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惠娟
我已經(jīng)記不清見了她多少次。
她是這座圍龍屋最后一個住戶。
第一次見她,我?guī)е慌鷣碜灾性目腿?,到這里尋訪遷徙的腳步。在那個夏日炎炎的午后,陽光越過圍龍屋頂?shù)幕彝?,灑在天井的鵝卵石上,碎銀一般,也灑在她發(fā)白的頭發(fā)上,如一束光,吸引著我的眼球。她在天井邊,坐在一張小椅子上,膝蓋上放著一個圓形的簸箕,簸箕里裝著豆子,全然不顧周圍人來人往,也不看一眼站在她身邊的我,要不是她手上還偶有細微的挪動,她和圍龍屋安靜得就像一幅畫。
我蹲下,用客家話和她聊著手中赤小豆的食用方法和功效。她用干癟的手指了指門外曬谷場上的花生和梅菜干:“看,那些也是我種的?!彼?,臉上的皺紋連同曬谷場上的花生梅菜干都是她在圍龍屋生活的痕跡。
等我再來,帶著一批來自香港和臺灣的客人,我向他們解說著客家人的前世今生,以及這座百年圍龍屋承載的歷史。
趁著客人自由參觀的時間,我又和她寒暄起來。她給我搬來一張竹椅,竹椅有點兒搖晃,我還沒坐下就發(fā)出聲響。
這一次,我?guī)Я艘慌鷣碜孕录悠潞婉R來西亞的客人。我依舊在這座圍龍屋前指著有一個多世紀長的樓名重復著倒背如流的導游詞,介紹客家民居的特色以及客家人的遷徙之路。老人從門坪拿著一罐豆子往里走,我追了上去,轉身間她就認出了我,我向她問好。
“細妹,你今天帶的客人從哪里來?”老人好奇地問起來。
“新加坡還有馬來西亞,阿婆?!蔽一貞?。
老人的手停頓了一下,扭轉身濁眼看向那群拿著手機拍照,依稀可辨客家口音的人群。
“南洋呀。”老人嘴里冒出這句,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說。
南洋,是以前客家人對新加坡、馬來西亞、泰國等地的籠統(tǒng)叫法。一時間,我竟然不知該如何接話。
在此之前,我就了解到居住在這座圍龍屋的她是一名等郎妹,是在這座圍龍屋里等來了自己丈夫的出生,又用一輩子去等遠赴南洋的丈夫的等郎妹。我一直沒忍心向她問起這段往事,可今天,老人的話如手中的豆子,一一倒了出來。
五歲那年,她母親去世,無力撫養(yǎng)她的父親把她送到了這座圍龍屋,成為了王家的等郎妹。五年后,婆婆生下了一個兒子,她等來了自己的丈夫。她說自己是幸運的,因為有的人可能一輩子也等不來丈夫的出生。丈夫出生那天,十歲的她挑回一擔水,幫忙燒水、消毒工具,她輕輕抱起了自己的丈夫。
等他到了上學的年齡,才知道大自己十歲終日把自己照顧得妥妥當當?shù)慕憔谷皇亲约旱钠拮?,受過啟蒙教育的他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此時她已是亭亭玉立的姑娘,面對又急又氣一臉稚氣的他,她無聲地低下頭,沉默中繼續(xù)操持著家里家外,他的不安和反抗與她的沉默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和她終究是拗不過父母之命。在他16歲那年,父母找村里的先生選好良辰吉日讓他倆圓房。洞房花燭夜,他始終沒去揭開紅蓋頭,在他眼里,大紅蓋頭下的是姐,怎能是妻子?婚后不久遇上戰(zhàn)爭,國民黨軍抓壯丁,他毅然跟著水客遠赴南洋謀生,留下父母親和背地里抹淚的她在這座圍龍屋里。
“他走了,你就沒有想過改嫁嗎?”我又坐在了她身旁,她依舊是拿起了一簸箕的豆子,挑揀著。
“傻孩子,進了這個門,一輩子都是這個家的人,能到哪里去?我哪里也不去!”她嗔道,有那么一瞬間,我似乎看到了她年輕時候的模樣。
她沒能等到他的回來,卻在多年后等到他身亡海外的消息。她代替他侍奉起了雙親,給二老送終。她在這里一住就是幾十年。她說她不能走,就算等不到他的人,他的靈魂總是要漂洋過?;貋淼摹?/p>
“我能去哪里?我哪兒也不去。”她喃喃自語,繼續(xù)低頭揀著豆子,飽滿豆子在她干癟的手中細數(shù)著,又從指縫溜走,如同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