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健

一

何謂友愛？在日常希臘語中，友愛亦即philia，不只是指一般意義上的朋友之間的愛，而是泛指人和人之間的愛，既包括親人之間的愛，也包括夫妻之間的愛等，泛指一切人倫。也就是說，亞里士多德這里所談的友愛，不是專指友情，也包括親情和愛情。Philia這個詞本義是喜歡、有傾向，它可以指愛馬、愛父親、愛智慧等等。但是，隨著語言使用的推進，它逐漸地演變成單指對人的愛。

希臘語中有三個詞表示愛，除了此處說的philia，還有eros和agape。這三個詞分別對應(yīng)著三個傳統(tǒng)。其中最后一詞是圣經(jīng)《新約》里所用的“愛”，它來自希伯來傳統(tǒng)。而eros和philia，可以說是對應(yīng)著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這兩條線索。eros最好翻譯成“愛欲”，因為它帶有強烈的欲求。柏拉圖在《會飲篇》中用一個神話向我們表明了愛欲的來源。值得指出的是，eros是有對象的，并且有一個逐漸上升的過程，去尋找這個愛的對象。這個最終的對象，在柏拉圖那里，指的是美本身，美這個理念。

和柏拉圖有所不同，亞里士多德的友愛觀則比較貼近生活。他把友愛和城邦公民的日常生活結(jié)合在一起，討論各種不同層次、不同目的的友愛。例如，亞里士多德認為，人之所以需要朋友，是因為兩個人的力量——無論是思考上還是行動上——要比一個人強。并且，正是那些有錢人更需要朋友：如果沒有朋友可以給予，縱有太多財產(chǎn)又有何好處？而且，財產(chǎn)越多，風(fēng)險越大，沒有朋友，我們很難保持這些財產(chǎn)。

二

亞里士多德首先指出，有三種可愛的事物，它們分別是有用的人、令人愉悅的人和有德性的人（也就是好人）。這就是引發(fā)友愛的三個原因，所以對應(yīng)于此，也有三種友愛：基于利益、基于快樂和基于德性的友愛。何謂基于德性的友愛？德性首先是指某種“好”。在希臘人那里，arete原意為優(yōu)秀和能干，也就是事情做得好、完善。隨著詞義的演變，德性慢慢和城邦道德聯(lián)系在一起，就成了城邦中的公民德性，后者逐漸地接近我們?nèi)粘＠斫獾膫惱淼赖?。另一方面，我們要注意在《尼各馬可倫理學(xué)》中“德性”一詞的含義，它是指“靈魂中合邏各斯的部分”。邏各斯也被解讀為“尺度”，因而，德性就是一種朝向適度的品質(zhì)和方式。也就是說，一個有德性的人是拿捏有度的、有分寸感的，具體而言，能夠處理好自身與世界、與他人乃至與自身的關(guān)系。它不是先天的稟賦意義上的能力，而是一種后天習(xí)得的能力和品質(zhì)。

那么，這三種友愛的區(qū)分標準何在？希臘人看待世界的兩個標準是持久性和自足性。依照這兩重標準，我們來評判三種友愛的高下。第一種為了利益的友愛，顯然是一種手段;而后兩種，基于快樂和基于德性，都是以自身為目的的，也就是自足的?；诳鞓返挠褠郏且驗閷Ψ浇o自己帶來了快樂;基于德性的友愛，是因為對方本身的“好”——盡管這種“好”往往也會帶來快樂。要區(qū)分后兩種友愛，就涉及持久性這一標準?；诳鞓返挠褠弁嵌虝旱?相反，由于德性是一種穩(wěn)定的、潛在的能力，它就更容易保持。這樣看來，基于德性的友愛是三者之中最高級的，因為它兼具持久性和自足性雙重標準，而前兩者則各自有所欠缺。

在此，我們試圖理解這三種友愛之間的關(guān)系。首先是利益與快樂的關(guān)系。人之所以追求利益，是為了增加自己的財富、擴張自己的地盤，從而為未來提供保證，在這個意義上，利益就是未來的快樂。追求利益的人并不是放棄了快樂，而是要將快樂保存在利益中，讓未來的快樂有所保障。其次是德性與快樂的關(guān)系。德性可以被認為是后天習(xí)得的、產(chǎn)生快樂的能力，亦即快樂的根源所在。并且，基于德性的快樂不只是一時的、短暫的、身體的快樂，而是多元化的、較為持久的快樂——亞里士多德稱之為幸福。在這個意義上，作為尺度的德性包含了對快樂（當下快樂）和利益（未來快樂）的一種平衡。

有德性的人不會簡單地拒絕快樂和利益。他們所拒絕的乃是沉溺在快樂中，但他們大多不是禁欲主義者。對于金錢而言，他們不把它看作目的，而是當成開拓事業(yè)、實現(xiàn)美好生活的籌碼。所以，他們與那些把金錢等同于快樂的人不同，他們不是為了錢本身，而是為了“用”錢：把錢作為開端，而不是目的。

三

基于德性的友愛是完美的，但世俗的友愛往往是基于快樂或利益的，它們是友愛的殘缺形式。殘缺的友愛只是近似于真正的友愛，在類比的意義上被稱作友愛。然而，亞里士多德為什么仍然要把單純基于利益或者單純基于快樂的也稱之為友愛呢？

把友愛想象得純粹固然美好，但是，以這種高標準去要求朋友卻往往碰壁。在亞里士多德看來，基于利益的朋友也是生活的必要組成部分。他說：“做事不求回報是高尚的，但得到回報是一件好事。”對于普通人而言，他們既希望做高尚的事情，同時卻又希望得到實實在在的好處。當然，在兩者不可兼得的情況下，富人獲得名譽，窮人得到好處，是比較合理的社會分配。

對于快樂也是如此。人可以忍受一時的不快，但是，長久的不快就會導(dǎo)致友誼的崩潰。亞里士多德說：持續(xù)不斷的不愉快無人能忍受，即便是最高善，假如它對于一個人是痛苦的話，也難以讓人忍受。這往往發(fā)生在年輕人身上，他們對自己有很高的道德要求，但倘若還沒有達到“從心所欲而不逾矩”的程度，而去盲目追求“最高善”、追求完美的德性，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除此之外，亞里士多德還談到一種混合的友愛。比如一方是為了利益，一方是為了快樂。這種友愛往往是短暫的，但是，亞里士多德說，假如他們能借助這樣的機會培養(yǎng)共同的“德性”，那么，也許能夠轉(zhuǎn)化為長久的友誼。

那么，友愛的完全形式是怎樣的呢？俗話說得好，朋友是另一個自己。這句話透露了友愛的極端形式乃是自愛。當然這不是自私意義上的自愛，而是潔身自愛，對自己的德性的愛。亞里士多德認為，培養(yǎng)自己的德性比刻意去追求朋友更有效。所謂“悅近而來遠”，先把德性樹立起來，自然會有相似的人來追隨。所謂德性，指的是靈魂中合邏各斯部分對其他部分的引領(lǐng)。而一個有德性的朋友，他身上吸引人的，或者我們能夠從他身上學(xué)到的，乃是靈魂各部分的和諧有序。懂得自愛的人就意味著能夠處理和安頓好自己的靈魂，從而成為有德性的人。在這個意義上，完美的友愛乃是自愛。

根據(jù)上述分析，自愛才是真正的友愛。然而，自愛還是友愛嗎？如果友愛一定是發(fā)生在兩個人之間的話，自愛當然不是友愛。也就是說，真正的、完美的友愛卻不是友愛了。而這又意味著不存在完美的友愛，只存在殘缺的但可以盡量接近完美的友愛。這就是關(guān)于友愛的真相。喜愛幻想的我們總是追求完美，但如果我們接受亞里士多德的邏輯并將其推到極致，我們就不得不承認，現(xiàn)實的友愛往往不完美，而完美的友愛則不那么現(xiàn)實。只要你所愛的是一個他者，那么，他就永遠是與你不同的、有差異的、有缺憾的。一旦他變得與你一樣了，或者你變得與他一樣了，那么就不再是友愛，而是自愛了。這是兩難的邏輯。

友愛的殘缺，和亞里士多德“倫理學(xué)”本身的特性有關(guān)?！皞惱韺W(xué)”指的是關(guān)于倫理生活的學(xué)問和科學(xué)。它本身就包含著一個矛盾：倫理生活能夠成為一個嚴格科學(xué)的對象嗎？倫理的，乃是實踐的;科學(xué)，又是理論的。因此說到底是理論與實踐的矛盾。當亞里士多德把人的幸福作為倫理生活的最高善，同時又將幸福指派給理論性的沉思生活時，倫理實踐就走到了終點。這個終點，實際上是倫理生活無法達到的，因為它是屬于神的，而倫理學(xué)處理的是人的問題。后人對亞里士多德的誤解在于，過分突出屬神的一面、理論的一面，而忽視了走向理論性沉思的過程。但亞里士多德對倫理學(xué)卻有著極其清楚的認識，他將其稱為一門粗略科學(xué)，將其與精確的自然科學(xué)相對立。這種覺悟，特別是在我們這個后康德的時代是十分前沿的。倫理分析確實達不到自然科學(xué)般的精確程度，這種缺憾才是倫理生活的實質(zhì)。完美的友愛的缺席，其根本在于倫理生活和倫理學(xué)本身的缺憾性和有限性。貫通和支配著科學(xué)的所謂“規(guī)律-事例”模式，并不完全適用于倫理學(xué)。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必須拋棄概念、框架，毋寧說，要賦予概念和框架以新的視角。概念有助于我們理解生活，但卻不能過于執(zhí)著于概念。重要的是在概念和生活之間取得一種新的平衡，而這種平衡和尺度，在某種意義上才是真正的邏各斯和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