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應對互聯網信息技術革命及其實踐應用給私法帶來的機器人主體性問題,《格里申法案》在《俄聯邦民法典》框架內,秉承傳統(tǒng)私法理論對機器人之客體定性展開財產法規(guī)則構設,同時突破主客二元界分肯認機器人—代理人之主體性,間接承認了機器人—代理人之主體地位。這啟示我們從認識論視域重新思考人機關系,迫使我們思考如何調適觀念與制度以因應人工智能發(fā)展,如何對機器人主體進行私法定位,以及重新審視機器人人格之技術性與工具性等問題,從而立足人工智能發(fā)展之現實,以前瞻性眼光承認和賦予機器人以“技術人”或“人工人”之獨立主體地位,遵循和嵌入必要的技術準則和倫理準則進行私法規(guī)則構設,以良善立法引導和規(guī)范人工智能發(fā)展,塑造新型人機關系。
關鍵詞:格里申法案;機器人—代理人;技術人;人工人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人工智能的主體性及其私法規(guī)制研究”(18BFX113)
中圖分類號:D951.2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854X(2020)09-0127-05
俄羅斯民法學者在2017年完成的法律草案《在完善機器人領域關系法律調整部分修改俄羅斯聯邦民法典的聯邦法律》(以下簡稱《格里申法案》)①,雖然只是俄羅斯學者對機器人和機器人—代理人在私法框架內形成的初步認識與規(guī)范設計,但其卻是世界上最早的關于智能機器人法律地位的法律草案之一②,體現了俄羅斯民法學者應對智能信息革命的法律因應。誠如俄羅斯國家杜馬主席維亞切斯拉夫·沃洛金所指出:“人類和人工智能的關系、人類和機器人的關系問題,都是我們應當在最短時間內在立法上予以描述的問題”,“如果我們不這樣做,我們就將落后了?!备饕氖?,法案跳出人工智能和機器人的原則性、導向性規(guī)范設計,力圖在《俄羅斯聯邦民法典》(以下簡稱《俄聯邦民法典》)架構下,從民事實體法規(guī)范層面對機器人與機器人—代理人進行立法規(guī)則構設,由此具有了更大的啟示與借鑒意義。
一、主體—客體—責任:《格里申法案》之基本架構與主要內容
《格里申法案》擬定者雖然意圖對機器人進行系統(tǒng)立法,但考慮到俄羅斯機器人技術的當下發(fā)展及全面系統(tǒng)立法的難度,故最終從修訂現行法著手,即在《俄聯邦民法典》框架內,從民事主體、民事權利客體和民事責任三個部分進行架構設計。首先,在民事主體規(guī)范層面,法案擬在民法典第二分編“人”之下增設專章,即第六章“機器人—代理人(Робот—агент)”,從而形成與主體部分之第三章“公民(自然人)”、第四章 “法人”、第五章“俄羅斯聯邦、俄羅斯聯邦各主體、地方自治組織參加民事立法所調整的關系”相并列的結構安排。其次,在民事權利客體規(guī)范層面,法案擬在民法典第三分編“民事權利的客體”之“第六章一般規(guī)定”③ 中增設第138條“機器人”,替換原已被廢止的“知識產權”規(guī)定,形成與客體部分之不動產和動產、企業(yè)、各種物和動物相并列的規(guī)則安排。再次,在民事責任規(guī)范層面,法案擬在民法典第四編“債的種類”、第五十九章“因損害發(fā)生的債”之下第一節(jié)“損害賠償的一般規(guī)定”下之第1079條“對周圍人群有高度危險的獲得致人損害的責任”中增設第4款,即將機器人視為高度危險來源來分配和規(guī)定其致人損害責任的歸屬與承擔。
在規(guī)范內容上,亦從上述三個部分展開規(guī)則設計:其一,在民事主體部分,法案第1條第1項(對應《俄聯邦民法典》第127條)以9個款對機器人—代理人作出規(guī)則設計,包括機器人—代理人可以自己名義享有和承擔民事權利、民事義務,以其獨立財產承擔責任,并在法律規(guī)定的情況下參加民事訴訟(第127.1條第1款);機器人—代理人的身份取得與運作以其所有權人進行國家登記和公開聲明為準(第 127.1條第3款);對機器人—代理人參與的民事關系類推適用關于法人的民事立法(第127.2條第1、2款);機器人—代理人可以其所有權人或占有人的名義,并在公開聲明及信息系統(tǒng)記載的權限范圍內進行活動(第127.5條);機器人的所有權人和占有人以他們移交給機器人—代理人占有或使用的財產為限,對機器人—代理人的行為承擔責任(第127.4條第1款、第3款);除另有約定外,機器人—代理人由其直接占有人管理(第 127.6 條第1款),該管理人具有準法人最高管理機關的地位,類推適用法人最高管理機關的規(guī)定,但與該機器人—代理人參與的法律關系性質相悖的除外(第127.6條第2款);機器人—代理人在其設計特性和信息系統(tǒng)可能性的范圍內自主代表其利益(第127.8條第1款),與機器人—代理人實施行為的人有權利使用該機器人自身必須配備的應急通知功能,并由此被視為機器人—代理人的最后所有權人或占有人,但如果無正當理由使用該功能而造成損失的,應當承擔損害賠償責任(第127.8條第2、3款);機器人領域的自治組織應當起草行業(yè)標準和行為規(guī)則,并保障其實施(第127.9條第1至3款);其二,在民事權利客體部分,法案第1條第2項(對應《俄聯邦民法典》第138條),對財產本質的機器人的概念和財產法一般規(guī)則的適用作出規(guī)定(第138條第1款、第2款),進而對民用機器人的應用作出限制,即不得在機器人的軟件或硬件部分加入明顯可能給人類造成損害的物體、裝置或功能,以及實施其他違反俄羅斯聯邦立法要求的行為(第138條第3款);其三,在民事責任部分,法案第2條(對應《俄聯邦民法典》第1079條第4款),對機器人被視為高度危險來源時的法律責任作出規(guī)定。具體而言,該條在前述第127.4條第2款規(guī)定基礎上,規(guī)定在機器人因其設計特性或信息系統(tǒng)參數而導致的,人類不能完全控制,又具有造成損害的高度蓋然性時,機器人被視為高度危險來源,由機器人的占有人承擔高度危險責任。但是,在機器人—代理人作為其他機器人—代理人的占有人,從而作為法律關系主體時,則對其他機器人—代理人產生的高度危險活動造成的損害承擔無過錯責任。
由此可見,《格里申法案》立足于俄羅斯機器人技術的現階段發(fā)展及其未來可能,在《俄聯邦民法典》框架內,沿著主體—客體—責任路徑,對機器人—代理人(機器人)及其作為高度危險來源的民事責任作出制度與規(guī)范設計,旨在引發(fā)俄羅斯學者對機器人立法的廣泛關注和討論,為機器人技術的大規(guī)模應用做好前瞻性準備,并為下一階段的機器人立法作出基礎性準備。④
二、主體·客體:機器人之二元定性
如果說傳統(tǒng)法學理論和法律制度是以人和人類行為者為中心而構建起來的理論與制度體系,則人工智能和機器人技術的現實應用與發(fā)展對私法制度提出的一個根本性難題就是人工智能或機器人的定性與定位問題。《格里申法案》既然在《俄聯邦民法典》框架內對機器人進行民事調整,就無法回避這一問題,并加以二元定性,即兼具主體與客體的雙重屬性。
一方面,法案在《俄聯邦民法典》之民事權利客體部分進行的架構安排已經十分明確地表明其對傳統(tǒng)人機關系認識的遵循及對機器人的客體定性。而在規(guī)范內容上,不僅第1條第2項對機器人的概念界定及財產法規(guī)則的適用昭示機器人的財產與客體定性,而且第2條關于機器人作為高度危險來源責任也是以機器人作為客體物為邏輯預設與理論依歸的。因為,危險責任的基本原則在于制造、經管及利用了過度危險的人,只有在承擔該危險實現過程中給他人造成的損害時,才能被許可從事這些危險行為。⑤ 而各國立法所規(guī)定的危險責任的類型,無論是是狹義危險責任,還是廣義危險責任和因果推定責任⑥,基本都指向外在于人的、由人所控制或制造的危險設施、高速交通工具、產品等,無一不歸屬于客體范疇。是故,遵循危險責任的基本原理及其引入的法定化要求,法案第2條在將機器人視為高度危險來源的同時,對該危險責任的歸屬與承擔則回到法案第1條,由機器人的所有人或占有人在與該財產本質相一致的范圍內,承擔作為高度危險來源致害的民事責任(第127.4條第2款)和產品責任(第127.4條第4款),從而再次表明機器人的 “財產本質”和“產品”屬性。
另一方面,法案又在一定程度上突破傳統(tǒng)民法主客二分與人機關系之主客定位,在邏輯體系架構、術語表達、機器人的法律地位界定,以及法人規(guī)則的準用等方面揭示出對機器人—代理人主體性之肯認。其一,就體系架構和邏輯對應而言,法案以專章將“機器人—代理人”置于《俄聯邦民法典》第二分編“人”之中,位列其他民事主體之后,同時與第三分編“民事權利的客體”部分中機器人財產法規(guī)則形成主—客的邏輯對應,明確表明了對“機器人—代理人”的主體定性。其二,就術語表達和身份定位而言,法案在第六章標題及其具體規(guī)定中均以“機器人—代理人”為法律術語表達,既區(qū)別于作為客體的“機器人”表達,又表明了“代理人”的身份定位。而《俄聯邦民法典》對代理之規(guī)定基本采納大陸法系國家通行的代理人行為說,從而既在價值上使代理規(guī)范表現為一種延伸自治意義上的歸屬規(guī)范⑦,又要求代理之成立和效果歸屬以代理人具備主體各種能力、意思表示等為要⑧,間接表明機器人—代理人之“準主體”地位。其三,就利益訴求而言,法案規(guī)定并承認機器人—代理人在其設計特性和信息系統(tǒng)可能性的范圍內具有和代表自己的利益,契合主體行為的內心動因和獨立人格的人性論基礎。其四,就獨立財產和獨立責任而言,法案在機器人—代理人的概念界定中即明確指出其擁有獨立財產并獨立承擔責任,其所有權人和占有人只是承擔類似于出資人的有限責任,由此昭示機器人—代理人不僅具備非自然人人格不可或缺之財產要素,還具備獨立人格之結果要素——獨立責任,契合民事主體之概念內涵。其五,就法人規(guī)則的準用而言,法案不僅對機器人—代理人的概念界定與《俄聯邦民法典》對法人的界定如出一轍,而且除基于代理機制作出的規(guī)范之外,對機器人—代理人參與的民事關系類推適用法人法規(guī)范,其管理人亦具有準法人最高管理機關的地位,同樣類推適用法人最高管理機關的規(guī)定,從而具有了法人的相似性,甚而具有了類似于法人的地位。⑨
三、人機關系:機器人二元定性之認識論啟示
《格里申法案》基于機器人財產屬性的傳統(tǒng)認知,在將“機器人”進行客體定性與定位的同時,又展望智能機器人之未來發(fā)展,間接承認和賦予了“機器人—代理人”以主體屬性與主體地位,具有理念上的先進性、定位上的前瞻性、規(guī)則上的新穎性和操作上的可實施性,同時契合與展示了俄羅斯人工智能立法四步走的戰(zhàn)略規(guī)劃⑩。
第一,機器人二元定性在打破法律關系結構主客界分的同時,將權利義務配置傳統(tǒng)意義上的客體成為可能。主體與客體作為一組相對應的哲學概念與范疇,奠定了私法中主體與客體、人與物之界分的哲學基礎,進而決定了主客、人物在功能取向與法律規(guī)則上的差異。也就是說,“法律主體是一種在自我目的的意義上,由一定歷史上出現過的法律所認可的本質;法律客體則與之相反,在相同的情況下,它被看做是一個旨在實現那些由條件決定之目的的單純手段?!?權利與義務作為私法上“人類境況”的表達,共同昭示和反映著我們認為處于人性核心的東西,以及處于核心的人何以為人的意義,故而只能被配置給作為主體的“人”。機器人二元定性打破了主體與客體、人與物的二元界分與對立,打破了二者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由此使得權利與義務不再單純地表達“人類狀況”,也開始表達機器人—代理人的狀況,從而引發(fā)對這樣一個行為者的機器人在未來立法中難解之題的思考。
第二,機器人二元定性順應時代發(fā)展,正視與回應了人工智能發(fā)展給私法帶來的主體性之爭。私法中的法律人像一直以個體的生物人為基礎而建模,法人和非法人組織縱然得因權利能力之賦予而獲得團體人格,但亦不過是個體自然人或財產之集合。人工智能迅猛發(fā)展及其實踐應用給當代私法提出了人工智能私法地位這個十分糾結的問題,引發(fā)國內外學者廣泛熱討,形成不同的觀點學說?!陡窭锷攴ò浮吩趯C器人進行客體定性,并配設以財產法規(guī)則的同時,又依代理說對機器人—代理人進行主體定性和規(guī)則構設,實際上認為機器人具有一定的法律人格,學界也通常認為代理說在本質上將機器人作為民事主體,展現了俄羅斯學者對人工智能發(fā)展之關注和對機器人私法地位問題之思考與回應。
第三,機器人二元定性要求重新思考人機關系與人機倫理。傳統(tǒng)人機關系以主客對立、人物界分為認識論基礎,在奴役與工具之間加以權衡取舍,其本質均將機器歸入客體范疇,形成以主體訴求滿足和理性意志支配為內容與價值取向的單向性、支配性和工具性的關系結構,經典呈現出人類中心主義之觀念映照。機器人二元定性顛覆了傳統(tǒng)人機關系的認識論基礎,提出重新思考人機關系與人機倫理之敘事。具體而言,法案將機器人條款置于動物規(guī)范之后的技術處理,似乎表明機器人與動物之間相似的財產屬性,可以同樣遵循“法益所有者應自覺承擔該法益上的損害”之原則確定責任分配。 但另一方面,這種相似性也似乎提出了對機器人,尤其是機器人—代理人予以動物般倫理關照之命題。在人工智能迅猛發(fā)展之當下,如何認識與對待這個行走的、會思考的“機器”,不僅僅是法律上的重大命題,更是倫理價值上的難題??赡芏唐趦炔荒芙o出最終答案,但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即無論是基于機器人與動物的特定相似性,還是基于主客對立關系之解構,人類都不能將機器人僅僅作為一般財產,不能違背人道原則殘酷對待。
四、私法定位:機器人主體性之思考
《格里申法案》在帶給我們啟示的同時也促使我們作如下思考與反思:
第一,如何進行觀念與制度調適以因應人工智能發(fā)展。如果說制度與規(guī)則是顯性的存在,則其背后必然隱藏著立法者的思想觀念與主觀認知?!陡窭锷攴ò浮穼C器人的二元定性及其規(guī)則設計不失創(chuàng)造性,但亦不乏矛盾與保守之處。前者如機器人—代理人的行為責任和高度危險責任之規(guī)則設計,雖然代表了對他人行為的一種新的責任,并可以說是第一次法律系統(tǒng)讓個人對人工狀態(tài)的轉換系統(tǒng)的決定承擔義務,但無疑仍然秉持人類是行為與責任主體的傳統(tǒng)規(guī)范認知,在一定程度上與機器人—代理人的主體定性產生沖突。后者如機器人—代理人定位對機器人主體性的間接承認。
可以說,這種矛盾與保守有技術發(fā)展及機器人立法的階段性考量,但亦不乏認識猶疑和保守觀念之影響,如有學者認為應當將機器人作為“準民事法律關系主體”,甚至認為“機器人的權利主體性問題在實踐中可能并不那么重要”。 但實際上,就當下互聯網智能革命迅猛發(fā)展之社會現實與各國的戰(zhàn)略重視而言,機器人私法地位很快將不再是純粹理論探討問題。如沙特授予“索菲亞”以公民身份,美國國家公路交通安全管理局認可谷歌自動駕駛系統(tǒng)的“駕駛員”身份,無疑都凸顯出該問題之緊迫。而在人工智能應用最典型的自動駕駛汽車領域,傳統(tǒng)以人類行為者為中心,以過錯為主要歸責依據的侵權理論體系與立法亦不斷遭遇挑戰(zhàn),《歐盟機器人民事法律規(guī)則》據此率先為智能機器人重構責任規(guī)則,包括我國在內的一些國家在人工智能發(fā)展戰(zhàn)略或規(guī)劃中也提出了人工智能主體地位之愿景訴求。這些新規(guī)則或愿景訴求“著眼于如何讓一臺機器為其行為的疏忽部分或者全部行為承擔責任,結果就是解決機器人是否應當擁有法律地位這一問題將變得越來越迫切?!?但是,如果遵循觀念生成制度和規(guī)則之一般發(fā)展路徑,將因觀念更新之緩慢而造成人工智能發(fā)展的長期失范,無助于權利義務與責任風險的合理配置及私法秩序的有序運行。因此,突破慣常思維范式,強制搭建人工智能與機器人的私法規(guī)范,承認機器人的私法人格與私法主體地位,對其可能引發(fā)的侵權責任風險、智能合約效力、智能作品著作權歸屬等作出制度安排,進而內化為普遍認知,外化為行為準則指引社會生活與個體生活,亦如《歐盟機器人民事法律規(guī)則》第59條賦予復雜自主機器人以“電子人”之做法。
第二,如何對機器人主體進行私法定位。從羅馬法至今,民事主體類型與范圍總體上呈多元擴張之勢,但基本類型無外乎自然人、法人、非法人組織等?!陡窭锷攴ò浮冯m然以“機器人—代理人”之創(chuàng)制間接肯認其主體性,并類推適用法人之規(guī)則,似有“將機器人以類似于法人的定位”,但就法案對機器人—代理人在主體部分的編章安排來看,沒有將其置于任何一個既有主體類型之中,而是以專章的形式安置在俄羅斯聯邦、俄羅斯聯邦各主體、地方自治市組織之后,形成列于其他主體的關系結構,推定為獨立的第四主體更合邏輯。而且,就機器人社會存在表征及社會現實而言,無論是具有“公民身份”的索菲亞,還是歐盟法中的“電子人”,亦不論該機器人是否具有人形特征,均表現為個體性存在,迥異于法人之團體性結構。即便隨著法人的社會現實發(fā)展和法人理論之更新,立法和理論上也承認了一人公司的法人屬性,但團體性和組織主體仍然是法人等組織類主體的根本特性和外部表征。再者,就機器人內部特性而言,機器人借助于高智能性自主決策,亦迥異于法人之團體意志及其意思實現。就此而言,機器人似乎更“類于人”而非“類于團體”,定位為法人非為妥當。
但是,據此將機器人定位為“自然人”亦非妥當。蓋因機器人的“類人性”無以改變其技術存在本質,亦無法獲得自然人之倫理性,且具有極大的發(fā)展性和風險性,其權利能力的取得與范圍、行為后果與責任歸屬、運行維護與監(jiān)管等需要國家介入予以特別規(guī)制,作為獨立主體更具合理性,亦能形成價值、結構與邏輯自洽,名稱可以謂為“人工人”或者“技術人”,以此彰明其存在的技術本質及其人格的非倫理屬性。
第三,審視機器人主體的技術性與工具性。自《德國民法典》開啟民事主體二元化先河,圍繞法人主體就產生了法律主體技術性與價值性的認識分歧,并認為“在現代法律世界,所謂自然人和法人的二元主體結構只是形式上的,真正的主體或最基礎的主體,只有活生生的個人,法人是法律上的一個技術意義的而不是基本價值性的形式主體,法律通過法人概念的法律技術作用,去確認個人的某些團體生活方式?!?及至今日,這種認識更契合于機器人主體。眾所周知,機器人具有深度學習能力,存在技術失控和異化之風險,應重申和強化機器人主體的技術性與工具性認知,遵循和嵌入必要的技術準則和倫理準則,防止技術失控與異化給人類造成損害,防止將機器人當作人類一樣對待所可能造成的人類非人化之惡果。應以尊崇和強調人的倫理性與目的性,使人類安全保護與人類尊嚴價值獲得雙重彰顯和保障,塑造人類與機器人相互尊重、善待,并以人類價值優(yōu)先,勿害和保護人類整體安全為目標與宗旨的新型人機關系。
科恩曾言,科學領域中的革命只會對該科學領域中現行的知識結構或狀態(tài)構成直接威脅,并不會在整個社會范圍內構成威脅,但科學革命實際附帶的成果卻會對社會秩序帶來一定程度的影響。 當下正在發(fā)生并必然走向深入的互聯網信息技術革命及其實踐應用給私法制度及法律秩序帶來的沖擊和影響印證了科恩之論斷。正視與回應風險與挑戰(zhàn),立足人工智能技術發(fā)展應用之現實,秉持戰(zhàn)略性與前瞻性,重視與權衡各方利益進行制度與規(guī)則設計是良善之法應有態(tài)度。
注釋:
① 由于該法案是由俄羅斯互聯網技術領域的專家,Mail.ru 集團的董事會主席格里申及其基金會“格里申機器人”委托大成(Dentons)國際律師事務所起草的,故也被稱為“格里申法案”。
②⑨ 張建文:《格里申法案的貢獻與局限——俄羅斯首部機器人法草案述評》,《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8年第2期。
③ 按照《格里申法案》擬定者的設想和安排,此第六章在《俄聯邦民法典》中應當順延為第七章。
④⑩ В. В. Архипов, В. Б. Наумов, Искусс-твенный нителлекти автономные устройства в конт-ексте права: о раз работке первого в России закона о робототехнике, Труды СПИИРАН, 2017, Вып, 6(55), С.50, С.58-61, С.51.
⑤⑥ [德]埃爾溫·多伊齊、漢斯—于爾根·阿倫斯:《德國侵權行為法——侵權行為、損害賠償及痛苦撫慰金》,葉名怡、溫大軍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72、173、3頁。
⑦ 龍衛(wèi)球:《民法總論》,中國法制出版社2002年版,第565頁。
⑧ Winscheid, Lehrbuch des Pandektenrechts(1862), Ⅰ§73. 轉引自龍衛(wèi)球:《民法總論》,中國法制出版社2002年版,第56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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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春梅,天津師范大學法學院教授,天津,3003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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