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軍
村里有兩個豆腐鋪,村東頭一個,村西頭一個。
小時候沒去過太遠的地方,只知道村里的人愛吃豆腐,男人愛吃豆腐,女人也愛吃豆腐,沒牙的老婆、老漢更愛吃豆腐:也就是軟軟乎乎的豆腐能降動了。究竟是因為有了豆腐鋪才有人端豆腐,還是因為有人端豆腐才有人開豆腐鋪,咱翻不機明。
豆腐鋪平時還賣得挺歡,去遲了就沒有了,就只能買豆腐干坯子了。小時候,豆腐是端回來的,不像現(xiàn)在,賣豆腐的用薄薄的一個塑料袋,用手款款捻捻,用嘴輕輕一吹,再把豆腐放進去,外表看著干凈,實際塑料袋衛(wèi)生不衛(wèi)生,誰也知不道,想起曝光的毒藥品膠囊都是用舊塑料鞋底子做的,估計這種塑料袋也好不到哪里去。
平常孩子們上學,大人就抽空上街買菜,順便把豆腐端回來。
一放假,家里的大人就把這個差使靠給孩子們了。孩子們就拿個碗或小鋁盆,就去豆腐鋪端豆腐,去的有點早了,開豆腐鋪的二大爺才拿瓢從鍋里往壓豆腐的木框里盛煮好的豆腐漿,盛的差不多了,用籠浸布往回一裹,再用排子一蓋,上邊用石磨一壓,漿水就“嘩嘩”地往下流,過一趟壓瓷實了,把石磨搬走,撩開籠浸布,把豆腐翻在排子上,二大爺拿過木尺子量一下,用粉劍子(薄刀片)劃一下,覺得分勻了,再用木尺子蔽一下,粉劍子“哧”的一劃,豎幾下,橫幾下,豆腐就打開了。孩子們還有幾個等著的就把碗遞過去,二大爺就用手撈一塊豆腐放碗里,外邊的顯得大些,大伙都想要,二大爺就說“先給小孩子大的”,孩子們小心上就高興。
那會的豆子成色好,做出的豆腐味真,孩子們走道上走走聞聞,想嘗嘗怕大人回去說,就用嘴吸點壓出來的淡黃色的豆?jié){,稍帶點寡寡的酸味也挺好喝。孩子們是孩子,端豆腐不講究姿勢,聽說南山有個大隊長人家端豆腐就是手心朝上端著碗,沿著村邊子圪夾圪梁地轉(zhuǎn)一圈,好像老虎巡山一樣,看完自個領地才回家,后來才知道那叫“范”。
那時候農(nóng)村生活是“種地基本靠牛、點燈基本靠油、防盜基本靠狗、下縣基本靠走”。人們家里還沒有電視,后夜黑了,冬天人們沒處去,男人們就到豆腐鋪“坐鋪”。豆腐鋪的炕燒得熱乎乎的,男人們在炕上坐著的、在地下站著的,你一句我一句地開始“日粗”——也就是“瞎撇”,外地人叫“侃大山”,抬杠抬得臉紅脖子粗的也不惱,黑夜糊糊沒喝飽,正好鍋里還有煮著的豆腐干,從晾繩上揭張黃梁梁的豆腐皮子,裹上豆腐干,后來起個名叫“金裹銀”,沾點豆腐干鹽水,吃的人咽得“咕咕地”,把看的人也饞得肚里“咕咕地”。
那時候人們腰彌錢少,有豆子的打下豆子給送幾斤豆子頂賬,種玉米的等著糶了玉米才能有個現(xiàn)錢,吃完就跟開鋪的說,“還記上吧”。開鋪的沒念過幾天書,不過挺會記賬,學校老師給尋幾圪截粉筆,就在墻上抽空一畫,寫不出二狗子的“狗”,就先畫兩道代表“二”,再畫個狗樣,緊跟寫3代表吃了3塊豆腐干,后面寫1代表了一張皮子,大伙看了笑,二狗子也不惱。三胖、二黑、板女都有代表符號,我每次去端豆腐看豆腐鋪的墻,簡直就像上了一堂生動的民間美術課。
夏天人們肯做糟豆腐,就得和豆腐鋪提前說,端一排子回去,打成小塊,用醬芡在地上在用泥糊在上邊發(fā)酵,發(fā)好后分別裝在舊罐頭瓶里,倒上在用花椒、大料、小茴香熬的晾涼的湯,再加點高度酒,擰緊蓋密封好放到窗臺上,慢慢曬,過一段時間能吃了,款款夾一塊出來膩膩地,那味道好極了。
快過年了,豆腐鋪也要歇幾天工,就得提前和豆腐鋪訂兌白豆腐和炸豆腐,割幾斤豬肉剁成沫和白豆腐拌點調(diào)料面用手抓成泥狀,再團成丸子,放油鍋一炸,過年瞧客人香地不行。
后來,參加工作,經(jīng)常下鄉(xiāng),去的地方多了,有一次去村里走訪貧困情況,碰見一個機明的大隊干部說過:實際上貧困村、貧困戶很好區(qū)別,一個村貧困不貧困,看看那個村養(yǎng)活養(yǎng)不活一個豆腐鋪,一個家庭要是連端豆腐的錢都盤算,一塊豆腐吃兩天,日子過的肯定艱難;半塊豆腐也買不起,這家光景肯定是貧困她娘給貧困開門——貧困到家了。
咱想想也是,你看看人家城關肯定是個好地方,電影院、體育場在城關不用說,究竟有多少個豆腐鋪,咱知不道,就看賣豆腐干的,一香二香都不敢叫,起著就是五香六香七香八香,后來人們著急了一下抬到了十三香,后開的著不來啦就叫老香、真香,反正叫幾香也都能賣。后來外地人吃著香了,特別是聽酒場上的人說:“廣靈豆腐干,誰吃誰當官”,廣靈豆腐干名聲越傳越廣,越好賣。窮地方就不行了,我曾去一個地方下鄉(xiāng),把所有的村子轉(zhuǎn)遍才發(fā)覺,有一半村子真養(yǎng)不活一家豆腐鋪,十來個村子養(yǎng)不活一家理發(fā)的,也真是可憐:一個也一丁點商業(yè)氣息的影子也沒有的地方咋不貧困呢?
這個地方的閨女尋了人家,女婿上門應該是貴客,廣靈老話說過:外母娘見女婿,就像炸窩老草雞,本應該對姑爺滿接滿待,可村里連個賣菜的也沒有,連塊豆腐也端不上,只好晌午飯是山藥絲鹽菜絲泡糕,早起飯是山藥燴黃菜就小米粥,黑夜是粉砣就稀粥,要是女婿是城關的,幾頓飯下來,小女婿連做夢都是赤日腳板跑著回城關了。
再后來,我經(jīng)?;卮蹇纯串敿胰?,每次走過那間豆腐鋪,試著腰一下直了,腿腳也有勁了,感到腰眼都是硬的:村里能養(yǎng)活兩三個豆腐鋪,村里人能吃起豆腐,俺們村真是個好村。越思謀,心里頭越自豪;越思謀,越感到生活充滿了陽光,要不是四周有人,真想放開嗓子,來上兩句“俺們的家鄉(xiāng),在希望的田野上……”
選自“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