住院的20多天時間里,劉華仍被該團伙“監(jiān)控”,這對劉華母親的身體和心理造成了很大的壓力和影響。在母親出院那天,不堪重負的劉華回到汨羅,便偷偷收拾東西離開了當?shù)?,直到該團伙落網(wǎng),他才敢回家。
除了控制人身自由,該組織還到借款人及其親屬家中或單位暴力催債,導致許多受害人因此失去工作,家人跟著提心吊膽甚至產(chǎn)生心理陰影。他們甚至干擾、破壞欠債人公司的正常生產(chǎn)經(jīng)營,使企業(yè)發(fā)展停滯甚至破產(chǎn)。
全強于2007年投資5000多萬元成立一家塑業(yè)公司,還曾獲得兩項國家發(fā)明專利,每年收入幾百萬元。自從2015年被沃誠公司催收欠款開始,該團伙不僅對全強進行非法拘禁,還派人到全強公司鬧事,導致該公司無法正常生產(chǎn)經(jīng)營,最終于2017年1月破產(chǎn)。
全強的妻子趙紅是社區(qū)工作人員,也被沃城公司的人以跟蹤、拿喇叭喊等方式索債。
“我去哪里辦事,他們都跟著,還坐在辦公室影響我辦公。當時,我心理幾乎崩潰了,很想一死了之?!壁w紅回想起來,依然心有余悸。
王林創(chuàng)辦的某置業(yè)公司也遭遇過相似的對待,他的公司雖然沒破產(chǎn),但是在長期逼債、訛詐之下,也已經(jīng)是“奄奄一息”了。
王林在2014年5月以6分的月息向沃城公司借款500萬元,實際到賬485萬元。后來,只要延遲交息錢,王林就會收到李申龍的電話威脅,被限制人身自由長達3個月。至2015年4月,王林向李申龍陸陸續(xù)續(xù)轉(zhuǎn)款共計550萬元,王林認為自己不再欠錢,于是停止還款。但該團伙將王林的弟弟從湘陰脅迫至汨羅進行非法拘禁,以威脅王林。王林趕到沃誠公司,將弟弟換出去,與李申龍安排的人將已還款的550萬元進行確認。但李申龍表示王林仍然欠其109萬元,不承認就繼續(xù)進行“看?!保趿直槐茻o奈,只能簽署了李申龍出具的“對賬確認書”,認下109萬元的欠款。5月初,李申龍又將王林兄弟倆叫至沃城公司,逼迫其簽下“還款協(xié)議”,并于第二天派人到王林公司將其價值363萬元的四個門面網(wǎng)簽至自己名下。
“這種網(wǎng)簽就相當于抵押,我公司無法對這些門面進行售賣,導致這363萬元資金無法回籠,進而對我們公司的運營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蓖趿痔寡?,在當時的壓力下,自己甚至出現(xiàn)過自殺的行為。
而該團伙并沒有就此罷手,在2015年5月至2016年4月底,多次對王林進行“看?!?,每次在其進行部分還款后才讓其離開。在這期間,王林又先后向李申龍轉(zhuǎn)賬共計25萬元,他的汽車也被該團伙開走,一直到案發(fā)都未歸還。
“本來向沃城公司借款50萬約定利息為月息5分,但是李申龍給我簽訂的合同顯示是月利率2%和咨詢費3%。后來沒還清錢,被起訴到法院,我才知道,借款合同上的借款人我根本不認識?!碧崞甬敵踅杩畹慕?jīng)過,彭達十分氣憤。
在高利放貸過程中,如何讓高息合法化,李申龍可謂是絞盡了腦汁。為了規(guī)避法律風險,該團伙虛構(gòu)了居間服務的事實,把高額的月息分成兩部分,以自然人的名義與借款人簽訂借款合同,在合同中約定收取月利率2%的利息,公司然后以中介的名義收取月利率3%—6%不等的中介費用,他們通過拆分的方式掩蓋了高利放貸的真實目的。
在借款人無法按時還款對其進行非法拘禁期間,李申龍還會要求對方簽訂《承諾書》《債務對賬確認書》,把債務重新計算確認一次,把對方已支付的高額的月息作為服務費,使對方無法要求將已償還的高額利息作為本金和2分的月息來抵債。在暴力催債無果時,李申龍團伙則依據(jù)當初精心設計的《借款合同》等民事訴訟材料,以出借人(自然人)的名義,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并隱瞞借款人已經(jīng)償還部分或全部借款的事實,要求法院判決借款人還本付息。等獲得勝訴后,再通過向法院申請強制執(zhí)行,非法占有借款人財物。
2016年8月初,孫音通過朋友介紹向李申龍以月息1角的利息借款100萬元,由于朋友說情,李申龍將月息降為8分。在擔保人簽完協(xié)議書后已經(jīng)是傍晚,回家心切的孫音也沒有仔細去看合同的內(nèi)容就簽訂了《借款合同》《借條》《中介服務費合同》。簽完合同后,在李申龍的要求下,孫音先向沃城公司支付月息8萬元,收到借款100萬元。后來因為未能在約定的1個月內(nèi)及時還款,而是陸陸續(xù)續(xù)向沃城公司償還了7萬元。
2017年7月,孫音被起訴到法院,才知道借款人是一個叫吳力的人,并不是沃城公司。但是,吳力表示對于預付利息毫不知情,同時也否認委托李申龍以及沃誠公司代為收取借款本息。法院認為,確認吳力與孫音間發(fā)生了民間借貸關系,借款數(shù)額為100萬元。并且,由于孫音沒能提供確切證據(jù)證明沃城公司、李申龍有權代吳力出借借款和收取利息,也沒有證據(jù)證實吳力已經(jīng)收到借款利息,故孫音與沃誠公司、李申龍之間的轉(zhuǎn)賬往來系另一法律關系,應當另案處理。
對于這樣的結(jié)果,孫音由于害怕被李申龍團伙打擊報復,只好忍氣吞聲,將自己于2013年花費198萬元購買的某土地使用權和賓館過戶給李申龍抵債。“那套房產(chǎn)銀行評估價值為240多萬元,結(jié)果給了李申龍,他還說我欠他幾十萬。”孫音回憶起來,痛心不已。
“基于民事官司中誰主張誰舉證的原則,被害人就陷入了一種無法舉證的境地,因為他們借款時面對的是沃誠公司,錢只能還給沃城公司,沒有別的選擇,所以他們根本無法提供錢還給了其他人的證據(jù)?!背修k檢察官介紹。
據(jù)悉,案發(fā)后,根據(jù)這些線索,汨羅市檢察院民事行政檢察部門重點對沃城公司與他人發(fā)生借貸糾紛的29個民事案件進行監(jiān)督,發(fā)出再審檢察建議14份,均被法院采納并啟動再審程序,目前,部分案件已開庭審理,案值標的達1600余萬元。
汨羅市檢察院公訴科提前介入偵查后,引導公安機關對沃城公司電子賬務進行全面審計,將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的認定數(shù)額從 7000 余萬元增加至6.8億余元。同時圍繞黑社會性質(zhì)、“軟暴力”滋事提出偵查意見 50 余條、引導公安機關補充 10 起“軟暴力”方式尋釁滋事的被害人陳述、證人證言以及犯罪嫌疑人供述,調(diào)取了相關書證、物證。2019 年 3 月,汨羅市公安局根據(jù)檢察院建議將此案以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罪和尋釁滋事罪立案偵查?!吧婧诎讣恳粋€環(huán)節(jié)都要有扎實的證據(jù),不能放過一個黑惡勢力,更不能辦錯。”承辦檢察官表示。
2018年12月,公安機關以李申龍、劉玉軍、張得虎等10人涉嫌非法拘禁罪,向汨羅市檢察院提請批準逮捕。
2018年12月28日,劉玉軍等9人被批準逮捕,2019年9月24日,劉玉軍等9人被移送審查起訴。2019年11月14日,李申龍被批準逮捕,2020年1月14日,李申龍移送審查起訴。
本案移送審查后,面對10個犯罪嫌疑人、50余冊卷宗和60多張光盤,承辦檢察官絲毫不敢松懈,仔細地審查著案卷材料。
“2014年初,曾方、何柳離開沃城公司,李申龍明確資產(chǎn)保全部由我來負責?!蓖溉藦埖没⒃诠┦鲋斜硎尽5?、何柳這兩個名字并未在公安機關提請批捕的犯罪嫌疑人中出現(xiàn)。帶著疑問,承辦檢察官審閱完卷宗,在異地提審完所有犯罪嫌疑人,逐漸梳理出兩人的犯罪事實。最終查明,曾方、何柳兩人在沃城公司成立之初便加入,后因自身原因離職,但兩人也曾伙同其他組織成員實施非法拘禁犯罪。隨即,檢察院向公安機關發(fā)出追加逮捕通知書,曾方、何柳兩名犯罪嫌疑人隨后被依法追捕。
汨羅市檢察院在審查批捕期間,形成了長達 548 頁的審查報告,不僅先后對以李申龍為首的10人作出批準逮捕決定,還立案監(jiān)督追加其涉嫌強迫交易和敲詐勒索兩個罪名。同時發(fā)出了《繼續(xù)偵查取證意見書》,引導偵查取證。
檢察院經(jīng)調(diào)查核實,2013年至2018年,涉案公司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6.8億余元。同時,又以中介為名、借貸為實,通過簽訂“陰陽合同”提起民事訴訟方式將非法債務合法化,私設“沃城地下出警隊”、“沃城拘留所”非法限制他人人身自由,非法拘禁多達 27 人,拘禁時間最長的達?9個月之久,以“軟暴力”方式多次滋擾被害人 11 人。同時,侵害他人合法財產(chǎn)權益,干擾有經(jīng)濟糾紛企業(yè)的正常生產(chǎn)和經(jīng)營,致使部分企業(yè)生產(chǎn)經(jīng)營活動陷入停頓甚至破產(chǎn),嚴重破壞了當?shù)氐慕?jīng)濟秩序和社會生活秩序。
在審查起訴中,承辦檢察官依法向犯罪嫌疑人宣傳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犯罪嫌疑人周發(fā)、曾方、江鐵自愿認罪認罰。檢察機關依法在量刑建議中建議法院對三人從寬處理,均被法院判決依法采納。
7月29日,法院做出一審判決,隨后,李申龍、劉玉軍等7人提出上訴,該案隨后進入二審程序,目前案件尚在審理中。而汨羅市紀檢監(jiān)察機關調(diào)查認為,本案中,一名“保護傘”涉嫌枉法裁判,對其采取留置調(diào)查后,已移送相關司法機關另案處理。
面對行業(yè)漏洞和社會治理問題,該檢察院充分發(fā)揮檢察職能和辦案延伸作用,對汨羅市金融辦發(fā)出《檢察建議》,汨羅市政府對此建議高度重視,并迅速制定了整改落實方案,以凈化該市營商環(huán)境,維護金融秩序。(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