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學斌 汪 靜
(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重慶 400015)
2019年5月18日,由西南博物館聯盟共同策劃、推出的《盛筵——見證〈史記〉中的大西南》展覽(以下簡稱《盛筵》展)在2018年度“全國博物館十大陳列展覽精品推介活動”中榮獲“精品獎”。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首次舉辦的大規(guī)模西南地區(qū)青銅文物聯展,集結了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四川博物院、云南省博物館、貴州省博物館、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博物館、成都博物館、金沙遺址博物館、三星堆博物館等13家國有文博單位的202件珍貴展品,展示了古老的巴文化、蜀文化、夜郎文化、滇文化、百越文化等多種文化,為觀眾帶來了一場名符其實的文化盛宴(圖一)。該展覽于2018年9月29日至2019年1月6日在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進行了首站展出,其后又分別在貴州省博物館、云南省博物館進行了巡展,引起了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中央電視臺《國寶檔案》欄目組依據展覽拍攝了《史記中的大西南》,自2019年1月7日起在全球展播,將大西南的青銅文化和人文地理展現給世界各地的觀眾。
《盛筵》展之所以能夠取得如此成功,除了精美絕倫的展品外,還得益于策展團隊巧妙的故事線設計。展覽共設計了明、暗兩條故事線:明線是匯集一個大區(qū)域內不同類型和功能的青銅藝術精品,通過物與物的串聯、對比,展現多姿多彩的地域文化,這也是目前國內出土文物類展覽的常規(guī)做法;暗線則是通過一篇歷史文獻——《史記·西南夷列傳》串聯各展陳單元,精選具有關聯性的館藏文物作為展品,將歷史人物、歷史事件與出土文物緊密結合,力求向觀眾傳遞更多的歷史文化信息,最大程度凸顯“透物見人”的展陳理念。在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展出期間,四川大學承擔的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博物館展陳中考古文物的信息解讀與重構研究”課題組專程來館進行了觀眾調查,對展覽暗線設計給予了較高評價:“80%的觀眾都閱讀過《史記》,……(觀眾)在觀展前就對展覽所涉及的時空背景有所了解,為理解展覽的主題和思路打下良好基礎?!盵1]
下面將圍繞展覽的暗線設計闡釋我們的策展理念和實施方法。
陳列主題是一個展覽的靈魂,近年來,隨著博物館展覽,特別是臨時展覽日益強調內容對觀眾的吸引力,“主題鮮明,個性突出”成為一個優(yōu)秀臨時展覽的必備要素?!妒Ⅲ邸氛棺鳛槲髂喜┪镳^聯盟共同策劃的青銅文化大展,在可供選擇的展品十分充裕的條件下,必須要先確定一個既能突出西南地區(qū)文化個性又能彰顯地區(qū)內各區(qū)域文化共性的陳列主題,且在這一主題下能夠形成一條貫穿整個展覽的故事線,并體現出博物館展陳現實關懷的特色。由此,策展團隊想到了利用觀眾耳熟能詳的《史記》以及其中記載的2000年前那場由漢王朝發(fā)起的“西部大開發(fā)運動”。
《史記》第116卷《西南夷列傳》雖只有短短1000余字[2]2991—2998,卻記載了西南地區(qū)歷史文化、民族民俗、疆域政區(qū)等各方面的情況,至今仍被研究區(qū)域歷史文化的學者們奉為經典。由司馬遷的記載可知,在漢初中原王朝的視野中,大西南是遙遠而陌生的。雖然司馬遷年輕時曾“奉使西征巴蜀以南,略邛、筰、昆明”[3],但他在書中也只是介紹了這一區(qū)域內幾個較大的國族,如巴、蜀、夜郎、滇、南越等,對眾多弱小分散的國家和部族卻力所難及,以至于在文中先言“西南夷君長以什數”[2]2991,后又云“西南夷君長以百數”[2]2997,為后人留下了種種謎團。這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展覽策劃的難度,卻也為展覽提供了趣味性和無限的想象空間。
圖二 《盛筵》展序廳
根據司馬遷的記載,漢王朝開發(fā)西南邊疆的誘因是兩位使臣的匯報。建元六年(前135),唐蒙出使南越時發(fā)現番禺城的人們食用來自蜀地的枸醬,詢問后得知其是通過夜郎牂柯江而來。此時,漢武帝正苦于尋找征服南越國的路線,唐蒙回到長安后向武帝建議:“竊聞夜郎所有精兵,可得十余萬,浮船牂柯江,出其不意,此制越一奇也。誠以漢之強,巴蜀之饒,通夜郎道,為置吏,易甚。”[2]2994元狩元年(前122),張騫出使大夏國(今阿富汗)時見到當地集市上售賣蜀布、邛竹杖,聽聞是由身毒國(今印度)交易而來,他歸國后“盛言大夏在漢西南,慕中國,患匈奴隔其道,誠通蜀,身毒國道便近,有利無害”,“天子乃令王然于、柏始昌、呂越人等,使間出西夷西,指求身毒國”[2]2995—2996。于是,一場歷時數十年的“西部大開發(fā)運動”拉開了帷幕,由此漢王朝極大地鞏固了西南邊疆,因民間貿易而逐漸形成的南方絲綢之路第一次得到了官方的重視?!妒Ⅲ邸氛沟年惲兄黝}就從這一具有積極意義的結果中提煉而出:“它再現了西南地區(qū)融入中華大家庭的歷史進程,它見證了南方絲綢之路的拓展”——這一主題被聚光燈定格在序廳的展板上(圖二)。展覽中相關展品的組織,互動項目的設置以及文字介紹、圖像的使用等均圍繞此主題進行。
展覽標題緊扣陳列主題。主標題“盛筵”二字,取自唐代詩人王勃《滕王閣序》中的“勝地不常,盛筵難再”[4],寓意有三:第一,展覽是西南博物館聯盟成員共同為觀眾奉獻的文化盛宴;第二,展覽通過禮樂、飲食等方面的器物展現了西南地區(qū)青銅時代的盛大宴饗場面;第三,在古漢語中,“盛筵”多與盛極而衰關聯在一起,蘊含著“盛筵難再”“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的深刻內涵。其中,寓意一、二是對展覽故事線中明線的概括,寓意三則是對暗線的概括,具體到展覽內容上則表現為:一場場在西南各地擺設的盛大筵席,既代表著“君長”們的末日狂歡,也意味著該區(qū)域的青銅時代行將結束,西南大部分區(qū)域即將正式融入中華大家庭[5]。
副標題“見證《史記》中的大西南”是對主標題的延伸和補充。它通過一部觀眾熟知的史書巧妙界定了展覽的時空范疇,并以文獻、文物互證的方式講述故事。目前在國內的展覽中,將一本書的名字嵌入展覽標題者尚不多見,與常見的“精品展”“珍寶展”相比,《盛筵》展以文獻為線索串聯文物、講述故事,將文物置于特定歷史環(huán)境中進行詮釋,更容易做到透過文物見人、見事、見過程。
單元標題密切呼應展覽標題。展覽依據文化類別輔以時間順序安排單元結構,共設置了7個單元(表一)。單元標題均為8個字,前4字中包含國(族)名,后4字介紹其文化特色或代表性器物?!叭前樵拢鹕沉鞑省焙汀伴_明王蜀,禮樂尚楚”單元介紹古蜀文化;“巴都濱江,俎豆用享”“滇王受印,笙歌宴舞”“夜郎探秘,釜蹤鼓跡”“百越之屬,和鳴鐘鼓”單元分別介紹巴國、滇國、夜郎國、百越的青銅文化;“中華一統(tǒng),絲路延綿”單元介紹西南地區(qū)文化融合與發(fā)展的情況,總結整個展覽,讓觀眾直觀感受漢代開發(fā)西南邊疆的作用,進一步明晰陳列主題。
各單元的展品組織均圍繞“盛筵”的主題進行。展覽依托四川廣漢三星堆遺址、成都金沙遺址、新都馬家墓地以及重慶小田溪墓地、云南晉寧石寨山墓地、廣西貴港墓地、貴州赫章可樂墓地等高等級遺址和墓葬的出土文物,通過青銅禮器、飲食器、樂器這三類宴飲用器對比展示了西南地區(qū)各國(族)的多彩文化。為了保證展覽單元結構的均衡,原則上各單元陳列的展品保持在30件(套)左右。除“三星伴月,金沙流彩”單元所反映的古蜀文明內容在《史記》中無載外,其余各單元均通過展板、說明牌、場景復原、多媒體展示等手段將展品與相關的《史記》記載結合起來。如果說展品是青銅盛筵的“餐具”,《史記》中的文字就是餐具里的“食材”,通過策展團隊的“烹飪”,最終為觀眾獻上一道道美味佳肴。
完美實現陳列主題的重點和難點在于“如何將諸多孤立的物品聯系起來,如何讓不同的物品表達同一的意志、態(tài)度和價值”[6]。于展覽而言,展品信息解讀能力的高低直接決定了故事線的完整度和延伸度?!妒Ⅲ邸氛闺m然是一個通過史書講故事的展覽,但展覽使用的202件(套)展品中卻很少有像“滇王金印”之類能夠直接與文獻記載相對應的文物。如何像考古學研究那樣讓文物與文獻互證,是目前國內眾多出土文物類展覽普遍面臨的難題。但從另一個角度看,文獻無載并不意味著毫無線索,這些與歷史事件同一時期的物證都或多或少地承載著某些歷史信息。策展團隊中有許多來自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四川博物院、云南省博物館、貴州省博物館、貴州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文博單位的青銅文化研究專家,他們努力在陳列主題的引領下通過展品群研究、展品組合對比、單件展品之間的關聯性分析等方法對展品內涵進行挖掘和研究,并采用切片式、互證式等展出方式將展品信息傳達給觀眾。
《盛筵》展是一個匯集多元文化的展覽,僅憑一個展覽自然不能將各種文化的面貌都完整地展現出來,因此,策展團隊采用了切片式展出方式,即將最有區(qū)域特色、最能契合陳列主題的展品呈現給觀眾。在展覽單元設置中,除了第七單元是對大西南青銅文化的共性進行總結外,其余6個單元均依托展品獨立構筑起一個區(qū)域性的精品“文化屋”(圖三),最終形成了6個風格各異的盛筵場景,讓觀眾能夠透過一個較小的視角深入觀察不同地域的古文化,在同類器物對比中感受不同文化的魅力。
圖三 《盛筵》展展廳內景
通過不同文化展品群之間的對比可知,6個“文化屋”內的青銅盛筵時代順序不同:四川盆地內巴、蜀文化的展品時代可分為商周和戰(zhàn)國兩個階段,云貴高原、嶺南地區(qū)的滇文化、夜郎文化、百越文化的展品時代主要為西漢早期。各區(qū)域青銅文化興衰的時代差異,可在歷史文獻中找到緣由。根據《史記》及相關史料的記載,以公元前316年的“秦滅巴蜀”和公元前112年的“漢平南越”為標志,中央王朝先后兩次對西南地區(qū)進行開發(fā)。第一次開發(fā)使得巴國、蜀國變成秦王朝的巴郡、蜀郡,巴蜀青銅文化由盛而衰,王族、“君長”的盛筵戛然而止。第二次開發(fā)時,漢王朝以巴郡、蜀郡為橋頭堡和中繼站,直接終結了云貴高原及嶺南地區(qū)的青銅時代,迫使“西南夷”的盛筵曲終人散。通過歷史事件與同一時期展品之間的相互對應,200年間西南地區(qū)風云變幻的青銅文明盡在我們眼前。當然,盛筵的散去并不意味著西南地區(qū)發(fā)展的停滯或衰退,西南地區(qū)開始進入鐵器時代,郡縣的設置代替了諸國林立,各民族先后融入中華大家庭之中,而這也正呼應了陳列主題??此坪翢o關聯的6個宴饗場景,在一篇歷史文獻的有機串聯下,發(fā)生了跨越時空的聯系。
司馬遷在《史記》中將西南地區(qū)大部分國(族)統(tǒng)稱為“西南夷”,他在列舉了滇、夜郎以及川西高原的徙、筰、冉等國(族)后,特意指出“此皆巴蜀西南外蠻夷也”[2]2991。由此可知,在這位西漢史官眼中,巴、蜀早已不是“蠻夷”之地,可以列入華夏文化圈內。那么文物能否驗證史官記載的準確性呢?從《盛筵》展的展品組合中可見一斑。
戰(zhàn)國時期巴蜀地區(qū)的高等級青銅器組合,如禮器類的鼎、敦、壺、俎、豆,樂器類的編鐘、于、鉦等,都可見楚文化的影子,它們或是直接來自楚地,或是根據楚式青銅器風格制作而成。四川博物院藏戰(zhàn)國中期邵之鼎,為1套5件,形制相同,其中一鼎鼎蓋內有“邵之鼎”4字銘文,該鼎鑄造精美,形制特征與湖北江陵望山楚墓出土銅鼎基本相同,具有明顯的楚式風格(圖四)。銘文中的“邵”字有兩解:一是楚國貴族三大姓之一的“昭”,則此器為楚貴族之器;二是“邵”即“昭祭”,鼎為墓主(蜀王)在昭祭儀式中所用宴饗之器。其余4鼎制作工藝略有遜色,且無銘文,顯為蜀地生產。邵之鼎是目前西南地區(qū)發(fā)現的青銅時代最高等級的列鼎,反映了楚、蜀兩地的文化交流和蜀地對中原禮儀制度的吸收與傳承。又如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藏戰(zhàn)國晚期青銅俎、豆、夾組合,為1套11件,體現了巴人上層社會的餐飲習俗和祭祀禮儀(圖五)。組合中圓形銅俎的造型雖未見于同時期其他文化,卻與楚文化的高柄豆極為相似,加之楚地盛行用俎隨葬,故其很有可能為巴人受楚文化影響而做的創(chuàng)意性設計[7]。
圖四 四川博物院藏戰(zhàn)國中期邵之鼎及鼎蓋內的銘文
圖五 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藏戰(zhàn)國晚期俎、豆、夾組合
眾所周知,楚國的藝術、文化風格對漢文化有著極大影響,《史記·楚世家》有“南器以尊楚”的記載[8]。文化上的認同,加之秦時就已在四川盆地實行郡縣制,在漢初的司馬遷眼中,巴蜀早已是“禮樂之邦”的一員。
與四川盆地不同,云貴高原以及嶺南西部地區(qū)的青銅文化呈現出的是另一番景象。司馬遷游歷西南時,無論是在滇文化還是在夜郎文化中都未曾見到他所熟知的鼎、敦、壺、豆等中原及巴蜀文化中的典型禮器,能夠看到的是銅鼓、羊角鈕鐘、葫蘆笙等樂器和鑄有各種動物造型的貯貝器,這一定會讓他感到新鮮和陌生,進而將這里視為“蠻夷”之地。以云南省博物館藏西漢疊鼓形銅貯貝器為例,其上鼓鑄4只臥鹿,下鼓鑄4只臥牛,器蓋上鑄出3人和各種動物,其中1人通體鎏金,似為主人;器身滿飾陰刻線紋圖案,有犀鳥、飛鳳、鷹、虎牛相斗、虎豬嘶咬、獵人捕獵野豬和鹿以及各種植物等,展現了一幅生動的亞熱帶地區(qū)狩獵場景(圖六)。該器在滇文化中是王一級人物才能使用的器皿,從形態(tài)到功用都呈現出與中原文化迥異的特征。
圖六 云南省博物館藏西漢疊鼓形銅貯貝器
為什么滇與中原會有如此大的文化差異?除了地域較遠,中原文化的影響較弱外,司馬遷在《西南夷列傳》中還道出了其他原因:“始楚威王時,使將軍莊將兵循江上,略巴、黔中以西?!恋岢?,方三百里,旁平地,肥饒數千里,以兵威定屬楚。欲歸報,會秦擊奪楚巴、黔中郡,道塞不通,因還,以其眾王滇,變服,從其俗,以長之?!盵2]2993根據司馬遷的記載,滇國的青銅文化并未隨著莊的到來而改變,反而是莊及其部下經歷了一個變服易俗的本土化過程,可見滇國人民對本土文化的堅守與傳承。所以,自“莊王滇”至200年后司馬遷游歷滇境,滇國始終保留著自身獨特的地域、民族風格。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出,古人的華夷觀似乎與財富多寡沒有太大關聯,否則司馬遷不會將“肥饒數千里”的古滇國列入“蠻夷”。從這個角度來說,《盛筵》展中琳瑯滿目的古滇國青銅器印證了史書的記載,也折射出了古人的華夷觀。
漢武帝開發(fā)“西南夷”是中國歷史上的一件大事。在此之前,這里“君長”林立,互不隸屬,與外界的聯系也較少,特別是對中原地區(qū)的政治、文化了解甚少,從“滇王自大”到“夜郎自大”,各地方君王與漢使之間發(fā)生的故事為中華民族提供了持續(xù)2000年的“笑料”。而這種閉塞不通的情況同樣出現在大西南內部各國族之間,貴州赫章出土的夜郎國銅釜(圖七,現藏貴州省博物館)與廣西西林出土的句町國銅鼓(圖八,現藏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博物館)可以較好地反映出這一點。銅釜和銅鼓的初始功能分別是炊器和樂器,但在夜郎國和句町國最終都成了伴隨死者下葬的葬具,前者用于套頭,后者用于殮尸。喪葬文化是傳統(tǒng)文化中最不易變更的部分,從貴州畢節(jié)赫章至廣西百色西林,直線距離不足600公里,卻在同一時期有著如此截然不同的葬俗,其背后反映的是地域之間嚴重的“道塞不通”和交流不暢。
圖七 貴州赫章出土夜郎國虎飾銅釜
圖八 廣西西林出土句町國翔鷺紋銅鼓
鑒于上述情況,為穩(wěn)固西南邊疆,漢王朝開始了開發(fā)“西南夷”的歷程,具體策略主要有兩項:一是羈縻懷柔。漢武帝仿效戰(zhàn)國時秦對待巴國的政策,在滇國和夜郎國設立郡縣,但保留王族稱號和待遇,以安撫人心,保持政局穩(wěn)定,這就是《西南夷列傳》中記載的“西南夷君長以百數,獨夜郎、滇受王印?!嵝∫兀顚櫻伞盵2]2997。云南省博物館提供的展品“滇王之印”復制件(圖九,原件現藏中國國家博物館)是對這段記載真實性的最好證明。二是修筑道路。漢武帝“發(fā)巴蜀卒治道,自僰道指牂柯江”[2]2994,在秦代五尺道基礎上修筑了從僰道(四川宜賓)直抵牂牁江的全長500余公里的南夷道(又稱“唐蒙道”)。南夷道開通后,在軍事上,漢朝軍隊順牂牁江而下,平定了南越國;在經濟上,極大促進了區(qū)域之間的交流和發(fā)展。元光六年(前129),漢武帝在南夷道旁設置郵亭和傳舍(驛站),“自僰道、南廣,有八亭,道通平夷”[9]。貴州省博物館藏東漢“武陽傳舍”鐵爐出土于貴州畢節(jié)赫章可樂墓地,因爐身內壁鑄有“武陽傳舍比二”6字隸書銘文而得名(圖一〇)。赫章可樂是南夷道上的交通樞紐,也是夜郎國的重要聚落,當時設置有傳舍。漢王朝為加強對新開發(fā)地區(qū)的管理,將赫章可樂所屬的今貴州北部畢節(jié)一帶劃歸犍為郡,而位于今四川眉山彭山區(qū)的武陽同為犍為郡屬縣,這件鐵爐就是四川盆地與云貴高原因道路開拓、郡縣設置而展開交流的證明。與傳舍、驛站相伴隨的是南夷道上車馬輻輳的壯觀景象,貴州省博物館藏東漢銅車馬(圖一一)表明,至遲在東漢時期,夜郎地區(qū)的交通條件已大為改善,社會經濟更為富足,夜郎文化已徹底融入漢文化體系之中。
圖九 云南省博物館藏滇王之印復制件
總體來看,漢王朝征服南越,溝通西南地區(qū)的目的基本達到,但其通過西南夷“指求身毒國”的目標卻未能實現。據《西南夷列傳》記載,在滇王歸附后,漢朝使臣繼續(xù)西行,途中由于“昆明夷”的阻攔而“莫能通身毒國”[2]2996。但實際上,高山險阻從未隔絕云貴地區(qū)與南亞次大陸之間的民間貿易和文化交流,一條若隱若現的南方絲綢之路早已存在。在《盛筵》展展品中,云南省博物館藏西漢時期青銅貯貝器中的海貝,與三星堆祭祀坑出土的商代環(huán)紋海貝屬于同一類型,它們“只產于印度洋”[10]。云南省博物館藏西漢?;~案中大牛的脊背凸起成峰(圖一二),有學者認為這就是《后漢書》中記載的“封?!?,屬于南亞次大陸的品種[11]。隨著漢王朝對西南邊疆的開拓,這條自古有之的民間通道更為安全、便捷,為南方絲綢之路的最終形成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對館藏物品進行研究是每家博物館的責任,但針對一次新的陳列專門進行研究與之有著重大區(qū)別?!盵12]《盛筵》展將若干“自在”的文物個體通過一明一暗兩條故事線聯系在一起,形成一條較為完整的故事鏈,這其中凝結了多學科的研究成果,也是策展人員創(chuàng)造性設計的結果。具體到展覽的敘事方式,其表征如下。
圖一〇 貴州省博物館藏東漢“武陽傳舍”鐵爐及銘文拓片
圖一一 貴州省博物館藏東漢銅車馬
圖一二 云南省博物館藏西漢?;~案
首先,采用切片式方法,以小中見大的方式認識、解釋多元文化?!妒Ⅲ邸氛箛@《史記·西南夷列傳》鋪陳了一個展覽,將不同的地域文化定格在宴饗這一場景中,突破了時下博物館展陳中常見的“宏大敘事”窠臼,避免了展覽內容面面俱到、泛泛而談的通病,盡量從細微處體現文化特色,力求從文獻、文物中挖掘更多的信息。策展團隊雙重故事線的設置,一方面是基于對展覽受眾面的多層次考慮,另一方面也是對傳遞展覽信息的一種新穎的嘗試與探索。
其次,充分運用學術研究中的“二重證據法”。以相關記載為線索講述故事,將精美的文物置于宏大的歷史背景下展示,同時用最新考古研究成果填補文獻記載的空白,是策展團隊始終秉承的基本原則。《盛筵》展的展板或講解詞中多次出現了《史記·西南夷列傳》原文,它們與陳設的展品相呼應,使展覽有的放矢,較好地達到了“透物見人”的目的。
再次,精細詮釋文物展品。目前,國內很多展覽,尤其是多館合作的聯展,普遍存在對展品關聯性研究、展示不足的情況。針對這一問題,《盛筵》展策展團隊通過展品群研究、展品組合對比、單件展品之間的關聯性分析等方式對展品進行解讀。同時,鑒于《盛筵》展是一個主要面向普通觀眾的歷史文化主題類展覽,策展團隊在充分利用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根據展覽內容需要,對相關文物的信息進行了合理、適度的推理與演繹,如將四川博物院藏戰(zhàn)國水陸攻戰(zhàn)紋銅壺上的宴樂內容與蜀王盛筵場景相結合,將巴國的俎、豆、夾組合與引起漢武帝開發(fā)“西南夷”的枸醬相聯系等,以期為觀眾講述一個有血有肉、較為豐滿的故事。
最后,將歷史與現實結合起來。一個歷史文化類展覽應該具備現實關懷的溫度以及引起全社會共鳴的熱度。2000年前的溝通“西南夷”與今天的西部大開發(fā)雖不可同日而語,但兩者在改善交通條件、穩(wěn)固邊疆、加強與世界聯系的初衷上又有著諸多相似之處?!妒Ⅲ邸氛沟哪繕司褪亲層^眾透過展覽故事線認知漢王朝的開發(fā)策略和管理謀略,親身感受西南地區(qū)因開發(fā)而帶來的巨大變化,在相隔2000年的同類事件對比中總結歷史經驗,從而建立起文化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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