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德云,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大連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天鼓:從甲午戰(zhàn)爭到戊戌變法》《寂寞的書》《那時候我們長尾巴》等專著、文集十五部,獲首屆中國小小說金麻雀獎、《小說選刊》最受讀者歡迎小說獎等多種獎項。
很多年來,我都把阿成看作是文學上的老師。2006年10月初,還曾陪他沿遼東半島的海濱溜達了幾天,借機當面聆聽他對小說的見解。他的見解,修正了我的頗多誤解。話猶在耳,至今不忘。
不過在這里,為了行文的簡潔,我得叫他,阿成。
先不說阿成,先說別人。這也是阿成小說所慣用的敘述方式。貌似東拉西扯,不知不覺,就扯到妙處。
先說作家刀爾登。刀爾登在一篇文章中說,倘若一個初中生,每天只有半小時左右自由閱讀時間,他要給他推薦什么書呢?他說他“只會推薦文學書以及細節(jié)豐富的歷史書”。原因是,“只有一種知識,接觸得越早越好,那就是對人類社會、人類行為的豐富性的認知,而我想不出有比文學書和特定種類的歷史書更好的教材了”。
“人類行為的豐富性”,小說的存在理由,就在于此。
以前我更看重隨筆,讀與寫,都看重。在我看來,隨筆提供了人類思想的多樣性。
此刻,我便是借助“思想的多樣性”來談論“行為的豐富性”。
現(xiàn)在我覺得,隨筆重要,小說也重要。
特別是阿成的小說,在我眼里,比別人的小說更重要一些。不瞞諸位,最近我重讀他的小說集《安重根擊斃伊藤博文》,獲益頗多,思維的竹籃里,又增添了一大捧麥穗。
阿成有時喜歡在小說里談論小說。短篇小說《漏水》里有這樣的說辭:小說就是研究人類的靈魂、藝術地展示人類靈魂和人類靈魂的歷史。
說得好。
這就出現(xiàn)一個問題,“人類行為”與“人類靈魂”,是什么關系?
我覺得是一回事。行為是人的外相,靈魂是人的內在。有什么樣的內在,就有什么樣的外相。內在決定外相,靈魂支配行為。
好了,現(xiàn)在該說正題了。再不說,即便是最愛扯也最能扯的阿成,大概也忍受不了。
阿成調配文字和拿捏細節(jié)的功夫,是高手中的高手,但我今天不想說這些。我只想說說靈魂,說說靈魂的豐富性和可能性,尤其是可能性。
靈魂的豐富性,是由許許多多“獨特的這一個”所組成。阿成以往的作品,足以成為“豐富性”的注腳。《虛構的生活》中所包含的三篇小小說,當然也是“豐富性”的組成部分,但我更看重蘊含在其中的可能性。用阿成自己的話說,他“寫了一種生活中的可能,一種靈魂的真實”(引自阿成與大年的對話錄《靈魂記錄者》)。
《我一般不經常坐出租車》,寫兩個邊緣人在出租車上聊天?!拔摇币酝倌亲訛轭伭希圆势睘楣P,給出租車司機畫了一個800萬的大餡餅。然后,司機的生活開始紊亂。有了800萬以后,該怎么辦呢?老婆即便不換,也總得有個情人吧?指定得有。此外還要換房子,買車,旅游。旅游不能總在國內,還得出國轉轉。還必須帶上情人一起去,“要不咋整,哭嘰尿嚎的”。誰知一不小心,情人懷孕了。懷孕是個麻煩。等把這麻煩像竹筍一樣一層層剝到最后,司機竟被法庭判了三年有期徒刑。司機害怕了,高低不要那800萬,覺得還是開出租車好。同樣是開出租車,現(xiàn)在跟以前不一樣,現(xiàn)在有了滿胸膛的幸福感。這貌似荒誕的演繹,其實每一步都不違背生活邏輯。
《我下禮拜再來》,也是“重要的人生一課”?!拔摇北蛔约旱囊芟雵槈牧??!拔摇北緛砘畹煤煤玫?,但在經歷了一塊錢活一天的臆想和殘酷地假設自己連一塊錢的生活費都沒有了之后,立馬生出向舅舅借錢的沖動。這沖動看似突兀,卻有現(xiàn)實的支撐,工廠只給“我”開六成工資嘛,要是降到四成呢,要是……于是去了舅舅家,“多了我也不借,就借一萬塊錢”。不料舅舅不肯,說只能借十塊??础拔摇北砬槠婀郑司粟s緊把“我”開導一番。他說你的姨和舅加起來一共七個,你每人借十塊,一周借一次,如此這般,“日子就好過了”。舅舅說得有道理沒有?我覺得有。這篇作品在黑色幽默之下,在戲謔的敘事口吻之下,凸現(xiàn)了很強的象征意味和寓言意味,它指向了一種不可預測的未來和對未來的恐懼。
與大標題重名的《虛構的生活》,在荒誕的路上似乎走得更遠。一男一女到公園的松樹林里約會。(說到約會,阿成一下子把話題蕩開。他讓一對年輕男女對坐在咖啡廳或茶廳里,在咖啡和甜點的滋補下,談天氣,談音樂,談繪畫,還要談談阿成的小說。這一橋段,阿成津津有味寫了接近四百字。刪掉可不可以?可以。但留著更好,讀來更有滋味。汪曾祺先生說,“善寫閑文,斯為作手”,信夫?)說好了傍晚七點到,但女的沒來。男的死心眼兒,一直等下去,沒想到等來兩個打劫的。男的謊稱沒錢,結果被剝了衣服。打劫的剛走,跟男人約會的女人就出現(xiàn)了。她也被剝了衣服,只剩褲頭和乳罩。你說這倆人怎么這么倒霉?。『迷诮Y局不賴,“后來我們兩個手牽著手離開了公園”,男的甚至還想對女的說“我愛你”。
我遇到過一些喜歡追問“意義”的讀者。我讓他們問得頭大。小說非得有意義嗎?當然可以有,不過也可以不那么明顯地有。我固執(zhí)地以為,只要能寫出靈魂的豐富性和可能性,便是杰作,就像阿成這樣。
[責任編輯 晨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