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隆
新冠疫情暴發(fā)后,海灣阿拉伯國家受到了嚴重的沖擊,而受創(chuàng)最重的便是在當?shù)貏展さ臄?shù)千萬外籍勞工。受疫情、經濟蕭條和調控措施影響,預計2020年內將有總計約500萬外籍人士離開海灣國家,約占海灣國家人口總數(shù)的10%。疫情暴發(fā)前多個海灣國家就已經開始針對外籍勞工推出限制措施。疫情使海灣國家外籍勞工群體存在的諸多問題被集中曝光,加快了海灣國家的勞動力本地化進程。
在海灣國家(沙特阿拉伯、阿曼、巴林、科威特、阿聯(lián)酋、卡塔爾)生活的外國人總數(shù)約為2800萬,約占總人口半數(shù),其中大多數(shù)為勞工。外籍勞工來到海灣國家由來已久,但大量涌入則始于1973年石油危機后。隨著油價暴漲,海灣國家一夜暴富,對外籍工人和服務人員需求大增。首先到來的是埃及等阿拉伯非產油國勞工,隨后是南亞人和東南亞人。
海灣國家之所以出現(xiàn)本國人和外國人人口比例倒掛的奇觀,是因為進入油價高漲時代后海灣社會出現(xiàn)了急劇轉型,本土人力資源無法滿足發(fā)展需求。油價暴漲之前,海灣地區(qū)多為傳統(tǒng)游牧社會,人口稀少,教育水平低,人力資源嚴重匱乏。1973年石油危機后,滾滾而來的巨額石油收入讓海灣國家在數(shù)十年內完成了向現(xiàn)代社會的跨越。然而,現(xiàn)代生產和生活方式需要大量人力資源,海灣國家上至政府顧問、工程師、教師等專業(yè)人士,下至建筑工人、服務員、保姆等普通勞工,都需要從國外引進。外籍人員占海灣國家勞動力總量的90%。其中,外籍勞工在基礎設施建設、生產經營等各行各業(yè)發(fā)揮重要作用,是推動海灣國家現(xiàn)代化舉足輕重的力量,其也為祖籍國創(chuàng)造了大量財富,緩解了南亞、東南亞國家的就業(yè)和社會壓力。海灣外籍勞工平均工資水平并不高,但勞工人數(shù)眾多,每年匯出僑匯高達1000多億美元。
雖然外籍勞工在海灣國家社會經濟運轉過程中不可或缺,但大量、甚至在一些海灣國家超過本國人口數(shù)外籍勞工的存在,還是給海灣國家?guī)砹酥T多問題。
海灣國家喪失本國人口多數(shù)后,本土文化主體性面臨危機。外籍勞工的文化、觀念和習俗與海灣國家本土文化差異較大。以語言為例,海灣國家公民在很多場合無法用母語交流,在自己的祖國成了“老外”。復雜的人口構成使英語成為海灣國家族裔間溝通最常用語言,印地語成為英語之外最主要的外語,阿拉伯語則被邊緣化。
外籍勞工存在政治和社會不穩(wěn)定因素。如無技能勞工變賣家產,通過“黑中介”來到海灣國家打工,卻找不到合適工作而流落街頭。一些外籍人士還把來源國的民族、宗教沖突帶到海灣國家。因為雇主欠薪,海灣國家還時常發(fā)生外籍勞工抗議示威。同時,外籍勞工也是違法犯罪的高發(fā)群體。
海灣國家存在制度性侵害外籍勞工權益的現(xiàn)象。海灣國家長期實行“保人”制度,即外籍勞工都必須有本國公民擔任其“保人”?!氨H恕敝谱尡緡四軌蜃諠O利?!氨H恕币话銜垩簞诠ぷo照,剝奪其旅行和求職自由。在該制度下,外籍勞工淪為社會最弱勢群體,他們的權益被隨意侵害,甚至受到人身傷害的案件也時有發(fā)生,嚴重損害海灣國家的形象。外籍勞工引發(fā)的糾紛有時甚至上升到雙邊關系層面,釀成外交事件。海灣國家過度依賴外籍勞工,給本國帶來了政治和外交風險。
因為這些問題存在,早在疫情暴發(fā)前,海灣國家已紛紛推出中長期發(fā)展規(guī)劃,將勞動力本地化作為發(fā)展戰(zhàn)略的首要目標之一,每個國家都對不同行業(yè)外籍員工比例做出限制,部分行業(yè)還實施外國人禁入。這主要是因為海灣國家普遍存在失業(yè)率高企問題,特別是青年失業(yè)率高企。原本,海灣國家公民不愿意在收入低、工作時間長、穩(wěn)定性差的私營部門就職。但因形勢所迫,本國人也開始接受在零售業(yè)、酒店業(yè)等服務行業(yè)工作,這意味著外籍勞工需要騰出這些職位。2014年起國際油價進入下跌通道,海灣國家迫于財政壓力開始增加稅費,稅負增加導致的生活成本上升使不少外籍人士選擇離開,新增勞工人數(shù)也下降50%以上。同時,以排外主義為主要特征的民粹主義思潮在海灣國家逐漸興起,針對外籍勞工的種族主義和地域歧視言論在海灣國家甚囂塵上。
新冠疫情暴發(fā)以來,海灣國家損失慘重,僅沙特一國累計確診病例數(shù)就已逼近30萬。卡塔爾僅有264萬人口,確診病例卻已超過10萬。更慘烈的是,疫情暴發(fā)導致國際油價暴跌,使海灣產油國損失慘重,經濟負增長,財政赤字大幅攀升,外匯儲備急劇萎縮。毫不夸張地說,海灣國家正在經歷一場百年不遇的大災害。在疫情沖擊下,外籍勞工群體也陷入聚集感染、收入枯竭、有國難回的多重困境。疫情使人們更深刻地認識到了海灣國家外籍勞工群體存在諸多問題的復雜和嚴重程度,已到非解決不可的地步。由于新冠感染者大多是外籍勞工,疫情還加重了海灣國家民意的排外主義情緒。在這種背景下,多個海灣國家展現(xiàn)出了借疫情之機加快解決人口結構失衡問題、實現(xiàn)勞動力本土化的決心。
新冠疫情暴發(fā)后,海灣阿拉伯國家受到了嚴重的沖擊。圖為阿聯(lián)酋迪拜的一家酒店,一名工作人員走過戴口罩的駱駝裝飾。
海灣國家開始抓緊整頓外籍勞工市場,通過建章立制,限制非法輸入勞工。如7月,科威特政府就已起草完畢外籍勞工法,這項法案旨在規(guī)范勞動力市場,大幅削減外籍勞工人數(shù),對僑匯征稅。在排外情緒鼓動下,一些海灣國家制定了脫離實際的勞動力本地化目標。如科威特計劃遣返280萬名外籍勞工,占外籍人士總數(shù)的85%,從而將外籍勞工在人口中的占比由70%降至30%。海灣國家政府還開始關注外籍勞工每年匯出的上千億美元,試圖通過減少僑匯或對其征收稅費,以增加流動性,維護金融穩(wěn)定。
然而,海灣國家對外籍勞工的需求具有剛性。由于本國勞動力在數(shù)量、技能和工作習慣等方面難以滿足市場需求,疫情過后預計外籍勞工將大批返回。此外,勞務輸出國也無法一下子容納如此多的回流勞工,這些人中的大部分遲早還會回到海灣國家。因此,靠行政手段強行排斥外籍勞工,并不能取得應有的效果,還會助長非法勞工涌入,反倒增加管理難度。此外,外籍勞工大幅減少還將導致政府稅費收入下降,使本已虧空的財政雪上加霜。人口減少還將導致消費下降,其負面效應不可低估。
作為嚴重依賴單一自然資源收入的“超級食利國”,海灣國家對待外籍勞工態(tài)度和政策的變化,折射出食利經濟模式轉型的迫切性。在這種模式初期,本國人和外籍勞工形成雇主與雇員的關系,在需求驅動下,外籍勞工大量涌入。隨著食利經濟進入末期,石油收入下降,失業(yè)率上升,本國人與外國人在勞動力市場上形成競爭關系,排外思想便開始泛起。然而,在較長時期內,海灣國家人力資源數(shù)量和質量都無法滿足市場需求,大批輸入勞動力仍是他們不得已的選擇。因此,海灣國家有必要正視大量外籍勞工存在的現(xiàn)實,積極創(chuàng)造條件,讓“海漂”的工作生活更加體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