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夢園[湖南大學文學院,長沙 410082]
歷代文學作品中都不乏動物的描寫和刻畫:有的以動物作喻體,有的用動物來象征,有的將動物擬人化,還有的刻畫人的動物性。在中國文學中,動物最早出現(xiàn)于《詩經(jīng)》,如《碩鼠》這樣的作品既形象生動又寓意深刻。我們也不能忽略莊子對魚的偏愛,那場魚樂之辯寄托的不僅是莊子對魚的喜愛,還表達著他與自然共情的愿望。動物在文學作品中具有重要性和獨特性,它可以是一種符號,也可以是一個意象;它可以是一種寄托,也可以是一種情懷。
魯迅的小說也不乏對動物的書寫,他在《傷逝》中對動物有淋漓盡致的描寫,他的《狗、貓、鼠》直截了當以動物為題。魯迅先生親自作序的這部中篇小說《生死場》也用了大量的筆墨進行動物書寫,作家蕭紅通過動物書寫成就了這么一部“北方人民的對于生的堅強,對于死的掙扎,卻往往已經(jīng)力透紙背”的小說,一部以動物書寫探討生死的意義與價值的發(fā)人深思的作品。
《生死場》中描寫了三十多種動物,其中包括羊、馬、牛、狗、鳥、雀、熊、雞、貓、鼠、魚、猴、蝴蝶、鴿子、鴨子、烏鴉等,動物形象在小說中出現(xiàn)的頻率之高讓我們不得不去關(guān)注其中的動物書寫。據(jù)統(tǒng)計,羊在小說中共出現(xiàn)了105次,出現(xiàn)頻率最高,也貫穿整部小說。緊隨其后的是:馬(88次)、雞(45次)、牛(41次)、狗(38次)、蟲(32次)、魚(26次)、豬(20次)、蝴蝶(10次)等。
在《生死場》中,動物與人似乎沒有明顯的界線:有的人活得像動物,有的人像動物一樣去生產(chǎn),有的人甚至不如動物,有的人和動物一起生一起死。在那片愚昧的土地上,他們早已成為命運的共同體。蕭紅的動物書寫其實就是小說中的人物書寫,也是他們的苦難書寫,還是他們的生活書寫以及他們的死亡書寫。
真實的生活場景常常包裹著滿滿的生活氣息,小說中的人物每天都在為衣食住行而忙碌,為生老病死而煩惱。他們飽嘗生的苦痛,又深陷于死的無助,一切只是為了“生存”。
動物在《生死場》中是人物出場的線索,也是人物生活的參與者和陪伴者。小說第一章就寫二里半的羊走丟了,他不厭其煩地找羊,甚至還挨了打。麻面婆連飯都不做了,要去找羊。由此可見羊在這個家庭中的重要性,它的價值超越了許多東西。這件事也說明他們生活的本能性、重復(fù)性與匱乏性。
動物的本能即動物性,指能按照預(yù)定程序進行的一系列行為活動,它的意義僅僅只是維持動物的種族生存和繁殖后代。小說中的生活情境將人的動物本能展現(xiàn)得很立體,尤其是在繁殖后代上。成業(yè)和金枝在秘密戀愛時,小說這樣描述道:“他只是被本能支使著想要動作一切?!背蓸I(yè)是被動物的本能驅(qū)使著發(fā)泄自己的欲望,他對金枝所做的一切無關(guān)思想、無關(guān)感情,而是出自本能的欲望。“姑娘仍和小雞一般,被野獸壓在那里?!痹谶@句話中,“野獸”一詞再次說明了成業(yè)的動物本能。此外,成業(yè)嬸嬸、金枝媽媽的生活都被動物本能所支配著。這樣的生活是機械、麻木、無奈又難以抵抗的,而這種由動物本能所驅(qū)使的生活就像一個詛咒,周而復(fù)始地無限循環(huán)下去。
小說中關(guān)于女性生產(chǎn)的情景描寫十分細致,女人們的生育如同刑罰:五姑姑的姐姐因生產(chǎn)當場死去,麻面婆生產(chǎn)時大哭說她怨恨男人,李二嬸子小產(chǎn)快沒氣了。這些女人的生產(chǎn)是如豬狗般“無償?shù)?、無謂的、無意義、無目的”的動物的生產(chǎn),而且毫無衛(wèi)生措施,如五姑姑的姐姐在柴草上生產(chǎn),沒有專業(yè)的醫(yī)生,唯一的接生婆是王婆。女人們的生產(chǎn)就如房后的狗、墻根下的豬一樣得不到任何的關(guān)注和關(guān)照,甚至還要受到辱罵、暴力和詛咒。
《生死場》中女人們的生活是一種動物式的生活,瑣碎、乏味,她們的話題總是圍繞著動物展開:王婆的講話總是圍繞著一頭牛,她熟稔牛的顏色、吃食甚至睡覺姿勢,動物已經(jīng)成為她生活的全部。從這里可以看出,《生死場》中的女性正過著一種精神匱乏的動物式生活。
如動物般卑微地生活,如動物般苦痛地生育,這樣一個動物式生存的世界隱藏著一份雖苦痛萬分,仍奮力生存的堅強。她們并沒有因為卑微的動物式生活而哭天搶地,也沒有因為生存的艱辛而放棄活著的機會;她們明明處在死的狀態(tài),卻用力地向生掙扎。
《生死場》用或隱喻或明喻的方式將人動物化,“人的實在性只能是一種生物的實在性,它只有在一種動物生命的內(nèi)部方能得到構(gòu)成和維持”。動物性與人格這兩個詞本來應(yīng)是矛盾對立的,在蕭紅筆下卻是和諧共生的。因為人是動物性的,人格也有動物性,“動物性人格”暗含著人們生老病死的悲劇性和深陷生死輪回的無力感?!渡缊觥分械膭游飼鴮懯且环N隱喻書寫,蕭紅筆下的動物隱喻書寫是人物書寫的表現(xiàn)形式,具體呈現(xiàn)為兩種不同的方式:單個動物的隱喻和多種動物的隱喻。
單個動物的隱喻分為三個層次:第一種是取某個動物的身體部位進行隱喻,如用豬的喉嚨組織形容麻面婆就形象地寫出了麻面婆的不善言辭、不會抱怨和任勞任怨,也側(cè)面說明了她在父權(quán)社會里對父權(quán)思想的順從和麻木。第二種是取某一種動物的特性進行隱喻。如“嬸嬸好像小鼠一般又抬起頭來”,這里寫的是成業(yè)的嬸嬸在自己的丈夫走后像小老鼠一般弱勢、小心翼翼的反應(yīng)。第三種是用某個特定的動物狀態(tài)來隱喻人物身上本就存在的動物性,如“可是金枝好像患著傳染病的小雞一般”,形容金枝懷孕后如得傳染病的小雞一般恐慌。小說中還這樣描寫如動物般活著的月英:“她像一只患病的貓兒,孤獨而無望?!?/p>
《生死場》中除了單個動物的隱喻,還有多種動物的隱喻。麻面婆的形象基本上都是用動物做喻體進行刻畫,如“麻面婆是一只母熊了”,形容從草堆走出來的麻面婆就如一只笨拙、無助的大母熊。小說中還有否定式的比喻,如“麻面婆不是一只蝴蝶”。
老王婆被鄰居的孩子們叫作“貓頭鷹”,她的綠色臉紋、大而圓的發(fā)青的眼睛,總是“發(fā)著嘎而沒有曲折的直聲”,都讓人聯(lián)想到貓頭鷹。貓頭鷹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是厄運、死亡的象征。老王婆的一生看盡了生的痛苦和死的無助:她年輕時親手摔死了自己的孩子,她看著生產(chǎn)的女人一個個痛苦死去,她因聽到兒子的死訊而服毒自殺……
在動物性人格的書寫中,動物不僅是人物的喻體,也是人物的象征。小說多次用“小雞”形容金枝,金枝像一只被庇護在母親羽翼下的未成熟的小雞,她在與成業(yè)的兩性關(guān)系中也是一只時刻處于弱勢、屈于父權(quán)思想的小心翼翼的小雞。成業(yè)被形容成“獵犬”,這兩個字能直觀形象地看出成業(yè)的心理狀態(tài)以及其悲劇的結(jié)局。
無論是用動物隱喻還是用動物象征的方式,動物書寫都精確地刻畫了人物形象且推動了小說的情節(jié)發(fā)展。以動物來寫人,將人比作動物,寫出人的動物性,刻畫動物型人格,這樣的動物書寫顯現(xiàn)出了蕭紅創(chuàng)作的獨具匠心。
“在鄉(xiāng)村,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辈还苁强嗤吹纳€是無助的死,人和動物都無可避免地在命運中穿梭。生存即使是苦痛的,他們也汲汲營營地忙著生;死亡自然是無助的,他們又無可奈何地忙著死?!渡缊觥防铩八馈背霈F(xiàn)的次數(shù)高達151次,頻率之高在文學作品中極為罕見。有的作家避而不談死亡,但蕭紅卻直面殘酷而又血淋淋的死亡。蕭紅將動物書寫與死亡書寫結(jié)合起來,呈現(xiàn)人類的動物式死亡。人在“忙著死”,動物就在“忙著死”;人因戰(zhàn)爭而死,動物也不見蹤影。生命的死亡是一種常態(tài),也是一種必然。
金枝與成業(yè)的愛情和婚姻如“?;蚴邱R在不自覺中忙著栽培自己的痛苦”;小說后面寫到牛也在和自己的妻子角斗,為小金枝的慘死埋下了伏筆。小金枝慘死的原因主要是貧窮:米價掉了,家里的存糧折本賣了出去,家里連一斤面粉也買不起,豆油罐子也都空了。成業(yè)看著桌上的咸菜粥飯,聽著孩子的哭聲,喊著要把孩子賣掉還債。金枝聽了說:“看你賣吧!”成業(yè)就將小金枝摔死了。孩子被活活摔死后扔在了亂墳崗,不到三天就被狗扯得什么也沒有了。這里對于狗的書寫象征著小金枝因缺乏父親的關(guān)愛、因貧窮的生活狀況而失去生命的慘劇。
饑餓是導致鄉(xiāng)村里的人們死亡的又一個重要原因。蕭紅沒有直接寫村里的人們是如何饑餓的,又是怎樣被餓死的,而是借助動物書寫側(cè)面描寫了整個村莊的饑餓和人們動物般的死亡。在小說的第二章,老馬走上屠宰場,主人老王婆表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悲憫和慈悲。老馬象征著毫無價值的弱者,難逃死亡的命運。老馬那響著的鼻子、哭了一般濕潤而模糊的眼睛即便引發(fā)了王婆的同情心,也依舊難逃下湯鍋的命運。老馬不下湯鍋也得被餓死,老馬的饑餓不但是老王婆的饑餓,還是這個家庭的饑餓,更是生存在這片大地上的人們的饑餓。他們的饑餓只有一個共同的結(jié)局——死亡。北村的老婆婆因唯一的兒子死了,帶著自己的小孫女上吊自殺,那場景被描繪成“掛著兩條瘦魚”,“兩條瘦魚”象征了祖孫倆長久以來忍受的饑餓與絕望。
“只有女人在鄉(xiāng)村夏季更貧瘦,和耕種的馬一般。”繁殖與生產(chǎn)是一切動物的本能,也是女性必過的關(guān)卡。生產(chǎn)的女人和耕種的馬一樣,死了就死了,得不到半點同情。小說中很多女人因生產(chǎn)而死亡,其中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五姑姑的姐姐因生產(chǎn)而死的場景:“光著身子的女人,和一條魚似的,她趴在那里?!绷中抑t認為這樣的描寫是“使女性人物具有更原始、更荒野化,也更有象征性和流動性等特質(zhì)的物種擬態(tài)書寫”。她像一條魚一樣趴在那里,足以說明她的痛苦和無助。她難產(chǎn)到半夜,再到雞叫,最后再也不能動。耍酒瘋的男人進來后罵她“裝死還用長煙袋”,還用大水盆扔向生產(chǎn)中的她,以至于孩子一落地便當場死去。這樣生產(chǎn)的女人的確像是耕種的馬,只能無言地忍受,默默地擦拭血淚。
蕭紅用動物書寫詮釋各種形式的死亡,除了貧窮、饑餓、生產(chǎn)之外,還有因病痛而死的女人。月英就是因病痛而死的,“她像一只患病的貓兒,孤獨而無望”。月英的眼珠、前齒都已變綠,頭發(fā)緊貼頭皮。她患了癱病,又夜夜受著病痛的折磨。她的丈夫以“她快死了”為由,將她當作一個死人一樣對待。她的下體已經(jīng)腐爛,甚至還有白色的小蟲在蠕動。她的排泄物統(tǒng)統(tǒng)堆積在丈夫用磚頭壘成的四方格子里,她身上的肉都瘦空了。當五姑姑把鏡子拿給月英時,她看到了鏡子里的自己,悲痛地放聲大哭,但是臉上沒有一點淚珠,仿佛是那可憐的貓兒忽然被輾軋。三天后,月英的棺材便被抬上了荒山。月英的死值得我們深思。
“全村寂靜下去,只有日本旗子在山崗臨時軍營門前,振蕩地響著?!贝迕衽c日本鬼子的戰(zhàn)爭拉開了帷幕后,人們不僅要因貧窮、饑餓、生產(chǎn)、病痛而掙扎,還要與戰(zhàn)爭帶來的死神角斗,因無情的戰(zhàn)爭而無助地死去。二里半的老山羊貫穿小說的首尾,日本人殺死麻面婆和羅圈腿后,這個三口之家只剩下二里半和一只老山羊。老山羊的結(jié)局不是被日本人殺死,就是老死。最后,二里半將老山羊托付給趙三,跟著李青山去革命了。
因戰(zhàn)爭而死的還有許多年輕的生命,他們像死蛇一般爬回來。參加義勇軍的五姑姑的丈夫從廟后爬出來的時候,她自然地聯(lián)想到了往日受傷的馬??梢娺@片土地上的人們不僅如動物般生存,還像動物般毫無價值地死去。但五姑姑的丈夫即便是像死蛇也要爬回來,這何嘗不是一種與死的搏斗呢?亂墳崗子的意象也是血淋淋的動物書寫,如“亂墳崗子,死尸狼藉在那里。無人掩埋,野狗活躍在尸群里”。亂墳崗子是一個靜態(tài)的死亡囚籠,而活躍在墳場上的野狗象征著動態(tài)的死亡。
《生死場》是人的動物性寓言,它以書寫人的動物性的方式反映苦難,這份苦難是求生的艱辛,是生存的艱難,是生育的苦難,也是通向死亡的苦難。“苦質(zhì)情緒是一種深潛的苦悶、憂郁等情感體驗和心理氛圍,它制約著人觀察人生與世界的方式和角度?!笔捈t的書寫不僅呈現(xiàn)出苦難,更竭力追尋苦難背后的原因。
在男權(quán)社會中,女性沒有話語權(quán),女性從出生開始就在男權(quán)的壓迫下忍受著苦難。在蕭紅的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女性卑微的生存姿態(tài):“女性對男性完全是一種恐懼、敬畏心理,采取的完全是一種匍匐、仰視的姿態(tài)?!痹凇渡缊觥分械哪袡?quán)社會里,女性對男性只有一個“怕”字,這種毫無來由的怕就是男權(quán)社會的產(chǎn)物。福發(fā)嫂在知道自己的侄子成業(yè)和金枝又要重蹈自己的覆轍時,以女性長輩的身份向成業(yè)傳授過來人的經(jīng)驗。但她的丈夫一出現(xiàn),她便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不說話,等他走后才“好像小鼠一般又抬起頭來”。福發(fā)嫂的害怕就來自長期被男權(quán)壓迫的恐懼:“我怕男人,男人和石塊一般硬,叫我不敢觸一觸他。”小說還寫到福發(fā)嫂不敢在丈夫面前笑得太久,因為“她怕笑的時間長會要挨罵”。連“笑”這樣的情緒表達都要由男性來掌控,這難道不是女性被男權(quán)社會壓迫而產(chǎn)生的畸形認知嗎?
還有五姑姑的姐姐生產(chǎn)時的場景,她的丈夫把男性對于女性的壓迫演繹得淋漓盡致。他醉醺醺地回來,吼叫、撕扯,拿長煙袋和大水盆丟正在生產(chǎn)的她。她從黃昏難產(chǎn)到雞叫,孩子剛落地就死了。她受盡折磨、歷盡生育的苦難,“和一條魚似的,她趴在那里”,卻得不到丈夫的半點關(guān)愛。波伏娃認為“女性受孕的過程其實就是一個被外力異化的過程”,女性生產(chǎn)過程的痛苦令人觸目驚心,這是一種多么深重的苦難。
女性長期遭受封建倫理的摧殘,這樣的摧殘仿佛一個罩子,又像是一個“雞籠子”。蕭紅在小說中說,農(nóng)家好比雞籠,生死場上的女性如雞籠里的動物般麻木、自私、冷漠。封建倫理對女性的摧殘體現(xiàn)在女性教育、女性婚姻和女性健康三個方面。
在女性教育方面,年輕的女性所受的教育幾乎來自自己的母親和年長的女性,而她們早已形成了固化的“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也屈服于“三從四德”的封建禮教。就拿金枝的母親對金枝的教育來說,女兒若是不順從,她就邊打罵邊向金枝灌輸:婚姻就應(yīng)該聽從父母之命,擁有自己的情感是罪惡的,孕育生命是一種刑罰。母親自始至終的教育只有壓迫式的警告、對封建思想的灌輸,以及對貞潔觀的強行輸入。金枝的母親已經(jīng)成了封建禮教的代言人,她既是受害者又是“吃人者”。像金枝母親這樣的女性,如魯迅先生所說,充當了“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的角色。
在家庭婚姻方面,女性的苦難更是巨大的,她們自始至終都沒有獨立的人格,只是丈夫的附屬品、泄欲工具、打罵對象。福發(fā)嫂曾和侄子成業(yè)說過,等他真正娶了金枝,便不會把她放在心上了,甚至還預(yù)言說:“你會打罵她呀!”福發(fā)嫂的預(yù)言不是信口開河,而是她自身經(jīng)歷的真實寫照,想必她在婚姻生活中遭受丈夫的打罵也是家常便飯??杀氖沁@個預(yù)言果然成真了,成業(yè)和金枝結(jié)婚四個月后,成業(yè)就開始打罵金枝,甚至還親手摔死了出生才一個月的孩子。
封建倫理對女性身體的毒害便是要求其裹腳,裹腳是對女性身體的最大殘害。小說中的女性實實在在地遭受著這樣的殘害,但作者經(jīng)常一筆帶過,仿佛這是一件不值一提的事情,其實卻令讀者深刻感受到了女性所遭受的苦難。金枝在懷疑自己懷孕的時候,小說寫到了她尖形的腳:“漸漸可以辨得出她尖形的腳在袋口一般的衣襟下起伏的動作?!崩贤跗艦橼w三他們放風的時候,像一只驚恐又謹慎的守夜的老鼠,如有日本人來就“尖腳亂踏著地面作響一陣”。還有像“死蛇”一般爬回來的青年的妻子是“一個歪斜面孔的小腳女人”?!凹庑蔚哪_”“尖腳”“小腳”不就是封建倫理迫害女性身體的證據(jù)嗎?
《生死場》是人的動物性寓言,是對人的動物性的書寫。蕭紅用冷靜的目光注視著那一群如動物般生存,又似動物般死去的人們,在不動聲色中深刻地描寫著人性。這是對生命最大的悲憫,是對文學最高的期待。在這片生死場上,人如動物般卑微地生存,又如動物般無助地死亡,但他們的死亡不是毫無價值的,而是對封建倫理的控訴,是對日本帝國主義侵略者的反抗。
蕭紅以文字的形式表達了她對那個時代像動物一樣生存的人們的悲憫,用他們動物般的死亡來喚醒民眾荒涼、麻木、冰冷的心。她已經(jīng)“同魯迅站在了同一地平線上,達到了同一種對歷史、對文明、對國民靈魂的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大徹悟”。她期待《生死場》可以告訴整片東北大地上的人們,告訴面臨“亡國”的整個民族:即使生如雨露般微不足道也要活得堅強,即使面對死亡的結(jié)局也要用不屈的掙扎來喚醒麻木的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