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閭
載記失實是怎么產(chǎn)生的?這里有多方面的原因。
在古代,經(jīng)常出現(xiàn)而無法避開的一個問題,是義理正確與事實正確在辨別、處理中的矛盾。經(jīng)過前人編輯、修訂的古代經(jīng)書,經(jīng)常會碰到事實正確與義理正確的矛盾沖突,這就必然導(dǎo)致史官不可能如實記述的傾向。最典型的事例是《春秋經(jīng)》。
《僖公二十八年》記載:周襄王二十一年(前632),“天子狩于河陽”。乍一看,是周天子去河陽這個地方考察地方官員的工作。實際上,哪里是一次狩獵活動?不過是晉文公命令諸侯國以朝周天子名義舉行的一次會盟活動,同時也召呼周天子到場了。
這個晉文公重耳,是晉獻公的兒子,夙有賢名。獻公寵幸驪姬,驪姬欲立其子奚齊,三個公子受讒,重耳逃出晉國,到各國流亡。晉獻公死,諸子爭立,短短幾天,發(fā)生兩次流血政變。后來。在秦國幫助下,晉人接回在外流亡近二十年的重耳為君主,是為晉文公。
當(dāng)時,正值周王室政治動亂,襄王出逃到鄭國的汜地(今襄城南)。襄王向晉、秦、魯?shù)戎T侯國求助。晉國大臣狐偃對晉文公說,欲謀霸主,必須尊周,應(yīng)該通過救助襄王復(fù)辟,撈取圖謀霸業(yè)的資本。于是,晉文公發(fā)兵平叛,迎襄王于汜,并護送到王城。接下來,晉文公與各諸侯國逐鹿中原,經(jīng)過“城濮之戰(zhàn)”,打敗了楚國;并與齊、魯、衛(wèi)、宋等國在踐土?xí)耍芟逋跻矐?yīng)召而至,會上,襄王策命晉文公為諸侯之長。由于衛(wèi)、許兩國未服,晉文公欲會諸侯討之,但害怕諸侯不聽命,遂召襄王出面,以天子名義在河陽會盟,從而進一步確立了晉文公的霸主地位。
從上述事實中,看得出來,明明是諸侯號令天子,可是,《春秋經(jīng)》卻記載為“天子狩于河陽”。為什么要這樣做呢?《左傳》解釋說:“以臣召君,不可以訓(xùn)?!彼?,孔子訂《春秋》時用了一個曲筆。所謂“曲筆”,就是以義理正確掩蓋了事實真相。
歷代史書上經(jīng)常有史官“秉筆直書”的話,實際情況卻往往是,“直者,正也”,直書的并非真實的事實,而是正確的義理。而且,史書上還有個“為尊者諱”的問題,為尊者諱恥,為賢者諱過,為親者諱疾。庚子之役,明明是西太后逃跑,偏要說成是庚子“西狩”;明明是戰(zhàn)敗了,偏偏要說成是庚子“賜和”——皇帝、太后恩賜給你列強和平,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簡直讓人笑掉了大牙。說到義理正確與事實真實的齟齬,歷史上還有一個事例:明武宗縱欲亡身,沒有子嗣,也沒有兄弟,經(jīng)內(nèi)閣首輔楊廷和與皇太后張氏商定,依照《皇明祖訓(xùn)》“兄終弟及”的規(guī)定,由其同輩庶出的近支堂弟朱厚熜繼承大統(tǒng),是為世宗嘉靖皇帝。世宗即位第六天,就下詔禮部,命廷臣集議皇帝生父興獻王的主祀和尊號。以首輔楊廷和為首的府部群臣一致認(rèn)為,本著帝系繼統(tǒng)制度,應(yīng)該以國為重,“繼統(tǒng)繼嗣”,這就要稱武宗之父、興獻王之兄孝宗為“皇考”;而稱興獻王為“本生父”或“叔父”。而世宗皇帝卻堅持要尊興獻王為皇考,結(jié)果發(fā)生了著名的“大禮議”之爭。這里不去分辨他們政治倫理上的是非曲直,單就邏輯判斷來說,前者屬于義理正確,后者屬于事實正確。就是說,正確與否,看你從哪個角度看,依個人所處位置和思考的角度來辨識,便會得出不同的結(jié)論。如果進入歷史載記,同樣會遇到尖銳對立的兩種見解。而更多的是懾于最高統(tǒng)治者的威權(quán),史官不敢如實記載。古代帝王的《起居注》,由史官負(fù)責(zé)記載,分工是“左史記言,右史記事”。
一天,唐太宗要親自看看史官們都在《起居注》中記載一些什么。當(dāng)時,有一個大臣叫朱子奢的,說:“這可不好,這會開一個不好的頭?;实劭戳擞涗?,以后史官貪生怕死,就不敢如實記錄了?!碧谶€好,聽了勸阻??墒牵搅颂莆淖跁r候,就不行了,史官不同意看,他說:“我看一看,有什么不合治體的話,把它改過來?!笔饭夙敳蛔?,只好送上去。這就無法保證真實了。
魯迅先生曾一針見血地指出:“歷史上都寫著中國的靈魂,指示著將來的命運,只因為涂飾太厚,廢話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細(xì)來。正如通過密葉投射在莓苔上面的月光,只看見點點的碎影。但如看野史和雜記,可更容易了然了,因為他們究竟不必太擺史官的架子?!狈从吃趯λ翁诘挠浭錾?,也是如此。比如,焚毀晉陽城這樣一件大事,在《宋史·本紀(jì)》中只是用“墮其城”幾個字一筆帶過。宋太宗在征遼中指揮失當(dāng),全盤盡輸,喪師不下三十萬,這在《本紀(jì)》中根本看不出來。即使那次幾乎全軍覆沒,太宗險些被俘的“高梁河之戰(zhàn)”,也只是輕描淡寫地說:“帝督諸軍與契丹大戰(zhàn)于高梁河,敗績?!?/p>
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野史、雜記多有記載,而正史卻避而不談的現(xiàn)象,除了一般情況下史官“為尊者諱”以外,還和宋太宗的“做賊心虛”,直接出面干預(yù)有關(guān)系。他說過,為君為臣,做一惡事,載之簡冊,流傳萬載。正因為他很怕把一些不光彩的事情記上去,影響后世對他的評價,所以,他對宋初史料的編纂工作極為關(guān)注。他一改前朝的慣例,專門做出規(guī)定:本朝的“時政記”和“起居注”,必須按月首先送他本人審閱,然后再交付史館。這樣,作為修史時主要依據(jù)的《太宗實錄》,其可靠性就很難說了。
選自《國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