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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親人的痛哭聲中,我才回過神,酸楚從嗓子眼往上冒,眼淚頓時涌了出來,父親真的走了。
按本地習俗,人去世后每逢7天要燒紙錢祭奠。今天是父親走后的第14天,我們站在焚燒爐邊默默注視著灰燼。
“今天燒得挺好,都燃盡了?!蔽掖蚱瞥聊?。
“是啊,希望他在那邊不會受苦了?!备绺缁卮鹬?/p>
理智告訴我,父親已經(jīng)永遠地離開,我們此生再也見不到他了。可他又時時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在書桌旁、在沙發(fā)上、在車里、在病床上……
出殯的那天,送走親友,我對呆坐在椅子上的母親說,吃點東西吧。我不記得當時她是怎么回答的,有沒有回答,腦中卻想起中學時,晚自習后回到家的場景。
“爸,家里有吃的嗎?”
“有啊,像你哥一樣開水泡飯拌糖吃?!?/p>
“我想吃點熱乎面,就是太麻煩了?!?/p>
“麻煩啥,我來弄。在家里,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要不怎么叫家呢?”
現(xiàn)在,外賣平臺可以隨時滿足你挑剔的胃,但30年前的三線地區(qū),物質(zhì)非常匱乏,家里供養(yǎng)了三個大學生實屬不易。他這句簡單的話,就是我對“家”的理解。
靈堂撤掉后,母親說:“門口貼的春聯(lián)是不是該拿掉?家里有白事再貼著不合適。”今年的春聯(lián)是我兒子寫的,他在畫社里頗受老師的認可。他身上是不是有爺爺?shù)幕颍炕蚴窃诩业臅r候,得到了爺爺?shù)难眨课叶⒅T框上層疊的膠紙,眼前出現(xiàn)兒時的春節(jié)。
年夜飯、包餃子、看春晚、放鞭炮、拜年是我們家春節(jié)的規(guī)定動作。平時嚴厲的父親,在春節(jié)是不會責罰我們的。年夜飯上也是要喝點酒的,我也會小臉紅撲撲地拿著筷子沾沾。當零點鐘聲響起時,父親帶著我們一起下樓,他會舉著一根長長的竹竿,頂端綁著一串“大地紅”,我躲在他偉岸的身影后,捂著耳朵,看他就那么舉著,任憑鞭炮噼啪作響地燃放。這像是一項莊嚴的祈福儀式,他是責無旁貸的主角。
直到哥哥工作后,父親對他說:“是時候教教你怎么喝酒了。”談笑間,兩人喝完了家里的儲備。然后由哥哥舉著竹竿下了樓。父親在樓上微笑地看著我們,就像看著未來。
未來真到來的那天,卻是孩子們各自紛飛,他也越來越老的一天——飯桌上的首位總是讓給我們坐;電視的遙控器總是塞到我們手里;電腦、手機上的問題,也是低聲婉轉(zhuǎn)地尋求我們的幫助。父親也到了看兒女臉色的年紀,生怕麻煩我們??涩F(xiàn)在,我是多么希望再有這些“麻煩”啊。
父親走的那天,他執(zhí)意要求從醫(yī)院回到家里。他想要拔掉身上的一根根管子,卻已無力氣,“呼呼呼”地喘著粗氣,氣管里有痰卻無力咳嗽。泛黃的雙眼時而張開,就那么直直地看著我。
我說:“爸,我們馬上就回家?!彼c了一下頭,又把眼睛閉上。
“用的藥,記一下?!彼p輕地說。
“記這個干嗎?”我不解。
“這都是知識。”作為老一代的大學生,他對知識的獲取是無時不刻的。
他整理了幾大本筆記,封面上工整地寫著“生命倒計時”,記載了手術4年來他與肝癌的抗爭。
陪父親的最后幾天,我暗暗做著心理準備。他醒著,我就和他聊聊天,回想他此生驕傲的歲月;他累了,我就握著他的手,幫他翻翻身。
回家是他最后的心愿,他看著自己一生的成就,放棄了最后的抗爭。沒有所謂的回光返照,沒有囑咐后事,只是平靜地閉上了眼睛。我懷疑他是不是睡著了?脈搏沒有了,是不是我沒摸到?呼吸沒有了,是不是我沒聽到?在親人的痛哭聲中,我才回過神,酸楚從嗓子眼往上冒,眼淚頓時涌了出來,父親真的走了。
翁德林摘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