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哲仙

《童年的許諾》是一部帶有濃厚自傳色彩的回憶作品，作者回憶了與母親共同生活的往事，字里行間沉浸著對母親深切的懷念和拳拳的眷戀。在作者輕松調(diào)侃的筆調(diào)中，所有辛酸的磨難、艱苦的奮斗和出生入死的光輝業(yè)績仿佛都化為一抹輕煙，唯有綿綿的母愛，潤物無聲，永駐心田。

作品分為三個部分，主人公羅曼分別回顧了童年在維爾諾（今維爾紐斯）和華沙的生活，少年時代在法國尼斯的艱難歲月，以及青年時期參加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戰(zhàn)斗經(jīng)歷。羅曼是俄籍波蘭人的后裔，跟隨著母親在當時的波蘭小城維爾諾長大。母親曾經(jīng)是一家劇院的演員，與丈夫離異后，獨自含辛茹苦地承擔起撫育兒子的重擔。她傾注了所有的愛和精力，盡其所能地給予羅曼優(yōu)越的生活和最好的教育。為此母親從事過各種行當，替人美容、兜售首飾、賣蔬菜、開衣帽店、從事房地產(chǎn)和旅館生意，憑著她的勤勞、聰明和能干，羅曼從未缺衣少食;在教育上，母親更是不遺余力，在小提琴、舞蹈等藝術(shù)和文學方面都做出過嘗試，學習上流社會的各種禮儀、擊劍，甚至是射擊;當羅曼的數(shù)學課、自然科學課得了零分，她鼓勵兒子會成為雨果，會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會成為“法國文學大使”;當他們迫于生計，被人嘲笑，悲憤的母親用手指著羅曼向眾人驕傲地宣告：我兒子將來是法國大使，是榮譽勛位騎士勛章獲得者，是偉大的戲劇家！對羅曼美好前途的憧憬支撐著母親活下去，為了給她那荒唐的夢一點真實的色彩，羅曼嘗試著去實現(xiàn)自己對母親的承諾，然而推動著他不遺余力地去踐行自己諾言的，卻是童年時代一段難忘的往事，也是作品中最精彩的片段之一：母親在維爾諾慘淡經(jīng)營的高級時裝店破產(chǎn)，無奈之下他們搬到華沙，想從這里再輾轉(zhuǎn)去法國。由于羅曼在同學面前聲稱自己只是旅居華沙，一有機會還是要到法國去，結(jié)果招致各種嘲諷，盡管對于這些挖苦他都能應付自如，但是面對有人說他母親當過妓女的侮辱，他竟心生膽怯而退卻下來，回到家里向母親急切地講述了所發(fā)生的一切。

我期待她張開雙臂，安慰我，她平?？偸悄菢幼龅?。但這一次，她的舉動使我感到十分意外。她的臉上突然消失了溫情和愛，不再表露我所期待的任何親切的感情。她不說一句話，長時間地幾乎是冷冰冰地望著我，然后她離開我，走到桌子旁邊，拿起一支煙，點燃了。接著，她進了我們和房東合用的那間廚房，為我準備晚飯。她面色陰沉，臉上毫無表情，有時候瞪我一眼，眼光幾乎是敵視的。我不懂這是怎么回事，覺得非常委屈。我感到憤懣，感到被撇開被遺棄了。她鋪好我的床，仍然一聲不吭。那一夜，她沒有睡覺。第二天早晨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還是坐在那把青綠色皮革舊扶手椅上，面對窗戶，手里拿著一支煙，地板上全是煙頭——她總是隨地扔煙頭。她毫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又轉(zhuǎn)向窗戶了?！o我煮了三個溏心蛋和一杯咖啡。她看著我吃，眼神里重新顯現(xiàn)出一點兒溫情。她大概思忖著，不管怎么說，我畢竟只有十二歲。當我整理好書籍和練習本，準備上學的時候，她的臉色又變得嚴峻了。

……

“你聽著，羅曼。”

我抬起眼睛，感到很吃驚。她不叫我羅曼契克一羅莫什卡，這是她第一次不用昵稱。我心里感到十分不安。

“你好好聽著，下次再發(fā)生這種事，碰到別人在你面前侮辱你母親，我愿意讓別人抬著擔架把你送回家來。你明白了嗎？”

“我愿意你身上淌著鮮血，讓別人抬著你回來，你明白嗎？”

……

她的嗓門越來越高，她俯身向著我，眼里閃著炯炯的光芒。她幾乎是在喊叫。

“如果不是這樣，那就不用去……那就用不著到那邊去。”

我內(nèi)心深深感到委屈。我的嘴唇開始變形，眼眶里滿是淚水，我張開了嘴……我還沒有來得及說出一個字，一記響亮的耳光落在我的臉上，然后又是一個，接著是第三下。

母親三記響亮的耳光揮走了羅曼心中的膽怯和懦弱，讓年僅十二歲的他明白了諾言的含義，明白了責任和擔當。正是這三記響亮的耳光從此指引著羅曼踏上了自己偉大的征程：完成母親的愿望，踐行童年的許諾。

母親并非沒有弱點或可笑之處，然而她那絕不向命運低頭的堅強意志、不可侮辱的高貴人格、對祖國的無限熱愛和無怨無悔的犧牲精神，都成為主人公在人生困境中汲取力量的源泉。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羅曼投身戴高樂領(lǐng)導的“自由法國力量”，迅速成為王牌飛行員，他的軍旅生涯可謂險象環(huán)生，然而每一次都奇跡般地脫險。羅曼定期收到的母親來信，如同未曾剪斷的臍帶，源源不斷地輸送著母親的意志、勇氣和生命力，母親無數(shù)次地出現(xiàn)在他的夢境和幻覺里，母愛神奇的力量陪伴和激勵著羅曼，他滿懷信心和驕傲轉(zhuǎn)戰(zhàn)倫敦、北非、諾曼底，立下了赫赫的功勛。

屢立戰(zhàn)功后衣錦還鄉(xiāng)的羅曼，滿心是歡喜和期盼：“我站在吉普車上。橄欖樹、葡萄樹和柑橘樹仿佛從四面八方奔過來迎接我。……我站在那里，靠著汽車的擋風玻璃，傾身朝向那座越來越近的城市，朝向街區(qū)，朝向那座房子，朝向那位張開手臂的人。她定然已經(jīng)站在勝利的旗幟下等待我了?！比欢斔氐脚f居，才得知母親早在三年半前就已經(jīng)離開了人世。他收到的將近二百五十封家信，是她在臨終前幾天寫好，囑托女友定期寄給他的。母親為了確保他在前線保持旺盛的斗志，在病篤之際策劃和完成了這件常人無法想象的驚人壯舉，劬勞一生的母親用盡最后的氣力，不僅與命運之神打了個平手，還完美地戰(zhàn)勝了死神……正是這種感人肺腑、發(fā)人深省的真情，成就了一名獲得法國最高軍功章的空軍英雄、一名外交官和一位榮獲龔古爾文學獎的作家。令人扼腕的是，母親沒來得及看到羅曼實現(xiàn)“童年的許諾”，沒有親眼看到他成為法國大使，就溘然長逝，成為主人公心中永遠的傷痛和遺憾。

“我是那個人的孩子，她丟下了我，讓我終生悵然若失?！绷_曼·加里在很多作品中表達過對母親的不合與懷戀，在母親過世十五年后，他終于創(chuàng)作出這部泣血之作《童年的許諾》，向世人揭示了他成長的心路歷程，書寫了母愛在他生命中創(chuàng)造的奇跡。

安德烈·布勒東在《超現(xiàn)實主義宣言》中曾大聲呼喊：只有奇跡是最美的。在人類千方百計強加于世間萬物的度量衡體系中，母親偉大的臆想與平庸的現(xiàn)實之間原本存在著不可逾越的深淵，羅曼實現(xiàn)諾言的歷程，是一場充滿奇跡的神秘之旅，處處彰顯出母愛的神奇力量。與無數(shù)個關(guān)于母愛的感人故事相比，這部作品的難能之處在于，羅曼·加里的創(chuàng)作意圖不止出于對母親的柔情和眷戀，而是想要以它友愛和感人的思想照亮周圍的世界，證明紛紜的世事有它隱秘而公正的法則，世俗的愚蠢和偏見或許奴役人們一時，而世界終將撕下暗無天日的帷幕，只要堅定希望和信念，奇跡就會發(fā)生。從這一意義上來說，《童年的許諾》堪稱一枝綻放于貧賤土壤中的高貴悲憫的人道主義之花。

《童年的許諾》是一曲體現(xiàn)英雄主義和自我價值的頌歌，也是作者羅曼·加里傳奇一生的真實寫照。羅曼·加里一九一四年五月八日出生于立陶宛維爾紐斯的猶太人社區(qū)。一九二一年，回到已劃歸波蘭的維爾紐斯（維爾諾），在那里住到一九二七年。父母離異后，羅曼與母親遷往華沙，兩年后定居法國尼斯。一九三五年加入法國國籍。一九四五年，羅曼·加里發(fā)表處女作《歐洲教育》，一舉成名。同年，他進入外交界，先后在法國駐保加利亞和瑞士使館擔任秘書，一九五二年到法國駐紐約聯(lián)合國代表處工作。一九五五年又赴倫敦任職，一年后被任命為法國駐洛杉磯總領(lǐng)事。

羅曼·加里一生創(chuàng)作了近三十部作品，真正給他帶來國際聲譽的是他的自傳體小說《童年的許諾》（一九六0）。同時他還是唯一一位兩次摘得法國龔古爾文學獎桂冠的作家：一九五六年的《天之源》和一九七五年的《如此人生》。按照龔古爾獎的規(guī)定，同一名作家是不能兩次得獎的。那么奧妙何在呢？原來后一部書是以埃米爾·阿雅爾的化名發(fā)表的。一九八0年十二月二日，羅曼·加里突然吞槍自盡，次年遺著《埃米爾·阿雅爾的生與死》問世，這個謎團才終于揭曉。

（《童年的許諾》，羅曼·加里著，倪維中譯，人民文學出版社二00八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