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葦子
這趟火車路過 X站雖然不停,但會減速,最慢的時候不比一輛牛車更快。因此,車廂里的人有足夠時間看清站臺上的人。第五站臺上站著三個男孩,他們都背雙肩包,兩個戴眼鏡,另一個沒戴??礆赓|(zhì)就知道是大學(xué)生。許太強說他敢打賭,那孩子戴的其實是隱形眼鏡。我和段能讓都說,這還用賭?誰不知道他戴隱形眼鏡啊。我們那時的邏輯是這樣的:戴眼鏡的都學(xué)習(xí)好,學(xué)習(xí)好的都能上大學(xué),故,大學(xué)生都戴眼鏡。許太強說,看到他們的背包了沒?三人是同款的,都是阿迪。知道這說明了什么嗎?我和段能讓說不知道。許太強說,這還不懂?他們是同所大學(xué)的唄。扯淡,我說,同款背包就能證明來自同所大學(xué)嗎?上面印的是阿迪又不是?;?。段能讓咧嘴笑起來說王鑫你不賴啊,還知道?;眨仪槟阋材钸^大學(xué),厲害了,哈哈哈!許太強問我,你意思他們不是同所學(xué)校的唄?我說,他們自然是同所學(xué)校的。這又不是開學(xué)季,不是同所學(xué)校的怎會聚在一起?段能讓說,難道他們也跟咱仨一樣,是逃學(xué)出來的?我說,人家是逃學(xué),咱是曠工。許太強嘆口氣,模仿某著名小品演員的腔調(diào)說,同樣是坐火車,做人的差距咋就這么大呢?
接下來我們展開了一場討論,這討論并不系統(tǒng),論點還挺散漫。我們比較關(guān)心的是,他們這是去上學(xué)的路上還是逃學(xué)的路上。說是上學(xué)路上吧,時間就很可疑。說是逃學(xué)路上呢,又不合邏輯。我們的另一個邏輯是:好學(xué)生是不會逃學(xué)的。都考上大學(xué)了還能不是好學(xué)生嗎?許太強說,不管花貓貍貓,逮住耗子就是好貓。我們都問他啥意思。許太強說,這話誰說的,這話的邏輯可不對,壞學(xué)生怎么能考上大學(xué)呢?能考上大學(xué)還是壞學(xué)生嗎?許太強說是他初中班主任說的。
我聽到班主任三個字,心情馬上有了一點波動。我這輩子最恨的人就是我初中班主任。那家伙高度近視,戴副迫擊炮都無法擊穿的眼鏡。私底下我們都叫他“二瞎子”?!岸棺印毙睦碜儜B(tài),腿腳挺利索,但卻總愛拄根拐,你說奇怪不奇怪。他常躲在教室窗外偷窺,只要看誰不順眼,便將拐棍伸進去,使勁敲那人腦袋。除此之外他還愛給學(xué)生取綽號,像什么李歪脖子、趙歪頭、王疤瘌、劉短腿……全班四十個學(xué)生,綽號得有七八十,因為有些學(xué)生的綽號不止一個。
許太強和段能讓都笑起來,問我的綽號是什么。我說你倆是問我初一的綽號還是初二的綽號。他們笑得更厲害了說,這個還分階段呀?我說,初一的時候叫“畫家”,初二的時候叫“畫畫的那家伙”。許太強說,哈,難道你會畫畫嗎?你是不是沒讀過初三?你初三的時候叫什么?我說,初三的時候“二瞎子”死了,所以我的綽號沒增加。許太強問怎么死的。聽說是跟一女的偷情,人家老公回來了,情急之下,他就去跳窗戶,跳了才想起來,那是八樓,當(dāng)場就斷氣了。
段能讓說這是報應(yīng),真惡心。許太強說確實有點惡心。段能讓說他說的是有個名詞真惡心。許太強問他什么叫“名詞”。段能讓瞪他一眼說,王鑫,你覺得“象牙塔”三個字惡心不惡心。我問他哪里惡心。段能讓反問道,你們說校園里最吃香的人是誰?許太強說校長。我說老師。段能讓說,自然是學(xué)生了。學(xué)生中最吃香的是哪些人?自然是成績好的了。都說社會現(xiàn)實,難道不是從小學(xué)起我們就被教育著用成績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嗎?有等級之分的地方還能叫象牙塔嗎?叫它象牙塔難道不就是給婊子立牌坊嗎……
不得不說,他分析的挺到位。老師們的確都愛學(xué)習(xí)好的,就好像只要你成績好你做什么都對,老師們恨不得給你下跪,喊你爹。
許太強不認同。說他就學(xué)習(xí)不好,但卻遇到過一位對他不錯的老師。是他初中的音樂老師,后面不教音樂了,教了幾年美術(shù)。后來學(xué)校取消了音樂、美術(shù)和體育,認為這些東西耽誤時間,影響升學(xué)率,那老師就又去教地理了。但是兩年前,許太強聽人說,他老師重操舊業(yè)再次教音樂了,只不過是在校外的一個音樂培訓(xùn)班。
我們都知道許太強唱歌好,但不知道他曾專門學(xué)過音樂。許太強說他那時學(xué)音樂并不是為了當(dāng)歌星。那時候他有別的理想。許太強用了“理想”二字,這讓我覺得怪別扭,就好像一農(nóng)民工穿了套不合體的西裝,還沒把袖口的商標撕掉,還穿了雙假名牌運動鞋,還覺得自己很帥。
段能讓問許太強當(dāng)時的理想是什么。許太強怪不好意思地笑了說算了算了不說了,君子不提當(dāng)年勇。段能讓窮追不舍,非讓他說說那個理想,否則他今晚是睡不著的。許太強看看表,發(fā)現(xiàn)時間還早,便說,要不這樣,你們也都聊聊自己年輕時候的理想。反正到站還早著呢,咱們也別去補臥鋪啦,聊著聊著天就亮了。我忙擺擺手說,你們聊你們的。我不參與。我連理想啥玩意都不知道還理想呢,理發(fā)還差不多。許太強說,別裝了你?!爱嫾摇焙汀爱嫯嫷哪羌一铩闭厥隆D阆冉o咱開個頭。那成語怎么說來著?扔塊石頭怎么著來著?
我知道他想說的是什么,故意搗亂說“投石問路” 。
狗屁!許太強笑了說,明明就是拋磚引玉。
段能讓說,你們都好有學(xué)問啊,那個自稱不知“名詞”是啥的這會兒飚起來成語了?!爱嫯嫷哪羌一铩蹦憔涂禳c兒開始吧,別扭扭捏捏跟老娘們似的。
我笑起來說,行吧,聊聊就聊聊吧,聊得不好別怪我,其實還怪難為情,因為接下去我要夸自己了。說出來你們可能不信,我四歲就能畫畫。是大妗子最先發(fā)現(xiàn)我會畫畫的。那天我媽走親戚,嫌帶個孩子怪累贅,就把我送到大妗子家讓她幫帶。大妗子是個裁縫,平時畫衣樣子啥的,會用一種叫劃粉的東西。她就拿了一塊哄我玩。我用那塊劃粉在她家水泥地上畫了一輛小汽車,大妗子很驚訝,問我是誰教的。我說沒人教過。大妗子不信,指著她家院子里的大公雞讓我畫,我很快就畫下來了。下午,我媽來接我回家,大妗子指著水泥地上的小汽車和大公雞說,姐啊姐,你兒子是個天才,可得好好培養(yǎng)啊,弄好了,連我們這些親戚也沾光。我媽看到我的畫又驚又喜,回頭便買了彩筆和畫紙讓我畫畫。我也確實很爭氣,家里墻上貼的那些年畫,像什么胖娃娃拔蘿卜、鯉魚跳龍門、喜上眉梢、松齡鶴壽等等,我能照著樣子一筆不差地臨下來。我媽就把我的畫貼在墻上,一張一張一張,有人去我家玩,她便指著那些畫對他們講,都是她兒子畫的。你們可以想象一下,我媽說這話的時候多驕傲,這可不能怪她,誰叫我是天才呢。很快,我的名聲就傳出去了,到后來,半個鎮(zhèn)的人都知道我們家出了個神童,會畫畫。
我上五年級時,縣里為迎六一,搞了次兒童書畫大賽,我也參加了,獲了個繪畫組二等獎?,F(xiàn)在想想,那是我繪畫生涯的巔峰時代,沒準還是我這輩子的巔峰時代。反正從那次大賽之后我一直在走下坡路。
我們那邊小學(xué)是五年制的。五年級結(jié)束后升初中,“二瞎子”成了我的新班主任。我不怎么喜歡學(xué)習(xí),只愛畫畫,但我媽告訴我,光會畫畫不夠,還得把文化課學(xué)好。所以我也會逼自己認真聽課,但總是聽著聽著手里的筆便不由自主地在課本空白處畫起來,而且是一畫就停不下來,就像那個穿上了紅舞鞋就跳舞的女孩子,簡直邪了門了。
實際上我是有選擇的,有些課本就沒法讓我產(chǎn)生畫畫的沖動,比如數(shù)學(xué)。滿眼望去,那些數(shù)字、公式和方程,螞蟻陣似的,密密匝匝黑壓壓一片,我只覺得恐怖,絲毫沒有詩情畫意的聯(lián)想。我最愛的當(dāng)然是語文課本了,歷史和地理嗎?也湊合吧。但后兩者本身的插圖已經(jīng)夠多,我發(fā)揮的余地不大。語文則不同了,像那些詩歌啊、寓言故事啊、景色描寫啊總能引起我的諸多聯(lián)想,這時候就有畫畫的欲望了。我在課堂上畫畫的習(xí)慣是這樣的,從來不設(shè)主題,看到什么畫什么,比如說段落里看見一個“瓜”字,便開始畫各種瓜,西瓜、南瓜、冬瓜、甜瓜、面瓜、苦瓜、哈密瓜、黃瓜、絲瓜……直到把我能想到的瓜全畫一遍才算完,這便耗費掉了大量時間和精力,文化成績怎么能好?那時候?qū)W生們能接觸到的書籍只有教材,課外書是不存在的。學(xué)校倒也有圖書館,但并不對學(xué)生開放。我們每天除了上文化課又沒別的娛樂,哎呀,就是連音樂課和美術(shù)課都沒開過。大概就是因為這些原因,我的語文課本開始在校園里瘋狂傳播,他們都當(dāng)畫冊看。所以我的語文課本總是很臟,書頁里常常夾著什么人的頭發(fā)絲、碎指甲、饅頭屑,甚至還有鼻屎。
那天的語文課,老師病了,我懷疑可能是“大姨媽”什么的。當(dāng)時“二瞎子”正在追求這位語文老師,就來替她上課。我在“二瞎子”的課上是從不敢開小差的,盡管我最討厭數(shù)學(xué)。見“二瞎子”來到了語文課堂上,我很害怕。為了自控,我把筆都收了起來。但你們也都知道,語文課上總有大量課堂筆記,尤其是那些古詩和古文。我要不做筆記的話,被“二瞎子”看到后果也會很慘。所以只能找出了筆和本子。那天學(xué)的課文是白居易的《賣炭翁》:
“伐薪燒炭南山中。滿面灰塵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
聽聽這句子,畫面感多強啊,啊啊??!我捏著筆桿子,想要畫畫的沖動洪水一般襲來,我用右手使勁去掐左手背,提醒自己,別畫別畫別畫……“二瞎子”正站在講臺上唾液橫飛,他從白居易扯到了李白,扯到碎葉城,扯到安史之亂。我心說這王八蛋真行,明明教數(shù)學(xué)的,語文也信手拈來。嘿!這家伙被愛情沖昏了頭,
但他一廂情愿,語文老師有個在沈陽當(dāng)兵的男朋友,還是個大帥哥,就憑他也想挖墻角嗎,自不量力,哈,這“二瞎子” ……
意志力的瓦解是從胡思亂想開始的。當(dāng)我意識到手里的筆已經(jīng)在畫畫時,索性把心一橫:我就畫畫怎么了?我就畫畫怎么了?我就要畫,偏要畫,非畫不可!我不信你能把我推出去槍斃……結(jié)果你們已經(jīng)猜到了——我被抓了?!岸棺印币话褗Z走我的課本,快速地翻看一遍,見每一頁上都畫滿了畫,人物、山水、瓜果、草蟲。
呵!原來是個畫家?!岸棺印闭f,沒想到咱班出了個畫家。
說完,他薅著我的耳朵把我揪到了講臺上。笑嘻嘻地看著我說,知不知道他為了備課一夜沒睡?我搖搖頭。他仍是笑嘻嘻著說我良心被狗吃了,我該千刀萬剮。讓我把畫畫的那只手伸出來,叫同學(xué)們一個個輪流上臺打我的手。但他喊了幾遍沒人肯站起來。他照舊還是笑著對同學(xué)們說,往后誰也不準喊我名字,只能喊我“畫家”。然后他把我課本上《賣炭翁》那頁撕下來,遞給我說:
畫家,你把它吃了!
我雖然非常害怕,但見他仍在笑著,便沒動。
吃了!
我不僅沒動,還沖他笑了笑。
呵!他還笑呢?!岸棺印闭f,真不要臉,快點兒把它吃了!
我依舊不動。
我讓你吃了它你聽到?jīng)]?我讓你吃了它你聽到?jīng)]?聽到?jīng)]?聽到?jīng)]?聽到?jīng)]?
這個時候偏偏下課鈴聲響了,我們班同學(xué)自然是不敢動,教室里特別安靜,我聽到一只蜜蜂在玻璃上撞,嗡嗡嗡,嗡嗡嗡。我可真羨慕它,做人還不如蜜蜂自由。隔壁班同學(xué)三三兩兩出來了,他們是去廁所的,路過我們班門口時看到講臺上的情景,紛紛湊到門口瞧熱鬧。這種事情就是這樣,要沒人看都不看,一旦有人圍觀了便會越聚越多,最后門口里擠不下了,剩下的人就擠在窗戶上看。我當(dāng)時的心情就是人們常說的那話——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畫家啊畫家,你不是畫家嗎?你今天要不把它給我吃了,咱們班同學(xué)誰也別想下課?!岸棺印闭f完這話,同學(xué)們馬上騷動起來,大家開始竊竊私語,我甚至聽到一個聲音說,不就吃一張紙嗎,吃了又不會死……
我不記得是如何接過那張紙的,它已被“二瞎子”揉成一團。我捏著那紙團,閉上眼,張開嘴,我肯定是想到了那些頭發(fā)絲、碎指甲、饅頭屑和鼻屎了,感到一陣陣惡心,我將它塞在上下牙齒之間,等了兩三秒才咬下一角開始咀嚼,嚼了很久,直到它變成紙漿仍是沒有下咽。
呵!你們看畫家像不像在吃牛肉???怎么不咽下去?咽下去啊畫家。
我嘗試著開始下咽,但那玩意兒剛滑到咽部,一股子穢物便從我胃里頂了上來,我蹲在講臺上把胃里的東西吐了底兒朝天。
這件事情之后我有一年時間沒畫畫,甚至連想到畫畫都惡心,真的,是一種來自于生理的惡心感?!岸棺印彼に乐笪矣窒雵L試著畫畫,但那個時候無論多么詩情畫意的課文也不能激起我絲毫畫畫的沖動了。在我眼里語文課本也像數(shù)學(xué)那樣,爬滿了密密麻麻黑壓壓的螞蟻。但說實話,我到現(xiàn)在也不討厭語文。有天路過一家超市,見一個小女孩坐在門口背誦《烏鴉喝水》。我悄悄站在那里聽她背了三遍。
我的天哪!段能讓說,原來是個悲劇。“二瞎子”也太他媽損了。他要還活著老子非得抽他一頓。
許太強點點頭說,是啊,簡直嘆為觀止。王鑫你后來就真再也沒畫過畫嗎?
我說,畫是畫過,但已經(jīng)完全沒有當(dāng)初的熱情了,就是畫什么都覺得沒意思。
許太強說,你的故事太沉重。我還是講講我的吧。我的故事是個喜劇,大家聽了樂一樂緩解緩解。
初中畢業(yè)那年我十六歲??疾簧细咧校蚬び譀]人要。前面說過的音樂老師有親戚在深圳開了家飯館,后廚缺學(xué)徒。學(xué)徒這東西說白了就是免費勞動力,就跟現(xiàn)在好多公司招實習(xí)生一樣。音樂老師幫我聯(lián)系了那份工作,又資助了我一點兒錢,倒也不是路費,路費由我父母承擔(dān)。從我居住的地方到深圳其實有趟直達車,我卻坐了另一趟,是朝東去的,終點站是上海。這么著,我其實是多繞了五百公里。音樂老師資助的錢便是為了成全我繞路的。
到達上海的時間是下午五點。我得先找個地方住下來。這時候有位中年女人走過來問我住不住店。說她家旅店價格便宜衛(wèi)生干凈,還緊靠著派出所。我想,既然靠著派出所,那就不是黑店,就跟女人走了。
那女人帶著我繞來繞去,路像是永遠都走不完,過了一條街,前面還是街。
大約又走了二十分鐘,我們進了一條巷子,她家旅館就在巷子里,這種爛旅館是不需要登記身份證的。價位分為兩百、一百五和八十三個等級。我選了最便宜的那種。
房間在二樓,樓道黑的像鍋底,女人跺了跺腳,感應(yīng)燈亮了,昏昏的黃光。她用鑰匙開了房間門,我嗅到一股很奇怪的味道,就好像,你們聞過精液吧?就是那種味道。房間里的燈亮著,沿墻一排大通鋪,最里面的鋪位上坐著個光膀子的男人,右肩刺了條龍。正在低頭玩撲克牌。他朝這邊瞥一眼,對女人點點頭,繼續(xù)擺弄撲克牌。
我選了離他最遠的鋪。坐了一天車又累又困,倒頭就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是被兩個聲音弄醒的。房里一團漆黑。燈不知道給誰關(guān)掉了。那兩個聲音躲在棉被里,從最里側(cè)通鋪傳來。哈,就是做愛的聲音。過了很久,那邊總算消停下來。有人在穿衣服,窸窸窣窣地響,然后是高跟鞋走路的聲音。我突然想起自己的背包,忙爬起來在黑暗里摸索,找到后我從側(cè)兜掏出錢包,摸黑清點里面的鈔票,點了三遍,一張沒少。那邊已經(jīng)響起了男人的鼾聲,來來回回拉鋸似的很煩人。我睡意全無,就爬起來去開了燈,從包里找出上海地圖,兩年前,音樂老師從縣城書店買來送給我的。由于看過百十來遍的緣故,我一眼就瞧見了明天要去的地方。我捧著地圖靠在墻上發(fā)了很長時間呆,最后從包里摸出一只軟皮本和一支黑色水筆,記下了一條公交路線。我感到很餓,便從包里摸出一塊面包吃,又喝掉半瓶水。我又想了一會別的事,就打算睡覺,剛要睡著就被人搖醒了,正是那個男人。我坐起來問他啥事。他說他有個寶貝想讓我看看。說他是山東人,蓋房子打地基時挖出了這個寶貝。那房子是土改時政府分給他爺爺?shù)?。那本是地主家三姨太的院子。他爺爺去世后,院子傳給了他爸,他爸又傳給他。地主后人聽說了那個寶貝就上門討要,他不給,他們就打他,白天遇見白天打,晚上遇見晚上打,他實在給打怕了便跑出來。現(xiàn)在他的錢已花光,想用這寶貝換點錢。說完便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塊金元寶,就是經(jīng)常在古裝片里看到的那種元寶,黃澄澄的挺好看。我忍不住拿起來掂了掂,挺沉。心說這可是個好東西,但我哪有閑錢買這玩意?便跟他講了自己的情況。他聽了我的話之后沒再堅持。但要跟我借二十塊錢出去買點吃的,順便去賣元寶,回來就把錢還給我。我心想出門在外誰還不求誰呢,就借給他了。
第二天早上又是他把我給搖醒的。說他昨晚很順利就把元寶賣掉了。然后便從一只印有“XX銀行”的大信封里倒出一沓嶄新的紙鈔,蘸著口水點著。我看到那都是些面額很小的紙鈔,從五元到二十元不等,五元的占多數(shù)。他點了兩遍,共是一千塊錢。他拿出三張十塊的還錢給我。我說他借了二十不是三十。他說另外十塊是感謝費。萍水相逢我竟這么信任他,還不值得感謝嗎?我聽他說得怪實在,沒再推辭,接受了。
我要起床的時候那男人竟犯起愁來。說自己實在不方便帶這么厚一沓鈔票出門。扒手們會把他當(dāng)成百萬富翁。問能否先存一半在我這。我說今天我就要走,晚上不回來了。他又想了想,突然一拍大腿說,有了一個好辦法。他用這些碎錢跟我換整的,反正我有背包,帶著碎錢不礙事。我說我只有三百塊整錢。他說有多少算多少。說完便從自己的碎鈔里點出來六十張五塊的。沒有辦法,我只好和他交換,他拿起我的鈔票對著燈影看半天,確認不是假的。又讓我把每張五塊的都驗一驗,我也驗了,沒啥問題。我正準備把錢收起來的時候,他竟又變卦了說,算了算了,我還是跟旅館女老板換錢的好。你也出門在外,鼓鼓囊囊不安全,說完就將那三張百元鈔票還給我,要回了他那六十張五塊的錢。
講到這里,許太強停下來摸起小桌板上的礦泉水喝了一口。我們問他那三百塊錢是不是被調(diào)包了。他點點頭說,從那時候開始他才明白什么叫“江湖險惡”。我見他靠在椅靠背上不說話了。就問他,故事就這么完了?理想呢?
錢都沒了還理想呢。許太強說。
你不是還有三十塊錢嗎?
你怎么還不明白?。窟B那三十塊錢也是假的。
哈哈哈。你繞了五百公里敢情就是來挨騙的!段能讓說。
其實我是想去看看上海戲劇學(xué)院。不瞞你們說,我那時候的理想是當(dāng)明星。想想看,你衣著光鮮,信步走在紅毯中央,被萬眾矚目,多帶勁,多風(fēng)光,多爽。那陣子,王寶強不是紅了嗎?我就想,他長成那個熊樣都能當(dāng)明星,哥們可比他帥吧?他能行哥們也能行,不僅能行,還能比他紅。哈!按照音樂老師的規(guī)劃,我先去深圳打幾年工,歷練歷練,見見世面,重要的是存點兒錢,畢竟學(xué)表演是很費錢的。等各方面準備好了再考戲劇學(xué)院。雖
然我沒上過高中,但表演類專業(yè)文化成績要求不高,抽個一年時間集中精力學(xué)習(xí)就能趕上,關(guān)鍵還是專業(yè)課。所以我去深圳之前先來上??纯次磥砟感?,算是給自己的激勵啦。
后來呢?我說。
什么后來?
你不是沒錢了嗎?后來怎么弄的?
怎么弄的?還有別的辦法嗎?只能在這家旅館住下了。每天幫忙干點活,那女人只管我頓飯,沒啥工資。她也確實不賺錢。除了幾個嫖娼的農(nóng)民工之外,基本沒啥人來住店。
???原來她是個暗娼啊。段能讓說。
許太強點點頭說,要不然她怎么活?
你在她那住了多久?
一個月后我去附近一家小飯館做勤雜工,便從她那里搬走了。搬走之前她陪我睡了一覺,算是給我結(jié)了工資。啊哈,那可是哥們的第一次,哈哈哈哈……
我一點也沒覺得可笑,我笑不出來。段能讓也沒有笑。
許太強說,哥們的故事講完了。咋的啦?你們不覺得好玩嗎?咋都哭喪個臉?現(xiàn)在是不是該輪到小段了。
段能讓說,你倆一個大畫家一個大明星,我那理想在你們面前就是個屁。但既然你們都聊過了,我也就說說我的吧。免得你們說我占便宜。我的故事也跟一位老師有關(guān),他是教英語的。我上初二那年他從師范學(xué)院畢業(yè)到我們學(xué)校來支教。我們那邊是革命老區(qū),很落后。我從小就沒見過幾個穿皮鞋的。英語老師來報到那天,教導(dǎo)主任找到我們幾位個子高的男生幫老師搬行李。我們都很吃驚,新老師竟然帶了那么多行李,就好像要在這邊扎根似的,其中有個包里全是鞋。他腳上穿著雙棕色三接頭皮鞋,我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那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漂亮的鞋,我甚至都找不到合適的詞去描述它的漂亮了,反正就是,我一看到它眼睛就拔不出來了。整個搬運行李的過程,我的眼睛始終盯著那雙皮鞋。也是因為這雙皮鞋我才知道,在這之前見過的那些皮鞋其實都是人造革。
那天晚上我根本沒法入睡,翻來覆去想那雙皮鞋,多漂亮?。∑べ|(zhì)那么柔軟,色澤那么柔和,還有一枚锃亮的金屬搭扣。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這種款式的鞋叫“芒克鞋”。我一心要想占有這雙鞋,就好像穿上它我就能飛了,就成仙了,這輩子都圓滿了。我知道想要得到它只有一個辦法,那便是偷。
當(dāng)年我們那邊還沒有樓房,老師們都住平房,兩個老師住一間,連院墻都沒有。校領(lǐng)導(dǎo)很重視那位新來的老師,就給他提供了一個單人間。因為我?guī)退徇^行李,自然知道哪個房間是他的。因此,打那天起,我便總是有事沒事就去他房子周邊轉(zhuǎn)一轉(zhuǎn)。我知道很多老師都愛把穿過的鞋子晾曬在窗臺上,只等哪天英語老師也這么做了我就下手。
大概是一個月后機會總算來了。我親眼看到英語老師將那雙皮鞋擺到了窗臺上,又鎖好門,拎著一只錄音機匆匆忙忙走了。我悄悄走到窗前,裝模作樣地撓撓頭,見周邊沒什么人,便一把抓住那雙皮鞋,從領(lǐng)口處塞進了我寬大的校服里。我的心臟一直在砰砰跳,心里非常害怕,同時又覺得興奮。我揣著那雙皮鞋一溜煙地跑回宿舍,那時候別的同學(xué)都在教室里上課,宿舍空無一人,只有我的心臟在“怦怦怦”“怦怦怦”。我忙從懷里掏出那雙皮鞋聞了聞,因為我聽說人造革的鞋子發(fā)臭,真皮的鞋子發(fā)香。這雙鞋子沒臭味,果然是真皮的。我迫不及待地脫掉腳上那雙破膠鞋,把自己的腳塞了進去,沒想到,不大不小正合適。
我當(dāng)然不敢明目張膽地穿這雙鞋,更不敢?guī)Щ丶摇R虼?,我用報紙把它包好,藏到我的被子里。晚上等同學(xué)們睡著后,就把它穿在腳上,悄悄溜出去。我最喜歡那些有月光的晚上,因為月色能讓這雙鞋子散發(fā)光芒,那種柔軟的皮質(zhì)的光芒,還有那只搭扣,在月光下簡直像一面反光鏡,離多遠都能看到它的亮。我從宿舍區(qū)走到教學(xué)區(qū),又從教學(xué)區(qū)走到辦公區(qū),最后來到前面的大操場。我踩著那雙皮鞋,在操場上一圈一圈走著,感到全身充滿了力量,就是想要征服全世界的那種力量。有一些夜晚,我把自己想象成英語老師。對了,報到那天是他女朋友陪著來的,那女的很漂亮。這個時候我便開始幻想那女的就躺在我懷里。我?guī)ス浣郑措娪?,在沙灘上散步,然后回到高級酒店做愛??傊@雙鞋給我開啟了一扇門,我發(fā)誓要到城市里去生活……
嗯嗯,我的故事基本上就講完啦,是不是怪無聊啊?段能讓的臉色有點兒微微泛紅,不知道是因為激動還是難為情。
我盯著他腳上那雙三接頭棕色皮鞋說,英語老師那雙皮鞋就是這樣的吧?難怪你這么愛穿皮鞋呢。
段能讓搖搖頭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英語老師那樣的皮鞋了。
許太強說,我明白了,所以這些年你始終在皮鞋廠上班。
段能讓笑了笑說,對啊,到皮鞋廠上班就是我年輕時候的理想啊。
??!那你可真幸運。咱們仨就你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年輕時候的理想呢。
我問段能讓那雙皮鞋后來怎么樣了。他說被他悄悄還回去了。因為那時候他不懂好的皮鞋需要保養(yǎng),上油、拋光什么的,不久之后那雙皮鞋就變得黯淡無光了。就好像一覺醒來看到昨天的大美女今天變成了老太婆,段能讓既心疼又自責(zé),但同時也明白了一個道理,這鞋子并不會因為被自己霸占了就屬于他。所以他要去尋找屬于自己的鞋子。
好吧。我說,小段你簡直就是個哲學(xué)家呢!
許太強打個哈欠,抬起手腕看看表,剛過午夜十二點,離到站還有六個小時。他問我們還想不想去補臥鋪。我們都說算了算了,就這么熬著吧。實際上,我們都很明白,就算補了臥鋪也睡不著。因為我們心里都挺忐忑。我已經(jīng)悄悄在手機上查過返程票了。
我們是 S市第一皮鞋廠的工人,都三十出頭,沒老婆,住職工宿舍。但我們不是舍友,只是因為都愛喝酒,一來二去成了好哥們。周末晚上去新華路夜市吃烤魚喝啤酒,成了我們?nèi)齻€人雷打不動的習(xí)慣。但是這天晚上許太強突然說,不如我們別喝酒了,換點兒新鮮花樣玩玩怎么樣。我們都說好是好,但是換什么新鮮花樣呢?難道我們一起去嫖娼?這種事情也不是沒有干過,不僅不算新鮮花樣,還挺無聊。許太強說,最
近正嚴打呢,千萬別撞槍口上呀。你們有沒有膽量翹班?我問他啥意思。他說,明天咱都不去上班,就問你倆敢不敢?段能讓說,咋不敢呢,老子都老員工了,不就曠個班嗎,還敢把老子開除咋的?許太強說,王鑫你呢?我說,你們翹我就翹。許太強說,那我們走。我和段能讓問他去哪。他說去火車站。我們問他去火車站干嘛。
許太強說,我們先到火車站,隨便買上一張票,走到哪里算哪里,你們覺得怎么樣?
我一拍手說,這辦法好,果然任性,就這么辦,愛誰誰了。
段能讓說,多好啊,老子明天不上班了,老子要隨心所欲了,那歌曲怎么唱的來著?歲月不知人間苦,何不瀟灑走一回。
我和許太強都說,錯了錯了,不是歲月不知人間苦。是歲月不知人間多少的憂傷,何不瀟灑走一回。
對對對!歲月不知人間多少的憂傷,何不瀟灑走一回。
我和許太強也跟著段能讓一起唱:天地悠悠過客匆匆,潮起又潮落,恩恩怨怨生死白頭,幾人能看透,紅塵呀滾滾癡癡呀情深,聚散終有時,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至少夢里有你追隨,我拿青春賭明天,你用真情換此生,歲月不知人間多少的憂傷,何不瀟灑走一回。
……
唱著這首老歌,我們勾肩搭背,橫沖直闖地朝火車站走去,就好像,我們都還挺年輕,就好像,我們都還揣著夢想。
責(zé)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