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益
屠隆是一個才情橫溢又放蕩不羈的人。其文學才能得到王世貞、湯顯祖等人的激賞。三十四歲考取進士,很快被任命為潁上知縣,一年后平調(diào)為青浦令。萬歷十年(1582)底,經(jīng)過考核升遷為禮部主事、郎中。他為官清正,關(guān)心民瘼。但顯然是性格使然,他常常做出一些驚世駭俗的舉動。其他不說,他跟戲曲便結(jié)下不解之緣,太迷戀于戲曲,給他帶來了不少災(zāi)禍。他甚至慨嘆“四十成翁”——才四十來歲就猶如老翁了。
這或許要從他的《彩毫記》說起。這部屠隆年近四十歲時寫就的戲曲傳奇,敘述大詩人李白借酒醉之態(tài),讓楊貴妃為他捧硯,高力士替他脫靴,一揮彩毫寫就《清平調(diào)》三章,名震長安的故事,一經(jīng)演出便轟動了整個劇壇。恰逢昆曲興盛時期,文化人紛紛寫傳奇、拍曲子。當時屠隆從安徽潁上知縣調(diào)任青浦知縣。由于政績顯赫,經(jīng)吏部派員考核,定為治行高等,被朝廷擢升為禮部儀制司主事。孰料,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萬歷十二年十月,早年對屠隆心存芥蒂的刑部主事俞顯卿上了一道論疏,稱禮部主事屠隆熱衷于宴樂拍曲,與西寧侯宋世恩淫縱,“翠館侯門,青樓郎署”,不僅言辭有失文臣體面,還牽涉勛戚閨幃。淫縱涉及官員的道德底線,是對屠隆十分強烈的指控。屠隆不服,上書自辯,證明對方完全是誣告。俞顯卿當然不肯承認。萬歷皇帝大為光火,不僅將屠隆貶斥,連同上疏的俞顯卿也一起削職了事。
最近讀到《精選當代各名公短札字字珠》(明許以忠選編),其中收錄了屠隆寫給友人、師長的多封信札。仔細閱讀,可以感受到屠隆在遭受沉重打擊時的心理變化。
他在給江南名士徐長孺的信中說:“丈夫七尺,仆乃侏儒。侏儒亦可為上帝弄臣,置我白玉樓中鼓吹鈞天,當不減李王孫。為何見遺,豈終作人間一溷子已耶……仆生平好慈,若入地獄,便偷啟鐵楗,令萬鬼散走出苦海至大荒,亦一快心事?!弊掷镄虚g,透露出一派風流倜儻的書生意氣。即便侏儒,也是上帝弄臣;哪怕下了地獄,也讓萬鬼脫離苦海。這是何等的豪邁!可惜,充滿藝術(shù)氣質(zhì)的他從白玉樓鼓吹鈞天廣樂,跌落為“人間一溷子”,其憤懣之情已溢于言表。
讀了楊伯翼的詩,他欣喜若狂,覺得海內(nèi)如此多的寫作者都不值得一提:“讀足下近作,如吸日月之華,秀爽欲絕。仆居吳會,得縱觀海內(nèi)作者如林,語工者格卑,氣勁者味短;尚織濃則乏風骨,吐胸臆則傷體裁,罕有當意者。每得卿詩,便驚異寶。乃知天之賦才故自不同?!?/p>
從中可以看出,屠隆的骨子里確實有一股無法遏抑的驕矜之氣。在波詭云譎的官場,難免會得罪許多人。俞顯卿是青浦人,在屠隆眼里,他僅僅是老舉人,才華也遠遠不及自己,因此有意無意地表現(xiàn)出了傲慢的態(tài)度。俞顯卿彈劾屠隆在青浦任上“放浪廢職”,或許屠隆根本沒意識到,這位刑部主事大人與任他戲弄喝下泔腳水的梁辰魚自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官場并非劇場,任性是要付出難以想象的代價的。
在寫給顧升伯修撰的信札中,屠隆回憶了當年兩人“把臂雄談”的往事。隨后,顧升伯入都復又入滇,屠隆則踉蹌奔走于淮安、徐州間?!巴鶜q倉皇出都門,與先生把臂毗廬閣上,一夕雄談,略盡寥廓奇事。平明上馬,先生入都,仆即長途,酸風淡日,煙沙障人?;赝痛?,魂癡欲絕。已報先生崎嶇萬里,單車入滇中。仆亦從淮、徐之間踉蹌奔走。每遙睇彭城落日,芒碭長云,則想見先生英雄氣色也?!备鶕?jù)各方面?zhèn)鬟f過來的信息,屠隆已經(jīng)感覺到自己在官場的處境不妙,卻依然豪氣滿懷。想見先生英雄氣色,正是為了與之呼應(yīng)。
然而,現(xiàn)實世界是無情的。后來,錢謙益《歷朝詩集小傳》在為屠隆所寫的傳記中說:屠隆“在郎署,益放詩酒。西寧宋小侯少年好聲詩,相得歡甚,兩家肆筵曲宴,男女混坐,絕纓滅燭之語喧傳都下,中白簡罷官”。屠隆本是昆曲的擁躉,被批撻熱衷于男女混雜、互不避忌的家庭宴樂,讓人很容易與他放浪不羈的性格相聯(lián)系。小道消息迅速地傳播開來,事實究竟是否如此,很少有人會去著意廓清。
處在這種狀態(tài)下的屠隆已感覺到官場是苦海深山,不如早日逃離。他寫信給一向欣賞自己的文壇盟主王世貞,說明了當時的情況,同時也袒露心事:“某為吏廉,家無半頃之田,一椽之屋。上有老親,似未能超然。然以某計之,即為官人十年而往,貧猶今日爾。故不如早日掛冠自逃苦海,饑寒之事,儻仗友朋。愚意如此,先生云何?!?/p>
他把俞顯卿在青浦時的很多信息告訴了王世貞:“俞以上海分剖,隸治青浦。橫暴把持,鄉(xiāng)閭切齒?!弊约骸懊渴乱苑ú弥?。復因詩文相忌,積成仇恨”。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俞顯卿與自己的積怨由來已久。這涉及地方治理中極其復雜的鄉(xiāng)土勢力,更摻雜了高層官僚的昏暗不明。屠隆明白,自己是被動地陷入了政治漩渦。
在給凌椎哲的信中,屠隆同樣訴說了內(nèi)心的苦衷:“某中歲不聞道,涉歷世艱,流浪苦海,官既拓落,學植亦荒。惟日夜思逃深山以自寬,則又奈此世網(wǎng)何!”置身宦海,卻又被政敵驅(qū)趕;想要逃離,卻又被世網(wǎng)裹挾,實在令人無可奈何。
臨川湯顯祖比屠隆年輕八歲,他十分欽佩屠隆的才情。屠隆不但會寫劇本,還能粉墨登場,積累了豐富的舞臺經(jīng)驗,這正是湯顯祖所不能企及的。當時屠隆編寫的戲,上座率甚至比湯顯祖的《牡丹亭》還高。屠隆遭受沉重打擊,湯顯祖自然給予巨大的同情。他們是在萬歷五年進京會試時結(jié)識的,后來交情日深,結(jié)為至交。當時,湯顯祖忍不住挺身而出,替屠隆鳴不平:“自古飛簪說俊游,一官難道減風流?”但屠隆得到的僅僅是心理安慰而已。湯顯祖無疑是一個杰出的戲曲家,但在官場并不成功。他在南京禮部主事任上,因為一篇《論輔臣科臣疏》直指申時行等人的誤國行徑,震動了朝廷,被貶至雷州半島南端的徐聞縣做編外典史,一年后又調(diào)任浙江遂昌知縣。彼此只能同病相憐。
屠隆被罷官時剛剛滿四十二歲。原來,“四十成翁”的根源,全在于官場風雨的催逼。從此他絕意仕途,回到故鄉(xiāng)浙江鄞縣。由于失去了固定收入,生活陷入窘迫之境,八口之家的生計依靠十七畝薄田維系,難免捉襟見肘。有時候他不能不“鬻文賣賦”,賴以為生。盡管如此,屠隆仍醉心于讀書、賦詩、拍曲。然而,這位風流才子終因家境凄苦,又因不檢點而患上了性病,無錢醫(yī)治,于六十四歲時卒于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