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軍輝
1
三天后,狼狽不堪的王海波終于找到了自己的父親。父親躺在殯儀館的尸柜里,腦袋不知去向。他根據(jù)衣著判定這就是他的父親。走失那天,他和弟弟王海洋剛替父親洗了澡,他們把父親按在地上扒了個精光,然后扔進一只大塑料盆里,王海波把一桶井水夾頭夾腦澆在了父親身上,父親一陣鬼哭狼嚎,拳打腳踢。那天他們給父親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衫,還有一條黑色的褲子。T恤衫后背印著“治腳氣,用XX”,紅色。
你確定是你父親?警察問。
是的。王海波掀開尸體的T恤看了看,一條很長的刀疤。這是父親年輕時和母親打架留下的紀念。那時母親和沙地的王海三睡了,父親和王海三干架,吃了虧,被打掉了一顆門牙,回家又和母親干架,把母親往死里打,母親跑進廚房,操起菜刀砍向父親,父親后退一步,菜刀劃過了他的肚皮。
父親的葬禮很潦草,大部分親戚沒來。墳?zāi)故莿e人轉(zhuǎn)讓的,兩千塊錢,便宜。原墓主生了胰腺癌,不想連累家人,離家出走五年了,肯定已經(jīng)死在異鄉(xiāng),這個墳也用不著了。王海波把所有親戚的名單交給了花店,讓花店按名單做花圈。他雇了三個在磚瓦廠打工的河南人,讓他們把花圈扛上了山。兄弟倆把骨灰盒放進了墳里,封了墳。幾個親戚怕晦氣,在山下躲得遠遠的,這時走上山來,敷衍地拜了幾拜,走了。王海波給了河南人每人十塊錢,河南人不接,王海波嘆了口氣,又加了十塊,說,買些紙錢燒吧,去去晦氣。山風(fēng)蕭瑟,偶爾有山鳥鳴叫,兄弟倆看了看荒草叢中的墳,也拜了拜父親,走下山。走到山腳,王海波一回頭,看見了父親墳前的墓碑:
李秋田之墓
父親的名字叫王兔林。
那是1998年的夏天。在王海波逐漸模糊的記憶里,那個夏天平淡無奇。
兄弟倆跑了一趟警局,辦案的警察告訴他們,這是個交通肇事案,肇事司機已經(jīng)逃逸。
你們爹是在一條鄉(xiāng)間公路上被發(fā)現(xiàn)的,你們也知道,那里平時車輛和來往行人不多,所以,沒人看見……當(dāng)然,后續(xù)我們還會努力查找。
他的腦袋去哪了?王海波問。
我們四處都找了,包括出動警犬,可是沒找到,也沒人來報案,也許,也許讓狗給叼走了吧,誰知道呢。警察說。這個警察很年輕,臉上長滿粉刺。他顯然對這個案子沒什么興趣,一直在敷衍。我說,你們?yōu)槭裁床豢粗稽c,一個精神有問題的老人,怎么讓他一個人到處亂跑呢?
誰有空天天去管著一個瘋子呢。王海洋說。
你們等會可以去財務(wù)處拿三千塊錢,這是我們給你們的慰問金,我們能做的,就這么多了。
我父親的腦袋去哪兒了?王海波又問。
警察看看他,不說話。
讓狗叼走了唄。王海洋聳了聳肩,說。
這三千塊錢王海波不想去拿,王海洋去拿了。
你確定不要?王海洋右手拿著那疊錢,往左手手掌上拍拍,問。
我總覺得這錢是爹的命,不該拿。
你不要我要。王海洋說。
王海波去了一趟沙地,那是一條他不愿意走卻去過多次的路,沙地上是密密麻麻的甘蔗林,沿著林間那條泥路走,在一座木橋邊,他蹲了一會兒,抽了一顆煙。木橋下的河邊,野草長得過于囂張了,鉆到了橋上。他望了望泥路的盡頭,那兒有一座低矮的平房,他的母親一定呆坐在平房敞開的窗口,雙眼凹陷。窗口里面,是少得可憐的貨物。他把煙蒂頭扔進了河里??匆姼赣H死去的那一刻,他有過如釋重負的感覺,他知道這是可恥的,畢竟這個人是自己的父親。但是,他知道,現(xiàn)在,他確實解脫了。
你想買點什么嗎?母親站了起來,雙手在貨物上亂摸,試圖摸到些什么。顯然,這一整天里,還沒有人來打攪她。
是我。王海波說。
哦,是你。你來有什么事嗎?
沒什么。停頓了一會兒,王海波說。他來這兒,是來盡告知的義務(wù)。但此刻,他不知如何開口。
死了就死了吧。母親說。顯然,已經(jīng)有人告知她父親的死訊,畢竟,父親死得過于凄慘奇特了。
我走了。王海波說。
你不買些東西再走嗎?
好吧。王海波隨手抓了瓶啤酒,這次多少錢?
兩百塊,不,三百塊。母親說,我已經(jīng)好久沒吃蔣家弄的烤鴨和章鎮(zhèn)羊肉了,我得補補。
王海波給了她三百塊錢,轉(zhuǎn)身走了。
我不靠你們養(yǎng)活,我靠我自己。母親說,你們是不孝子。
他居然一時想不起母親的名字了。母親應(yīng)該叫王菊仙吧。在和父親離婚后,母親改嫁王海三。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時間過得真快。他回頭看看母親,母親坐在一把破竹椅上,落寞、干枯。她得了糖尿病,眼睛瞎了。因為餓,她經(jīng)常偷吃店里的東西,三天兩頭被王海三打。
他這三十來年的人生,慌張而惶恐。他想起了梅子結(jié)婚前幾天,偷偷跑到他的家里,問他,我明天就要出嫁了,你確定我可以嫁給別人?
我的生活一塌糊涂,我自己掉進了爛泥坑里,不想把你也拉進來。你應(yīng)該過更好的生活。他指了指蹲在屋腳喝酒的父親,說,你愿意和他生活在一起嗎?你不要跟我說你不在乎,總有一天,你會絕望,就像我一樣。
梅子淚流滿面。
梅子的婚禮,王海波沒有出席。他和梅子算是遠房親戚,在農(nóng)村錯綜復(fù)雜的宗族關(guān)系里,這種關(guān)系屬于邊緣,可走動也可不走動。梅子家沒向他家發(fā)出邀請。這些年來,已經(jīng)很少有親戚邀請他家去參加婚喪嫁娶的酒席了。他家已經(jīng)被親戚們拋棄了。他的人生疲憊不堪,他沒有心情去計較這些,除了偶爾感到沮喪和凄涼。
他走進了破敗的小學(xué)校。這座小學(xué)校有一座三層小樓和一個不大的操場,一個水泥籃球架已經(jīng)倒塌,操場上荒草遍地,學(xué)校已經(jīng)人去樓空,如同他一樣,被這個時代拋棄了。小學(xué)校的教室門都被踢破了,他走到教學(xué)樓的三樓,走進一間釘著五年級字樣的教室,走到了一個窗前。窗口的窗簾還在,破而臟,吊在一根鐵絲上。他躲在窗簾后面,拿出了望遠鏡。這個窗口正好對準(zhǔn)了梅子家。他能看見梅子婚禮的整個場面。望遠鏡是他前幾天撿來的,不知是哪個孩子的玩具,遺落在了路邊的竹林里。
他早上九點多就站在了窗前。梅子家的院子里,一些幫忙的人在自來水龍頭前褪雞毛,殺魚,男幫工用三輪車運來從各家借來的大圓桌,凳子,擺放好。十一點左右,王桂林放了幾個炮仗,親友陸續(xù)來了,坐上了圓桌。他一直沒有看見梅子,他想看一看梅子穿上婚服的樣子,看看她臉上有沒有笑臉,如果她今天露出笑臉,他這輩子就安心了。他看見新郎出來敬酒,身后跟著笑容可掬的伴郎們。新郎是鄰村的,父母做水產(chǎn)批發(fā)生意,光彩禮就給了十萬,梅子嫁過去,應(yīng)該能過上好日子。只是據(jù)說新郎貪玩,父母急著給他說親,就是想有人看著他,讓他收收心。
迎親鑼鼓隊奏響了催促新娘出門的樂曲,第一遍、第二遍、第三遍。梅子走了出來,穿著中式的婚服,大紅色。她低著頭,王海波只看見她的背影。走到婚車前,梅子忽然抬頭向四周張望了一會兒,像在尋找什么。王海波看見了梅子茫然的眼神。
他的梅子今天出嫁了。
王海波在窗口靠了一會兒,抽掉了半包煙。然后靠墻坐在地上,隨手撿起地上一本本子,這是一本數(shù)學(xué)作業(yè)本,主人是一個叫王藝凝的女學(xué)生。它被主人遺棄在了這個被遺棄了的教室里。
2
父親死后,王海波覺得自己對生活應(yīng)該有所希望,那時他在建筑工地打短工。作為一個全鎮(zhèn)聞名的酒鬼,父親生前被酒精燒壞了腦子,他的精力無比旺盛,經(jīng)常跑得不知去向,王海波只好四處去找。他這種狀態(tài),沒有一家工廠愿意留他。弟弟王海洋在社會上混,基本不著家,偶爾回家,都帶著個形跡可疑的女人,把王海波往屋外趕:哥,今晚你去外面隨便找個地方睡。那時他們家只是間小平房,父親一個房間,兄弟倆一個房間,剩下一個空間,廚房客廳餐廳都是它了。王海波能睡哪里去,住旅館舍不得那錢,他睡在江邊的石凳上。
有一次,王海波兩天沒找到父親,他在電話亭呼叫王海洋的BP機,王海洋給他回了電話。
你去找他干嘛,他自己會回來的。王海洋說完掛了。
第二天,王海波正要去報警,BP機響了,他找了個電話亭打電話過去,對方是一家鄉(xiāng)村敬老院,說,有一個老頭,找不到家了,請他去看看,是不是他父親。他趕去一看,父親混在一群老頭老太的隊伍里,在做廣播操,抬手踢腿,不亦樂乎。
我們報了警,派出所說先住在我們這兒,他們會負責(zé)查找,后來我們在你父親衣兜里找到了你的BP機號。敬老院負責(zé)人說。
父親待在這兒已經(jīng)樂不思蜀,他好說歹說把父親拖走了。
你看,不是回來了么?王海洋事后說,你不去找,派出所也會給我們找,你急個屁啊。
他這樣的家庭,梅子說要嫁給他,共同奮斗,他實在沒有信心和勇氣。梅子結(jié)婚后,他學(xué)會了喝酒,開始時一天一瓶啤酒,后來一天兩三瓶,再后來,褲兜里插一瓶小賣部賣的劣質(zhì)燒酒,隨時拿出來喝一口。他知道自己在走父親的老路。父親酗酒最厲害時,一塑料壺的燒酒掛在腰間,到晚上一滴不剩。
他決定戒酒,找工作。有一份安定的工作,他就可以攢錢,把小平房翻蓋成樓房,然后娶一個老婆。以前他打算打一輩子光棍算了,他沒資格娶老婆,生理的需要,可以找路邊的女人解決一下,反正人生也就一恍惚的事?,F(xiàn)在,他改主意了,他不是一個沒有上進心的男人。
梅子回娘家時來看他。她挺著個大肚子,站在屋門口,手在肚子上摸來摸去,說,海波,去找個女人過日子吧,別去碰路邊的臟女人了。
王海波滿臉通紅,說,我沒有。
梅子看看他,她的目光一如既往,溫暖,澄澈,這是他熟悉的,看了三十來年的目光。
好吧,我答應(yīng)你。他說。他是個墮落的男人,光明正大地花錢找女人,把站街女帶回家,村里人議論他,他不在乎,他能在乎什么呢。
他很小的時候,就把父親的人生當(dāng)作自己的反向目標(biāo)。父親懶惰,自私,沒有責(zé)任心,整天游手好閑。當(dāng)年村里辦起了輪窯廠,村長讓父親去做泥磚,父親嫌太辛苦,干了兩天就不干了,把這個差使扔給了他,那時他才十二歲,和弟弟兩個人放了學(xué)就做磚頭,晾干,然后拉著手拉車送到窯里,一塊磚頭掙兩分錢。他們掙的錢卻全被父親拿走了,父親有了錢就去買酒買肉,然后獨自喝酒吃肉,全然不顧桌邊餓著肚子的兩個兒子在眼巴巴地看。從小到大,父親沒管過他們兄弟倆,任他們自生自滅。冬天的時候,兄弟倆沒棉衣棉褲穿,凍得上牙磕下牙,父親不管。母親也許就是被父親氣走的吧。那時候起,他就發(fā)誓,自己決不能做父親那樣的人。
八個月了。梅子摸摸自己的肚子,說,你也應(yīng)該有自己的孩子,長大了有個依靠。
是的。他說,眼睛望著院子里的枇杷樹,枇杷樹上已經(jīng)結(jié)了小果,再過一個多月就可以摘了,枇杷很酸,但梅子喜歡。他記得梅子小時候就喜歡騎在他的肩上,摘樹上的枇杷吃。
你一直是個負責(zé)任的男人,以前,你一直在為別人負責(zé),現(xiàn)在你要對自己負責(zé)了。梅子說完,腆著肚子走了,走了幾步,回頭沖他笑了笑。
后來,王海波就有了那個女人。王桂林是在菜地里找到的王海波。撤縣設(shè)市后城區(qū)擴張,村里的地都被征收了,還有幾塊耕地一時沒被利用,王海波就去種菜。他白天在水泥廠拉車,傍晚去伺候菜地,一早割了菜去路邊叫賣,日子已經(jīng)上了軌道。他看見王桂林在夕陽下向他走來,背后是一排地平線邊沿的房子。王桂林喊,海波,海波,有個女人,你要不要?
什么?女人?
對,王麻子的老婆從河南帶來的,想在這兒找個婆家。
我又不缺女人。
你缺一個老婆,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我讓王麻子先留著,來問問你要不要?不要,就便宜隔村的瘸子王斌了。
王海波正猶豫著,王桂林推著他說,走吧,先去看看。王麻子老婆也是覺得你人品可靠,優(yōu)先考慮你。
到了王麻子家,只見一個女的坐在堂前,磕著瓜子看電視,王麻子老婆陪著。女人白凈,長長的直發(fā),口紅有些刺眼,穿著紅色的長裙和尖后跟的高跟鞋。很時髦的一個女人。
女人抬頭看見了王海波,站了起來,她的個子很高挑。
你們倆挺般配的。王麻子老婆說。
是的是的。王桂林說。
她叫王素芬,是我老家張村出來的,這個具體情況,你們自己談,我就不多嘴了,你家情況呢,我剛才跟她介紹過了,她沒意見,能踏踏實實過日子就行,要不,你們先試試住在一起?不合適可以再分開嘛。
對對對,現(xiàn)在時興試婚,你們可以試一下。王桂林說。
她這個樣子,能過日子么?王海波把王桂林拉到一邊說。
試一下么?你又不吃虧。王桂林說,有了這個女人,你以后可別再去騷擾我妹了。
我沒騷擾你妹,是梅子自己來找我的。
她沒意見的話,我更沒意見了。王海波對王麻子老婆說。他手插在褲兜里,破舊的臟襯衣在風(fēng)中飄揚,一路晃晃悠悠地走著,一副蠻不在乎的樣子,女人拉著拉桿箱,跟在他身后,高跟鞋的“嘚嘚”聲灑了一路,引得路人側(cè)目。
這是我家。王海波指了指那間小平房說。我家是村里唯一還在住平房的人家,這村里,我家最窮。
有些事情,你遲早會聽說,我們先說清楚。女人說,我以前在洗浴中心做過,你懂的。我被警察抓過。我現(xiàn)在不想再做那種事了,你說從良也可以。我想找個男人過日子。
哦。
我沒那種病,不信我們可以上醫(yī)院。
信。
你什么態(tài)度?不愿意我另找。
為什么不回家?
回不去了。
進來吧。王海波打開房門說。
女人一愣,進了屋,她在屋子里四處看看,說,你去買菜,我收拾一下。菜市場已經(jīng)關(guān)門,王海波跑到了城區(qū)的超市里,買了一袋真空包裝的熟牛肉,一把青菜,一刀豬肉和一條魚,又買了一瓶黃酒。回到家時,女人正在擦桌子。
你們的桌子已經(jīng)幾年沒擦了?我打了兩次洗衣粉,擦了三次了。還有你們的灶臺和碗,虧你們能把飯吃下去!女人說。她已經(jīng)換掉了裙子,穿了身牛仔服。
女人燒菜時,王海波說,我去給我弟弟打個電話,我給他找了個嫂子,讓他來認識一下,一起吃頓飯。女人停了手中燒菜的鏟子,看看他。王海波跑出去找電話亭。
我在河南。那邊王海洋說。
哦。王海波說。
他們說得對,我們確實挺般配的。王海波說。他們面對面坐在小方桌前,王海波給女人倒了杯酒。他內(nèi)心不由地涌起一陣酸楚。他以這樣的方式選擇了自己的婚姻。眼前的女人,一切都是未知的。他一腳踩進了未知里,不知前路是什么。在他三十來年的人生里,他從來沒有奢想過自己的婚姻,當(dāng)婚姻來臨時,他感到慌張、不知所措。
我們可以試著過過。女人說。不合適我就走。
其實我以前是個嫖客。
我以前是個小姐。
所以他們說,我們很般配。
這是我的身份證,你看一下。女人從包里拿出身份證遞給他。
我去找找,我的身份證應(yīng)該在枕頭底下。王海波說。
明天我把你的床單和衣服都洗一洗,太臟了,家里也要打掃打掃。窮沒什么,但一定要干凈,干凈了,再破舊的屋子,住著也舒服。
嗯。
你的床太臟了,我不習(xí)慣,我今晚不想睡你的床。
我也還不習(xí)慣。
我們坐一晚吧。
嗯。
3
村長知道王海波有了老婆,特意跑到他家,對他說,海波,娶了老婆,家里就是不一樣,好好過日子。你以后會有孩子,這屋子就住不下了,村里原來的曬谷場上有兩間平房,我跟支書商量了一下,五千塊錢賣給你。五千塊你有嗎?沒有我借給你。
謝謝王叔,錢我有。王海波知道,五千塊錢買那兩間房,等于和白送差不多,村里這是在照顧他。王海波于是把家搬到了曬谷場。離開小平房時,他有些不舍。他以前恥于這間破舊的墻壁用黃泥壘成的小平房。讀初中時,有同學(xué)來村里找他玩,一路問到了他家,同學(xué)站在門口喊他的名字,他無地自容,假裝不在家。他從小就是個自卑的人,先是父母讓他自卑,接著是這破舊的屋子讓他難堪,后來原以為一切都無所謂了,卻發(fā)現(xiàn)自卑已經(jīng)種在了他的內(nèi)心深處,只是被覆蓋了一層厚厚的草。但自卑是尖銳有力的,它隨時會刺穿覆蓋物冒出來,閃著粼粼的光。這也是他拒絕梅子的原因。
村長告訴他,等有錢了,就在曬谷場邊給他批地基,他可以造樓房。王海波覺得,生活還是有希望的。
女人沒什么不好,勤快,安靜。住下來后還去超市找了份工作。王海波把自己的工資交給她保存,她有些感動,第二天就給王海波買了身新衣服。王海波為自己當(dāng)初齷齪的想法感到慚愧。他當(dāng)初接受這個女人時,想,就當(dāng)是批發(fā)了一次嫖娼。
梅子呼他的BP機,他跑出去打了個電話,梅子說,海波,我住院了,你來看看我。梅子產(chǎn)后身體一直不好,三天兩頭跑醫(yī)院,這回住院了。
王海波趕到醫(yī)院,梅子一個人躺在病床上,很孤單的樣子。她是借了醫(yī)院的電話打給他的。梅子說,海波我還沒吃過飯,你去給我買點吃的,我今天沒有訂飯,我老公也沒給我送飯。
于是王海波跑出去,買了一份快餐,又買了些水果。
你老公呢?
不知道。他昨晚也沒來陪床。
你公婆呢?
忙生意。梅子狼吞虎咽地吃著。
你不會連早飯都沒吃吧。
沒吃。
梅子吃完飯,抱起旁邊搖籃里的孩子,喂奶。
梅子的家事,王海波聽說過一些。梅子懷孕時,她老公三天兩頭跑娛樂場所鬼混,后來又和一個開理發(fā)店的姑娘好上了,還把梅子的結(jié)婚戒指送給了那個女的。那個姑娘也懷孕了,找上門要梅子老公負責(zé),還把“定情信物”給梅子和她的公婆看。她的公婆怪梅子沒看好老公,現(xiàn)在惹出這么大的麻煩。
跟你說過的,我兒子貪玩,你就是不長記性。婆婆說。
后來,梅子的公婆出了筆錢,讓那女的把孩子打掉了。但梅子老公和那女的也沒斷。公婆對梅子說,他就是貪玩,等他玩夠了,就乖乖回家了。
你父母沒來看你?
我沒跟他們說。他們拿我換了十萬彩禮,給我弟弟討老婆用,他們怕我離婚,男方把彩禮要回去。
話不能這么說。
也是。他們都以為我嫁了戶好人家。
王海波出醫(yī)院后呼了王海洋。王海洋回了電話,王海波讓他帶幾個朋友過來,他有事需要他們幫忙。
哥,你要多少人你說。你出什么事了?是不是那個女人跟人跑了?我?guī)湍阕坊貋?,打斷她和那個狗男人的腿。王海洋說。
你別胡說,那是你嫂子,你對她尊重點。我就是要找?guī)讉€人,去嚇唬嚇唬一個女人,把她趕走,你別闖禍。
王海洋帶來了三個大塊頭的男子,一個頭頂正中染著一條紅發(fā),像公雞的雞冠,還有兩個,光頭,嘴里叼著香煙。王海波有些后悔了,他擔(dān)心事情到時失控。
你們把她趕走就行,決不能動手打人。王海波反復(fù)叮囑王海洋。
知道了,知道了,跟一個娘們似的。王海洋不耐煩地說。
王海波把這些人帶到了梅子老公的那個女人開的理發(fā)店附近。王海波說,就是那個女人,把她趕走,趕得越遠越好。
后來幾天,王海波經(jīng)常跑醫(yī)院,手里拎著飯桶。每次王素芬做好菜,王海波就挑好的裝進飯桶,有時還吩咐王素芬買這買那。裝好飯,自己連飯都不吃,對王素芬說一聲我去醫(yī)院給一個朋友送飯就跑去醫(yī)院。梅子的病房在一樓,站在醫(yī)院院子的一棵大槐樹下,他能望見病房里的情景,他會看一看,病房里沒有其他人時,他會把飯送進去。梅子的公婆或老公在,他就在外面坐著等,等他們走了再進去,有時他們一直不走,他就自己把飯吃了,拎著空飯桶回家。好多時候,他把飯給梅子送去時,梅子已經(jīng)吃過了,但她會盡量把飯菜吃完,實在吃不下,就讓王海波兜底。
別吃撐了。王海波對梅子說。
我擔(dān)心如果我不吃完,你以后就不會來給我送了。
住院的是誰?一個女人嗎?有一天王素芬問。
你怎么知道?
能讓一個男人神魂顛倒的只能是女人。
我一個一塊兒長大的朋友。
青梅竹馬?
她都有孩子了。
你拿我做的飯菜去討好一個女人?你連跟我說一聲都不說,你把我當(dāng)什么?我才是你的女人。王素芬說。
王海波一愣,他知道,王素芬對這段婚姻認真了。
我?guī)闳タ纯此M鹾2ㄕf。
王素芬一愣。王海波帶著王素芬去了醫(yī)院。路上,王素芬買了一個水果籃,一束鮮花。到了醫(yī)院門口,王素芬不想進去了。王素芬說,海波,我去,梅子會尷尬,會難堪的,就當(dāng)我不知道這件事好了,你一個人進去,我在外面等。王海波看了看她,說,你放心吧。他拎著水果籃,捧著鮮花進病房時,梅子在給孩子喂奶。梅子看看他手里的東西,一臉疑惑。
梅子,素芬讓我來看看你。梅子,我現(xiàn)在有了素芬,我要好好過日子。
海波,你好好過日子吧。我明天就要出院了。
王海波回到家時接到了弟弟的傳呼。電話回過去,王海洋告訴他,那個女人關(guān)了店門跑了,據(jù)說回湖北老家了。
你沒傷害她吧。王海波問,王海洋已經(jīng)把電話掛了。
晚上吃飯時,王素芬對王海波說,明天你有空嗎?陪我去一趟醫(yī)院。
怎么啦?你也生病了嗎?
你別緊張,我只是去把上的環(huán)拿掉。
那一刻,王海波忽然覺得,自己的人生真的可以安定了。這是一種讓人放松,舒適,憧憬的安定。在以前,他覺得自己的未來是飄忽的,不確定的,沒有目標(biāo),沒有動力,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得過且過?,F(xiàn)在,他知道了,他將會有什么樣的生活,和身邊其他男人一樣,他會有自己的妻子,孩子,會有和其他男人一樣的家庭。
他淚流滿面。
4
一年后,王海波有了一個女兒。王素芬被推進產(chǎn)房時,護士對他喊,你也進來。他跟了進去,站在老婆的旁邊,喊,加油加油。醫(yī)生罵他,你以為這是拔河比賽啊。于是他握住王素芬的手,咬著牙用力。當(dāng)一聲“哇”清脆地響起時,他感到世界是如此的敞亮,他握著王素芬的手,搖了又搖。
那時的王海波,已經(jīng)成了一個踏三輪的車夫。水泥廠已經(jīng)倒閉了,他花了五千塊錢,申請了三輪車牌照,買了輛三輪車,起早摸黑,走街串巷蹬三輪拉客。然后把掙的每一分錢交給王素芬。
他對王素芬說,我們要造房子,三層樓,兩間。然后傻笑。
王素芬也跟著傻笑。他們的女兒也跟著傻笑。
只是在夜深人靜時,他會忽然想起自己的父親。父親的突然去世,使他的人生出現(xiàn)轉(zhuǎn)機,這使他對父親有著深深的愧疚,好像他現(xiàn)在的一切,是拿父親的命換來的。他偶爾會去看父親,燒一些紙錢,把幾壺?zé)茷⒃诟赣H墳前。他還替父親重新立了一塊墓碑。他也會想起父親那個不知所終的腦袋,也許,他應(yīng)該再努力一把,說不定父親就全尸了。他想起了很小的時候,那是清明節(jié),按習(xí)俗,清明節(jié)每家每戶要做麥果。小朋友們都有麥果吃,他們兄弟倆沒有。父親在地里插秧,他拉著弟弟找到父親,說,爹,我也要吃麥果。那天,父親四處去借米粉,父親在鄰里面前形象和人緣都不好,他也不是那種會低頭的人,但那天,父親跑遍了半個生產(chǎn)隊,借來了小半臉盆米粉,然后,用碗底給他們敲了兩碗麥果。
不知為什么,父親活著的時候,王海波的記憶里,全是父親負面的事情,粗暴,自私,有些無恥,爛泥糊不上墻。父親糟糕的形象使他兄弟倆在小朋友那里備受歧視,那時候,誰都可以罵他們,誰都可以欺負他們。王海波的書包,好幾次被同學(xué)扔進了茅坑。班里同學(xué)干的所有壞事,都被栽贓在了他頭上,老師也深信不疑。王海洋在很小的時候,就樹立了自己的理想:哥,我長大了,要做一個流氓,那時誰都不敢欺負我們。但當(dāng)父親離世,父親生前那些溫暖的事情逐漸浮現(xiàn),讓他常常夢到父親,并且在半夜醒來時淚流滿面。
他帶著老婆和女兒,去了一趟沙地。母親依然待在那個沒什么生意的小店里,靜坐著,形容枯槁。她灰色的衣服上滿是油漬,灰白的頭發(fā)稀稀拉拉的,她耷拉著腦袋,聽到有人走動的聲音,抬起了頭。
是海波吧。母親問。
媽。
他聽人說,母親腦子出了問題,只要聽到人聲,都會問,是海波嗎,是海洋嗎?為此,王海三好幾次要把她趕走:滾,找你的兒子去。
王素芬懷里的女兒發(fā)出了幾聲嚶嚶聲。老太太忽然激動起來,站起身,循著聲摸了過去,她摸到了王素芬的手,然后摸到了嬰兒的臉。王素芬聞到了老太太身上濃重的氣味,她后退了一步,但一猶豫,又走上一步,把女兒遞給了老太太。
男孩?女孩?老太太抱著孫女,鼻子湊近嬰兒的臉。孩子忽然大哭起來,老太太連忙輕輕用手拍打,嘴里哼起了小曲。
女孩。王海波說。
好,好。
王海波接過孩子,王素芬把老太太扶進屋,坐下。老太太在抽屜里摸來摸去,抓出了幾張零碎的鈔票,說,我得給孫女買點東西。
王素芬連忙按住老太太的手,說,不用不用,您是長輩,應(yīng)該我們孝敬您。三個人在小店里,實在不知說些什么好。王海波和王素芬干坐了一會兒,告辭。走出店門,王素芬忽然轉(zhuǎn)過身走了回去,在抽屜里放了幾百塊錢。
王海波回頭,發(fā)現(xiàn)母親站在小店門口,似乎在望著他們。
女兒四歲的時候,王素芬忽然走了,不知去向。那天中午王海波蹬著三輪回家吃飯,他心情不錯,連著拉了三個長途,掙了八十多塊錢。而且,他的房子馬上要拆遷了,拆遷辦已經(jīng)來丈量和評估過了,根據(jù)補償協(xié)議,他可以分得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的房子,還有三十多萬現(xiàn)金,一想到這他就樂。他把原來住的小平房全給了王海洋,王海洋可以拿一套八十多平方的房子和二十來萬現(xiàn)金,有了房,有了錢,王海洋就可以娶妻生子,安安分分過日子,再也不會去打打殺殺了。男人么,只要有了家小,就安生了。而他,也可以安心了。
門鎖著。他打開門,桌子上沒有像往常那樣擺著飯菜,卻留著一張紙條:
海波,我走了,不會再回來了。好好把我們的女兒養(yǎng)大,別忘了去幼兒園接女兒。
王海波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蒙了。王素芬有一只小靈通,王海波一次次地打,都是關(guān)機。他又跑到王素芬工作過的超市,向她的同事打聽王素芬可能的去向,她們也說不知道。他找到王麻子老婆打聽,王麻子老婆告訴他,其實她和王素芬只是同一個縣的,她也不清楚王素芬去了哪里,只知道王素芬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與家里聯(lián)系了。
王素芬就這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關(guān)于王素芬的失蹤,村里人有好幾種傳說,有的說,王素芬以前做小姐的時候,被一個老變態(tài)虐待,反抗時失手殺了人,一直畏罪潛逃,隱藏在了這里,現(xiàn)在被公安發(fā)現(xiàn)了。有的說,王素芬以前是個毒販,這次被抓,死罪難逃。也有人說,王素芬是黑幫老大的女人,后來得罪了黑幫老大,跑了出來,現(xiàn)在被黑幫老大發(fā)現(xiàn)了行蹤,讓她乖乖回去,否則做了她老公和女兒。王素芬沒辦法,只好回去了。她現(xiàn)在十有八九被黑幫做掉了。
王海波努力回想王素芬這段日子的表現(xiàn),似乎也沒什么異樣,除了三天前的中午。那天王素芬忽然臉色蒼白慌慌張張地跑回家,把門關(guān)得死死的。他正在吃中飯,忙問她怎么啦?她說身體不舒服,休息一會就好了。他幫她請了半天假。
王海波覺得很沮喪。生活剛向他展示了美好的笑臉,一轉(zhuǎn)眼,這一切就被剝奪了。從此,他將與女兒相依為命了。他很擔(dān)心王素芬的命運,不知道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他想,如果她有迫不得已的理由想要離開他,他會放手。他的拆遷安置費即將發(fā)下來,那三十多萬現(xiàn)金,王素芬可以拿走,一個女人,孤身在外,手里有一筆錢,生活就有依靠。
王海波喝得酩酊大醉,有人拉拉他的衣服,他睜開睡眼,是他的女兒。女兒名字叫王開心,他起的。
5
王海波有一個朋友叫李洪明,是王海波蹬三輪時認識的。李洪明起先也是蹬三輪的,他們幾個經(jīng)常聚在一號橋附近等客人,沒客人時,他們就談女人,或者“小搞搞”,玩梭哈,輸贏很小,找個樂子。李洪明不是個安分守己的人,他對一輩子蹬三輪感到絕望。他經(jīng)常對王海波說的一句話是,王海波,你信不信,總有一天我要自己當(dāng)老板。他之所以只對王海波說這句話,是因為其他人都只會挖苦他:當(dāng)然,當(dāng)然,我們相信有一天你還會當(dāng)皇帝,不就換一身龍袍嗎?只有王海波認同他。王海波很真誠地說,我信,你到時拉兄弟一把。
王海波有時也會想,我的理想是什么?很多時候,他也會夢想自己是一個有錢人,住豪華的別墅,有漂亮的女秘書隨身伺候,還有,家里有漂亮的老婆,家外有漂亮風(fēng)騷的情人,幾個?一個顯然太少,總得弄幾個吧?王海波想,是不是每個男人的內(nèi)心深處都有這些齷齪的想法。只是一個蹬三輪的與一個情人一大堆的有錢人之間的距離,基本上相當(dāng)于月亮與地球之間的距離。他還是老老實實去幼兒園把女兒接回來,給女兒做飯要緊。
王海波后來就沒見李洪明來蹬三輪車了。與他同村的劉全有說是跟著一個什么老板一起做生意去了。李洪明與王海波年紀相仿,也有老婆孩子,前段日子還在鬧離婚,他老婆嫌他好高騖遠好吃懶做?;橛袥]有離成不知道,但李洪明卻受了刺激,加快了爭取成為老板的步伐。
王海波再次見到李洪明是在幾個月后。那天王海波正在第一百貨大廈門口招徠客人,一輛奧迪停在了他的三輪車邊。車里人搖下車窗,一個戴著墨鏡的家伙探出了腦袋。
海波,還在蹬三輪哪。
王海波打量了他一會兒,那個人染著一頭紅發(fā),靠在車窗上的手臂上紋著一條青色的龍。那個人摘下墨鏡,王海波一瞅,李洪明。
這么快發(fā)財了?都駕上奧迪了!給兄弟指條道唄!
我老板的,讓兄弟我開出來到熟人那兒晃晃眼,第一個就是你。
跟電視上學(xué)的吧?沒啥創(chuàng)意呀。王海波指指李洪明臂上那條龍,說。
李洪明靠著車,王海波坐在三輪車上,兩人點了煙聊了會兒。原來李洪明已經(jīng)離婚了,老婆帶著孩子走了。我現(xiàn)在無牽無掛。他說。他現(xiàn)在在一家金融公司做事。
我現(xiàn)在是公司的副總裁,他說,房子賣了一百多萬,入股公司,每年的利息有十萬多,比蹬三輪強多了。還沒算上工資和獎金。
你沒房子了,住哪兒?
住酒店啊,百把塊錢一天,住得起。你要換換腦子了,干嘛要有自己的房子啊,住酒店多好,不用自己收拾。還有,單身多好,我現(xiàn)在隨時可以換女人。
你這車不錯。王海波沒話找話,他望了望天空,天空一片藍,沒有內(nèi)容。
你別蹬三輪了,跟我吧。李洪明說。他給了王海洋一張名片,有興趣給我打電話。
王海波想到了他的拆遷補償款,那三十多萬現(xiàn)金,簡單地裝修那套一百二十平方的房子花了十萬左右,還剩二十來萬存在銀行里。存銀行保險是保險,就是利息太低。老實說,沒有了王素芬,王海波的生活就有些隨性,一日三餐也不定時,王素芬在的時候,管著他,他已經(jīng)很少喝酒,現(xiàn)在沒人管了,又喝上了。他喝得醉醺醺的,客人也不敢上他的車,再加上現(xiàn)在王開心幼兒園放學(xué)后要他帶了,晚上他不能去踏三輪,所以掙的錢比以前少很多,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王海波家的附房被他租掉了。租他附房的是一個外地女人,平時在菜市場一角擺攤,賣一些紐扣、拉鏈、發(fā)卡等小商品,也修理各種衣服拉鏈、皮鞋。當(dāng)初談好的,房租每月三百。但有一次王海波去收房租時,那個女的穿了很短的上衣,露出了白花花的一截腰,女人屁股很大,褲子也是緊身的,王海波沒忍住,先摸了她的腰,又撥了她的下巴,她都沒拒絕,然后他就不客氣了,把她按到床上去了。他把女人睡了,那房租自然也收不到了,反而那女人三天兩頭來找他幫忙,不但要出力,還要出錢。王海波懷疑自己被勾引了,上當(dāng)了。但這怨誰。于是他有空的時候就去女人那里,他得把自己的房租值回來。這么一來,他的房租就更收不到了。
王海波覺得,父親的遺傳基因就在自己體內(nèi),他不知能否抗拒遺傳基因的力量,也許,一切都是命數(shù)。只是可憐了自己的女兒,她會不會重復(fù)他的人生?有一天傍晚,他就著花生米,喝著老酒——現(xiàn)在,他恢復(fù)了每天早中晚三餐酒的狀態(tài)。女兒跑過來,對他說,爹,我餓。那一刻,他才忽然想到,他光顧著自己喝酒,忘了給女兒做飯了。女兒一直在一邊眼巴巴地看著他喝酒吃花生米。他想起了自己小的時候,也曾有過這樣的遭遇。他一把抱住女兒,說,爹這就去做飯。他倒掉了酒,把酒瓶子扔進了垃圾桶。但沒過幾天,他又喝上了。他實在想不出來,除了喝一口,他還能去干什么。他這輩子,也就喝一口這個念想了。
王海波去幼兒園接回王開心。今天幼兒園的親子活動王海波沒去參加,他怕自己去了給女兒丟臉,王開心很不開心,別的孩子一家人參加各種活動時,她孤單地坐在一邊。王開心說,爸,你嫌蹬三輪丟人,那你去找個長臉的工作呀。王海波有些愧疚,說,你爹我一定好好努力,找一個給你長臉的工作。到家時,在小區(qū)門口遇見了王海洋,王海洋這段時間日子有些不好過。
又來要錢?
是借。
你還過嗎?
以后會還。
這次要多少?
借一千。
又是一千!我自己日子不用過了?
五百也行。
不準(zhǔn)去賭錢,去賭錢我不給。
不會。就是沒錢吃飯了,跟哥要點援助。
王海波給了他五百塊錢,說,開發(fā)區(qū)化工廠在招人,你去試一下,找個工作吧。王海洋沒理他。他還想啰嗦幾句,王海洋已經(jīng)騎上電瓶車一溜煙開走了。
王海洋拆遷后獲得了二十多萬補償款和一套八十多平米的房子。有了錢的王海洋迷上了賭博,沒多久,二十多萬補償款就輸了個精光。他有過一個同居的女人,每次輸了錢,他就回家打女人,把那個女人打跑了。后來他賣掉了房子,繼續(xù)賭,想扳回老本后就戒賭,哪知沒多久,賣房子的錢也輸光了。王海波那段日子經(jīng)常向三輪車同行打聽哪里有地下賭場,蹬三輪的各個村的都有,總會有些這方面的信息,打聽到了就找上門去,想把他從賭桌上拉出來。王海洋已經(jīng)賭紅了眼,哪里肯離開賭桌。有一次王海波死活要拉他走,他掏出刀子,指著王海波,說,你再動手,老子捅了你。王海波被賭場里的人趕了出來。賭場里的人警告他,如果有警察來抓賭,就是你告的,你的弟弟會沒命。王海波坐在路邊的石頭上,心情極其沮喪。他點了一根煙,看著一柱煙霧繚繞上升,漸次散開。他覺得生活于他,真是越來越糟心了,他想,如果不是因為女兒,他也會沉淪下去。夕陽西下時,王海洋從屋子里走了出來,他看了一眼等在屋外的王海波,沒說話。王海波走上去,和他并肩走。
別賭了,趁手頭還剩些錢,找個工作吧。
滾開,都是你的緣故,你個掃帚星,壞了我的手氣。
那些人都是設(shè)局在騙你的錢,好幾個拆遷戶都被他們設(shè)局害得身無分文了。
你有完沒完,不繼續(xù)賭,我以前的錢不是白白輸?shù)袅藛??你腦殘??!王海洋兇神惡煞般地說。
王海洋耐著性子勸說,王海洋被惹毛了,說,你再啰嗦,我就去撞車,我被撞死了,是你害的。說著就要往一輛開來的工程車上幢,王海波一把拉住他,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王海波錢輸光了,還欠了一屁股債。以前他跟人斗兇斗狠,幫人出頭,所以屁股后頭跟著幾個小弟,現(xiàn)在,他要跟那幾個小弟借錢過日子,那幾個小弟也就棄他而去。以前他得罪過的人,見他沒了勢力,就找上門來尋仇,把他追得四處逃竄。風(fēng)頭躲過去了,身上多了幾塊疤,沒錢吃飯了,就找王海波借,得過且過。
老子現(xiàn)在是龍入泥池被泥鰍欺負。他說。好在他沒家小,沒什么拖累。
6
王海波告訴梅子,自己打算賭一把命,想讓李洪明介紹,認識一下李洪明的老板,跟李洪明的老板干。
我年紀不小了,賭一把吧,五年,干五年就金盆洗手,我運氣沒那么差吧,五年應(yīng)該不會出事。
出了事,我來給你收尸。梅子惡狠狠地說。
不會吧。
你女兒這么小,難道讓她來給你收尸?
我得振作一下。王海波說,我找不到其他人商量,只好來找你。這么多年來,我一直相信命,命是什么?命是我家屋前的那條曹娥江,就那么一直流著,擋也擋不住,我就在命里漂著,漂到哪兒是哪兒?,F(xiàn)在我打算和命抗一回,趁著還不算太老,為自己爭一回。我不相信自己運氣會這么差。
他記得他們見面后的第二天,王素芬就跑去窗簾店,扯了幾塊布,讓王海波往窗口釘鐵釘,系鉛絲,把所有窗戶都用窗簾遮起來。然后,她洗衣服洗床單被單,王海波往墻壁上的縫里抹黃泥,堵住一條條裂縫。家里那幾扇破門,平時總是不關(guān)的,反正連賊都不愿意進來?,F(xiàn)在,家真的要變成家了,門就很重要了。王海波買了幾塊木板,把門都修了。這就是他們的新房。他們第一次同床時,王素芬好幾次推開他。
好像外面有聲音,是不是有人在偷聽?
沒有,是狗。
你確定那些縫都堵上了?
堵上了。
我怎么感覺有人在偷看?
不可能,他們又不是火眼金睛,能穿透墻壁。
他們的新婚之夜過得很狼狽,戰(zhàn)戰(zhàn)兢兢。
婚后他們也吵。為了錢。王素芬花錢有些大手大腳,他們兩人掙的那幾個錢根本積攢不下來。吵一吵,王素芬就會收斂些。王素芬的錢大多花在買化妝品上。王海波說,你都有老公了,打扮得花里花俏給誰看?王素芬說,給我自己看,我樂意。村里有不少人知道王素芬的過往,這些人就說閑話,說王素芬還想招惹男人。這些話傳到王海波的耳朵里,王海波就積了一肚子郁悶,他本來就對王素芬的過去心存芥蒂。
有一次,王海波喝多了沒忍住氣,罵王素芬,你整天花枝招展的,是不是還想去做……做過去的事?
你,你他媽的也是一個不要臉的嫖客。王素芬忽然翻了臉,罵道。然后跑出了家。那天王海波找遍了附近所有地方,都沒找到王素芬。后來總算在曹娥江邊的蘆葦蕩里找到了她,她坐在蘆葦叢里,望著江上發(fā)呆,江風(fēng)吹拂著她的長發(fā),讓人覺得她很憂傷。
我是個混蛋。王海波說,你跟我回家吧。
王海波拉著王素芬的手,回了家。從此他們之間再也沒提那些敏感的內(nèi)容。
懷孕后的王素芬變得異常摳門。每天早上出門,王海波的口袋里只有幾個找零用的硬幣,常常受蹬三輪的同伴譏笑。她還讓他把煙酒都戒掉,搞得他很長一段日子常常如坐針氈。但他知道,王素芬這是想好好當(dāng)家了。
王素芬和王海洋關(guān)系不好,王海洋總是告誡王海波,要當(dāng)心這個女人,別把家里的錢都交給她,防止她到時卷了錢跑路。這樣的事還少么?他說。他還懷疑王素芬來路不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原因??傊?,王海洋就是看不上這位大嫂,尤其是她的過往。王素芬也不喜歡王海洋,背后說他,一個大男人,游手好閑,不務(wù)正業(yè),總是伸手向哥哥要錢,毫無羞恥之心。
這都是我們的血汗錢,再說,我們也不富裕。她說,很憤怒的樣子。她是心疼那些錢。
王海波無可奈何,只好裝聾作啞。好在王海洋很少進他家門。
王海波想,要是王素芬知道他現(xiàn)在的工作,是不是會覺得比以前有面子。畢竟,他現(xiàn)在進進出出,鄰里們都對他客氣多了,盡管這種客氣里,更多的是一種畏懼。讓別人怕你,也沒什么不好。他想。
王海波在管庫房時接到了李洪明的一個電話,李洪明說,海波,快點,叫上馬柳他們幾個,快來上尚夜總會支援,人越多越好。
怎么啦?
別廢話,快點。
王海波于是叫上馬柳等幾個,開著車直奔上尚夜總會。上尚夜總會在金茂大廈四樓,幾個人跑樓梯,到了四樓,只見里面光線暗淡。大白天,包房里沒什么客人,走廊也沒開燈。有人向他們招招手,并喊,我們的人來啦。幾個人向著那個人的方向跑去,只見一個包房里,李洪明等幾個人坐在沙發(fā)上,對面也坐著一伙人,都繃著臉,氣氛很緊張。雙方顯然在談判。王海波等幾個站在了李洪明的后面。王海波心里發(fā)怵,想,這是打群架的架勢。公司給保安隊搞過培訓(xùn),練的是格斗,除了拳腳,還有棍棒使用,那可是要人命的啊。
王海波不怕死,但他怕女兒沒人養(yǎng)。王海波發(fā)現(xiàn),由于出來匆忙,他帶的這些人都忘了帶鐵棍。說是鐵棍,其實是一截自來水管。李洪明看了看他們的手,有些不滿。
你看,我們的援兵來了,但都沒帶武器,我們不是怕你們,相反,這說明我們不怕你們,也說明,我們談判有誠意。
對方領(lǐng)頭的是個大胡子胖子,整個人癱在皮沙發(fā)上,不屑地看看李洪明。
讓你們老板來,我不跟你這個小嘍啰啰嗦。
兩邊的幾個人要動手,旁邊夜總會的老板急了,說,兩位大哥,你們千萬別在我這兒打架,我是小本生意,我一家人還靠這家夜總會吃飯呢,我在公安局當(dāng)刑偵隊長的小舅子對我叮囑過,讓我老老實實做生意,出了事情,他一定收拾我。請兩位大哥幫幫忙。
胖子和李洪明對視一眼,胖子說,大白天打群架,怕傷到無辜,咱們換個時間,換個地點怎樣?
可以,里木橋那邊有塊空地,晚上七點,不見不散。李洪明說。
不見不散。胖子說。李洪明張張嘴。
一伙人坐上車,四散。王海波坐在車上,聽幾個人七嘴八舌一說,才知道,事情的起因是馬總搶了那個大胖子的女人。馬總?cè)ミ@家夜總會唱歌,讓一位“公主”來陪唱,馬總認為“公主”國色天香,馬總說,你別在這兒干了,跟了我吧。馬總出手闊綽,“公主”就答應(yīng)了。那個大胖子是“公主”的老相好,來夜總會找不到這位“公主”,一問,知道“公主”被融通典當(dāng)?shù)鸟R總帶走了,當(dāng)即爆發(fā)了。我的女人也敢碰,讓我以后怎么混!他罵道。派人到融通典當(dāng)找馬總,要求歸還女人,當(dāng)面道歉。馬總說,連這種臭蝦爛蟹都想見我,我是隨便什么人都能見的嗎?他讓李洪明帶人去擺平。
四點多鐘時,李洪明請一班保安吃飯,在聚仙樓,這是他們聚會的窩點。一桌,十一個人。還有一個沒來,李洪明就大罵那個人膽小鬼,不講義氣,不值得深交,以后那個人有事,他不會管,誰都不許管。王海波從未見過李洪明發(fā)這么大的火。
王海波給梅子打電話,讓她幫忙去學(xué)校接一下王開心。你幫我?guī)讉€小時,我可能遲點回家。王海波說。
我不接,你自己去接。梅子說,我?guī)湍憬恿?,你就安心干壞事了?/p>
我和朋友吃飯。
哦。我去接。你別干犯渾的事。梅子說。
吃飯時,李洪明一個勁地向在座保安們敬酒。大家都是兄弟,要講義氣,夠哥們,大家以后有事,來找兄弟我,我一定盡心盡力。他說。王海波發(fā)覺酒桌上氣氛很沉悶。李洪明似乎也很緊張,喝酒的時候,手在發(fā)抖。
來來來,大家放開喝,不就打一架么,又不會死人。李洪明給大家鼓氣。
會死人的。有人嘀咕。李洪明瞪了那個人一眼。
李洪明敬酒敬到王海波時,王海波端起酒杯,說,我女兒一個人在家里,沒人照顧……他還沒把“我去不了了”說出口,李洪明把杯子往地上一摔,說,這個時候,你說這種話,你他媽的一帶頭,別人也都不去了,難道讓我一個人去送死。
但是,我已經(jīng)讓我的一個朋友去接我女兒了,我今天是舍了命,也要陪李總?cè)?。王海波說。心里卻盤算著,等會兒打起了群架,都是金屬自來水管,要保命的話,該怎么辦呢。
李洪明一愣,抱住王海波說,謝謝,謝謝,關(guān)鍵時刻還是自家兄弟。
七點鐘的約會,一桌人吃到六點四十多分還沒有想出發(fā)的意思,都坐著抽煙,挨到六點五十分,李洪明低沉著聲音,說,走吧。一幫人走下樓,坐上面包車,慢吞吞地向里木橋方向開去。里木橋離聚仙樓大約二十多分鐘的路程。車開到里木橋時,已經(jīng)七點二十多分。大家透過車玻璃四處望,空曠的地面上一個人都沒有。
他們都沒來。李洪明說,似乎舒了一口氣。
車里氣氛頓時活躍起來。
這群膽小鬼,想想他們也不會來。大家七嘴八舌地說。
一伙人下了車,在空地上走來走去,抽煙。等了十幾分鐘,李洪明說,他們不敢來了,回吧。
王海波坐在車上,暗自想,這要是真打起來,輕則受傷,重則丟命。傷了誰來照顧我?死了,女兒怎么辦。他后悔當(dāng)初考慮不周,以為現(xiàn)在法治社會,這種黑社會的打打殺殺只是港片里才有,現(xiàn)實中不會有,現(xiàn)在好了,身不由己,卷進去了。他認為即使混社會,他也可以混得有底線,現(xiàn)在看來,難。
8
李洪明找王海波喝酒,喝多了,說,海波,其實人都是怕死的,我也一樣,你讓我去拿著鐵棍打群架,我得估算值不值。我就是為了一口飯吃得好點,為這去賣命,值得嗎?我有個三長兩短,馬總會養(yǎng)我后半生?做夢吧。干這行,一要保命,二不要去坐牢。眼睛要活絡(luò)些。
我也這么想。那個胖子后來找馬總了嗎?
沒。他也怕事,嘴上犟一犟,給自己找點面子,見好就收唄?,F(xiàn)實里,哪里有那么多港臺電視里放的那些群毆場面。那個馬總,之所以讓我去解決這件事,還不是他也怕死,讓我們?nèi)ロ敗:2?,你這人我知道,忠心,厚道。但你要看準(zhǔn)人。
謝老弟。
去紋個身吧,越江湖氣越好,胡子也留起來,你這長相,留了胡子有一股天生的兇相。這些,都是做給別人看的,有了這些,別人會怕你,顧忌你。這是自我保護的手段。李洪明喝得臉紅脖子粗,說。
兩人喝完酒從聚仙樓出來時,王海波坐上電瓶車,李洪明忽然走過來說,海波,你老婆王素芬我以前見過,我上次跟馬哥去見一個湖北人時,看見一個女人,叫露絲,我怎么看都覺得長得像你老婆。當(dāng)然也有可能我看走眼了。
王海波一驚。問李洪明是哪里見到的。李洪明說,山東德州,他們也是從別處趕來的。王海波想,但愿那個女人就是王素芬,這至少說明她還活著,活著就好。王海波看著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覺得生活讓人無法把握,一切都是那么虛無無力。每一次女兒問她,媽媽在哪兒,他都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只是告訴她,媽媽去了一個很美的地方,她在那里活得很好。但她暫時不能回來。這樣問了幾次后,女兒就不再問了,可能她也預(yù)感到了什么。
王海波不敢去紋身,怕以后洗不掉。他買了一條青龍和一骷髏頭的貼紙,青龍貼在左手臂上,骷髏頭貼在胸口,然后興致勃勃地去梅子家接女兒。
你總是把女兒扔給我們家梅子,你把她當(dāng)什么人,要是她老公知道了產(chǎn)生誤會怎么辦。梅子母親見了他,說。一低頭看見了他的紋身,一張嘴,又閉上了。
梅子領(lǐng)著王開心出來,見了王海波身上的紋身,說,你還真當(dāng)上流氓了。說著,拿起掃帚就往他身上打。把王海波打得抱頭鼠竄。王開心在一邊,驚恐地看了她的父親一會兒,跑進了屋。
我沒有紋身,這是我貼著玩玩的,這是我貼著玩玩的。王海波喊,邊喊邊撕掉了那兩張紋身。
你個不要好的東西。梅子罵道。
王海波討好地笑笑。
有一次馬總帶著他的女秘書,也就是那個夜總會“公主”視察庫房,出門時,馬總站住了,問守在外面的王海波,我看你管庫房也管了幾個月了,想不想出去辦事兒?出去辦事是他們的行話,就是去要債。馬總手下十多個保安,有的管酒店,有的管夜總會,一旦有人賴賬,這些人就會“去辦事兒”。去辦事有提成,錢要到手,扣除本金,辦事的人拿百分之十到十五的提成。錢要不到,實物也可以抵,汽車、房子、黃金都行,老板有出售的渠道。
要。王海波猶豫著說。
他沒殺氣,干不了。那個女人說。她脖子上多了一條鉆石項鏈,手上多了個鉑金手鐲。
王海波看了她一眼。
你看他生氣了,他臉上有殺氣,你可別得罪他。老板說著,挽著女人的胳膊走了。
第二天李洪明老找他,說,老板給我和你、馬柳、李利民派了個活,去崧廈要債,一個兩百多萬的案子,翻了一番多,五百萬,做完這個案子,我們提成四十萬,我十三萬,你們?nèi)齻€每人九萬。
九萬?王海波眼紅了。他以前只知道“去辦事很掙錢”,沒想到掙那么多。
你能到手的現(xiàn)金只有一萬,還有八萬算入股,會分紅。李洪明說。
一萬也好啊。王海波說。他想,出同樣的力,憑什么你拿十三萬!他沒說出口,怕傷了情面。
到了之后,王海波才知道這錢難掙,甚至根本掙不到。借高利貸的是一個開傘廠的老板,以前廠子生意不錯,每年也有幾百萬的利潤。幾年下來,老板積攢了幾千萬的家產(chǎn)。據(jù)說幾年前年老板去了一趟澳門,在賭場輸?shù)袅艘磺Ф嗳f。老板心有不甘,第二年又去賭,又輸了幾千萬。家產(chǎn)輸?shù)貌畈欢嗔?,廠子也沒了流動資金,銀行聽說了他的事,不再貸款給他。他在朋友的介紹下,認識了馬總,借了兩百多萬。這些年經(jīng)濟形勢不好,老板也無心經(jīng)營,企業(yè)沒掙什么錢,高利貸還不出,利滾利滾到了五百多萬。當(dāng)然這是江湖傳說。不過老板欠了馬總兩百多萬是真的。這兩百多萬的本金,老板已經(jīng)拿一套三百多平米的別墅抵債了,當(dāng)年這套別墅,九千多一平米。也就是說,現(xiàn)在馬總讓他們?nèi)ヒ?,是這筆高利貸的利息。
現(xiàn)在,老板的家人住在崧廈的自建房里。這是他們創(chuàng)業(yè)前住的地方,屬于建造于八十年代的磚混結(jié)構(gòu)房屋,是三間二層樓房。老板的女人很年輕,三十來歲,屋子里還有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
你確定是老婆,不是女兒?王海波問,
當(dāng)然確定,他的第一個老婆早就和他離婚了,聽說他倒霉了,還放了鞭炮。李洪明說。
他人呢?
丟下這兩位,跑了,也是個無情無義的主。李洪明指指母女倆說。
這哪里有三百多萬啊,就一間破房子,要得到錢嗎?
這你就不懂了吧,他沒有,他小老婆也沒有,但他有一個兒子,做生意的,家產(chǎn)值個幾百萬總有吧,盡管斷絕了關(guān)系,但斷不了血緣啊。
那他兒子不就家破人亡了嗎?能同意嗎?
所以派我們來了呀,讓他小老婆打電話給他,讓他去求自己的兒子。李洪明說。
這房子不值錢,不過聽說這地方要拆遷了,拆遷了就值大價錢了。李洪明看了看屋子說。他壓根就沒看屋子里嚇得簌簌發(fā)抖的母女倆。
李洪明、馬柳、李利民幾個人圍住了那個女人,李洪明說,你別想跑,你跑了,你的父母還在,你父母家住崧廈呂家埠,我們找得到。
是王奎欠你們錢,不是我們母女。那個女的說,我們哪里有錢,我現(xiàn)在吃的用的都是我娘家給的。
你是王奎老婆,夫債妻還,天經(jīng)地義。馬柳說。
你娘家有錢?那讓你娘家還。李洪明說。
去給你老公打個電話,他那個被他甩了的兒子有錢,讓他兒子替他還債。三百萬,一個子都不能少。李利民說。
李利民和馬柳把女的拉到沙發(fā)上,兩個人一左一右把她夾在中間,那個女孩哭著跑向媽媽,被李洪明一把拉住。李洪明左手臂夾住那個小姑娘,像夾著一條小狗,對那個女人說,你信不信我把她扔河里。小女孩拼命掙脫。那個女的掙扎著要來搶她的女兒,被馬柳和李利民按在了沙發(fā)上。
王海波一直在一邊不知所措。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想掙那個九萬了,他只想老老實實做一個管庫房的保安。這樣的錢,掙了,一輩子良心不安。他一步?jīng)_到李洪明面前,說,老李,我們是來要債的,別節(jié)外生枝,冤有頭債有主,別嚇著孩子。說著把孩子從李洪明手里拉了出來,抱著,拍了拍孩子的背。
你以為要債很容易?李洪明瞪了他一眼,說,這些人都是無賴。
王海波把孩子放下。那邊,馬柳和李利民把那個女的按在沙發(fā)上,動手動腳。這馬柳和李利民,都是刑滿釋放人員。馬柳以前是個強奸犯,李利民以前是個盜竊犯。馬總手下的保安,大多是這樣的人。馬柳撕開了那個女人的襯衣,那個女人拼命地扭動身子,說,求你們了,放過我們吧,求你們了,我們真的拿不出那么多錢。李利民說,扒了她。兩個人就要動手。王海波急了,走過去拉開他們倆的手,說,孩子在呢,孩子在呢。
女人掙脫了,抱了孩子想跑出屋,李洪明伸出左腳一絆,母女倆摔倒在地。在倒地的一瞬,那女的身子一側(cè),沒把女兒壓在身下,自己頭撞在了地上。
想跑。李洪明說。
王海波驚恐地看著這一切。這些人現(xiàn)在的表現(xiàn),與他們?nèi)ズ湍莻€胖子打群架時截然不同。這是一群欺軟怕硬的膽小鬼。平時,他和他們一道吃吃喝喝稱兄道弟,處得還不錯,反正大家都是出來混日子的,但沒想到他們今天表現(xiàn)得如此下流兇殘。王海波承認自己不是什么好鳥,猥瑣,鼠目寸光,不求上進,但他至少與人無害。
他把那個女人扶起來,拎過來一把竹椅子,讓她坐下,自己也搬過來一把椅子,坐在旁邊,說,我守著,她們跑不了。邊說邊笑瞇瞇地拿自來水管在地上用力敲幾下。
你錢不想掙了。李洪明說。
那就不掙了吧。王海波笑嘻嘻地說,別錢沒掙到,自己卻進了牢房。
9
馬柳從車上拎下一桶紅油漆,又遞給李利民一把刷子,兩人在屋外墻和院子的圍墻上刷紅漆:欠債要還!?。∏穫贿€,天理難容?。。詻Q打擊老賴?。。∵€畫了幾個殺氣騰騰的紅叉叉。同村許多人遠遠地圍觀。刷完油漆,兩人進了屋,又在屋里墻上刷。屋子里充滿了油漆味。已經(jīng)到了吃飯時間。李洪明去廚房冰箱里找吃的,找到了一條魚,還有一把青菜。李洪明對那個女人說,去,給我們做飯。
女人抹抹眼淚,做飯去了。李洪明對女人說,你也是報應(yīng),你搶人家老公時,有沒有想過人家結(jié)發(fā)妻子的處境?你這是自找的,這就叫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要來。我們是替天行道。李洪明使了個眼色,馬柳進了廚房,監(jiān)視去了。
李利民跑了一趟街上,買了些牛肉等熟食。沒多久飯菜做好了。四個人湊了一桌,吃了飯。還剩一些飯菜,王海波剛想招呼母女倆來吃,馬柳、李利民把菜都倒進了電飯煲,然后,馬柳居然向電飯煲了撒了一泡尿。
你有病??!王海波一把推開馬柳,你這泡尿一撒,我們以后吃什么?
馬柳也推了他一把,說,早就看出你小子和我們不是一條心。
李洪明連忙過來把他們拉開了。王海波說,我不想坐牢,你們都不準(zhǔn)動她們。說完,他跑了一趟街上,買了一袋肉包子,遞給母女倆吃。
你老公不要你們了,你們還護著他干什么?他自己跑掉了,讓你們母女吃苦頭,沒見過這么不要臉的男人。李洪明說。
我給他打過電話,可是他關(guān)機了。那個女的說。
這我們不管,你一定有辦法。幾個人對那個女人展開了心理攻勢。
不拿到錢,我們不會走。
要不把你和你女兒賣了還債?
到了傍晚,李洪明讓馬柳今晚留在屋子里,監(jiān)視母女倆,防止他們逃走。其他人收工。
不許報警,報警你們倆就會沒命。臨走前李洪明威脅道。
王海波曾經(jīng)想賭一把自己的命,他想把命掌握在自己手中,現(xiàn)在看來,事情的走向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原本以為,要債么,頂多耍耍無賴,耍耍流氓,沒想到干的是傷天害理的事。其實他早就應(yīng)該想到,走上這條路,一定會是怎樣的結(jié)局。只是他天真地以為,他的運氣沒那么差,一切皆由他自己。
第二天,王海波本不想再去,但他擔(dān)憂母女倆的命運。所以猶豫再三,還是去了。今天他們還要去呂家埠,那個女人的娘家,嚇一嚇那個女人的娘家人。他和李利民,李洪明匯合,開車去女人家。路上,王海波買了早點。到了那個女人的家,母女倆和馬柳已經(jīng)坐在客廳。王海波把早點分給了馬柳和母女倆。
這女人不錯哩。馬柳嘿嘿笑著對李利民說,通江路的小姐沒法比。
昨晚過癮吧?李利民吸了口口水說,今晚輪到我值班。
你只要對她女兒動手動腳,她就會很聽話。馬柳說。
王海波一巴掌甩了過去,把馬柳嘴邊的饅頭打掉,他指著馬柳說,你昨晚把她怎么樣了?你強奸她。
她自愿的,不信你他娘的問她。馬柳說。李利民和馬柳兩個人一擁而上,把王海波摔倒在地按住。王海波在地上掙扎,李洪明看看他,沒說話。王海波說,要債就要債,為什么要強奸她,還當(dāng)著她女兒的面,這是要坐牢的。
不狠點,要得到錢嗎?李洪明說。
王海波掙脫了那兩個人。整了整衣服,找了把椅子坐下。
李洪明要帶人去呂家埠,王海波賭氣不去。李洪明說,那你看好這個女人,我和他們兩個去。又對那個女人說,我去騷擾一下你父母,去去就回,說不定你父母那里能要回點兒。那個女人“撲通”跪在李洪明面前,哀求道,別去騷擾我父母,他們年紀那么大了,受不了的,求求你們了。
李洪明說,那行,你給你老公打電話,讓他還錢。
我真的打過了,他關(guān)機了。
李洪明一腳踢開那個女人,說,走,去她父母那里要點,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女債父還。三個人開著車走了。
女人抱著她的女兒,縮在墻角,小女孩簌簌發(fā)抖。王海波抽著煙,不說話。整整一個上午,他們就這么坐著。王海波靠在椅子背上,瞇起了眼睛。后來他看見那個女人抱著女兒,輕手輕腳地站了起來。王海波動了動屁股,那個女人一下子又坐下了。王海波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他感覺有人從他跟前走過,他微微張開眼睛,他看見那個女人抱著她女兒,飛快地跑了。
王海波想,她們?yōu)槭裁床辉鐜滋炫苣?。又想,她們身無分文,又能跑到哪里去。
李洪明他們幾個回來時,王海波還在打瞌睡。李洪明踹他一腳,說,那個女人呢?王海波驚醒了,跳了起來,問,怎么啦,怎么啦?
那個女人呢?
在呢。
在哪呢?
在,在里屋吧。王海波屋里屋外找了一通。沒人,他說,難道跑了?我睡著了。
你禍闖大了。李洪明說,馬哥心狠手辣,一定不會放過我們的。
這人是你手里跑掉的,所有事情你都一個人擔(dān)著。馬柳和李利民說,別害了我們。
王海波被李洪明他們?nèi)齻€押著,送到了馬哥面前。馬哥坐在沙發(fā)上,手里夾著一支雪茄。見四個人慌里慌張的樣子,說,慌什么!一點沒出息。說完,笑瞇瞇地走到李洪明面前,看著李洪明,忽然飛起一腳,踢在李洪明的肚子上。李洪明仰天摔倒,捂著肚子打滾,卻不敢喊出聲。
他故意放走的。馬柳指著王海波說。
我作證。李利民說。
報告馬總,那個女人是在我手里跑掉的,但我不是故意的,我昨晚沒睡好,所以坐在椅子上睡著了,都是我的錯,跟他們無關(guān)。王海波說。他不知道自己哪來的膽。
馬總走到王海波面前,點了點頭,然后一轉(zhuǎn)身,給了馬柳和李利民各一腳,說,看看你們倆的慫樣,出賣兄弟,有什么風(fēng)聲,你們還不把我賣了。都是自家兄弟,你們有兄弟的情分嗎?看看人家王海波,一人做事一人擔(dān),這就是兄弟。
馬總坐回沙發(fā),對王海波說,我這里賞罰分明,人,我是找得回來的,但你犯了事,就得受罰。你說,你該受什么罰?
按規(guī)矩辦。
什么規(guī)矩?
留下一根手指,然后滾蛋。
還有,你那二十萬的股份,留在我這兒,充公!
王海波張張嘴,二十萬,沒了!
是!他說。
10
王海波丟了一根手指,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想了幾天,想通了,他覺得自己所擁有的財富,其實都不是他自己的。村里五千塊錢把房子賣給了他,基本等于白送。這五千塊錢,由于拆遷,變成了一套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和三十萬現(xiàn)金,這屬于飛來橫財,不是自己掙的,一個人命中有多少錢是有定數(shù)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就如同王素芬,本就是他生命中的一個意外,自己命中本不該有這筆錢。想明白了,王海波就出門找活干去了。幸虧聽了梅子的話,三輪車沒賣掉。他又蹬三輪去了。時代在變,現(xiàn)在大街上,坐三輪車的人越來越少了。王海波生意不是很好,但能養(yǎng)家糊口。
王海波想,我得好好生活,把女兒養(yǎng)大。王開心越來越出落的像她媽媽了,細長,白凈。王海波想,幸虧長得不像我。他感謝王素芬,給了他一個女兒,使他的生活有了期盼,有了寄托,使他不至于沉淪。他每天還會喝一口,不多,他給自己的定額是每天一瓶老酒。有口酒喝,生活總不至于那么糟糕,有了酒,干活就有力氣,酒能提精神。他告誡自己,不要成為第二個父親。他不再去招惹租他房子的那個女人,按時收房租。別人都提了房租,他沒提,她也不易,起早貪黑的,掙錢不要命,一定也有難言的苦衷。
女兒現(xiàn)在從不問媽媽去了哪里,她和梅子倒是很親,像母女一樣。有一天梅子給她買了條裙子,兩個人嘰嘰呱呱在屋子里聊了半天。梅子要離開時,女兒說,阿姨,你今晚就睡在我們家吧。
好,阿姨今晚陪開心睡。梅子說。
不,阿姨今晚陪爸爸睡。女兒說。
梅子臉都紅到脖子根了,她看看王海波,王海波躲開了她的目光。
阿姨得回家了。梅子說著,匆匆走了。
我去送送阿姨。王海波說。他走下樓,在樓梯的暗處,一把拉住梅子的手,輕聲說,等開心睡著了,我發(fā)短信給你,你過來。
過來干什么!
你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他能在外面有女人,我就不能在外面找男人。梅子說。
王海波摟住了她,拍了拍她的背。
這樣過了幾年。有一天,王海波回家,看見一輛手拉車停在他住的那幢樓下。手拉車上躺著個人,上面蓋著被子,被子捂住了臉。一個老男人坐在手拉車的車把手上,背對著他。他住的小區(qū)是開放式小區(qū),沒有物業(yè),進進出出沒人管。他停下車,這時那個老男人轉(zhuǎn)過了身。王海波瞅著眼熟。
海波,我是你后爹。那個老男人說。他已經(jīng)太老了,頭發(fā)掉光了,胡子全是白的,溝溝坎坎的臉,走路似乎有些困難,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車拉到這里的。
王海波一臉迷惑,后來他終于從記憶里尋出了一張模模糊糊的臉,王海三。
這是你媽。那個老男人說,我?guī)湍闼突貋砹?。她生了肺癌,一天到晚喊不想死?/p>
她是你老婆,你得給她看醫(yī)生呀。王海波說。
我沒錢,再說了,我這一把年紀,也沒有力氣照顧她了。你是她兒子,養(yǎng)她是你的義務(wù)。她生了你。
你什么意思!
你不管也可以,反正天底下不孝子不少你一個。讓她死了就死了吧,都七十多歲的人了,要死也可以死了。老頭說完走了,連手拉車都不要了。
王海波掀開被子,王菊仙閉著眼睛哼哼。王海波說,捂著臉干嘛?不怕憋死。
怕被人看見。王菊仙哼哼著說。
你還知道害臊啊。王海波把王菊仙抱上樓。他感覺母親的身體輕如鴻毛。在他們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和父親離了婚,改嫁到了沙地里。沙地里離他家也不遠,但母親從來沒有來看過他們。他們?nèi)タ茨赣H的次數(shù)也很少,怕被人嘲笑,怕看王海三的臉色。這么多年來,王海波很少想起自己的母親,既然恩斷義絕,那就了無牽掛。沒想到在母親人生的最后歲月,卻回到了他的身邊,以一種他無法承受的方式。
王海波把母親安放在了自己睡的床上。母親骨瘦如柴,瞎掉了的雙眼成了兩個很深的洞。王海波又跑下去,從手拉車上拿了母親的衣物,和病歷資料。母親一世為人,到最后,所有的財產(chǎn),就是一個不大的包袱,里面是幾件換洗的衣服,很舊了。
王海波給王海洋打電話,讓他來一趟,并告知他母親的事。
你打算管?她管過我們嗎?
不管怎樣,她是我們的媽。
要管你管,我不管。王海洋說。
王海洋這幾年混出模樣來了。他和村干部關(guān)系不錯,先是承包了村里的圍墻工程,掙了一小筆。然后承包村里建筑工地的填渣工程。村里土地被征用后,所有建筑工地的填渣工程都是他在做。后來,拆遷房的水電工程也是他承包。反正混得風(fēng)生水起,讓王海波眼花繚亂。梅子傳給他的小道消息是,這些工程的幕后老板其實是村支書,村里其他干部也有股份。王海洋只是一只白手套。當(dāng)然他掙得也不少。至于王海洋是怎么和村支書扯上關(guān)系的,傳說很俗套,王海洋在洗浴中心做過所謂的保安,在洗浴中心看見過村支書,兩個人心照不宣,成了好朋友。
王海波放下電話,去給母親熬粥喝。王開心放學(xué)回家,看見床上的老太太,嚇得跑進了廚房。
是你奶奶。王海波說。
女兒已經(jīng)讀小學(xué),發(fā)育良好,個子快趕上他了。她從來沒見過自己的奶奶。
王海波給母親喂了點粥。老太太胃口很不好,但求生的欲望很強烈。海波,救我,給我治病。老太太說。晚上,王海波在房間里打了個地鋪。他躺著睡不著。老太太悄無聲息,讓王海波疑心老太太是不是去世了。這么多年來,他頭一回跟母親睡同一房間。黑暗像水一樣淹沒了一切,他感覺自己的內(nèi)心是安靜的。母親離家的情景他還有記憶,那天父親不在家,他在給王海洋洗腳。母親在收拾東西。他說,媽,我餓了,你燒晚飯吧。母親沒理他。不多久,只見母親背起一個包袱,沒有看他們一眼,走了。他問,媽媽,你去哪兒?母親還是沒理他。他追了出去,母親也飛快地跑。他追不上,只好回家,看見弟弟王海洋坐在椅子上發(fā)呆,他說,弟弟,我們以后可能沒有媽媽了。王海洋還是坐著發(fā)呆。
王海波想,現(xiàn)在她快要死了,我又有媽媽了。還是想一想她的好吧。王海波絞盡腦汁地搜索,一堆雜亂無章的記憶,一些支離破碎的片段。他想起很久以前的那個冬天,那時他大概十來歲,他和王海洋沒有棉衣棉鞋,凍得受不了了,就去沙地找母親。他們一路打聽,那是一條漫長的路,他們在路上差點凍死了。后來他們好不容易找到了母親的住處,他們躲在墻角不敢進去。后來,母親捧著一捧柴出來了,他哆哆嗦嗦地喊了一聲:媽。母親看見了他們,愣住了。那天母親給了他們兩角錢,她找不出棉衣棉鞋,就給他們穿上了許多衣服,還有襪子。他們用這兩角錢,在鄉(xiāng)政府旁邊的包子店里買了包子和油條,吃了一頓。后來他們聽說,母親給他們穿上的衣服,都是王海三的子女的。為此,王海三還把母親打了一頓。
王海波想著想著,淚流滿面。
第二天一早,王海洋來了,他站在門口,給了王海波一疊錢。
我出一萬。只能這么多了。他說。
你不進去看看。王海波問。
不想看見。王海洋說。
好歹是我們的媽。
你還記得當(dāng)初被我打走的那個女人么?她現(xiàn)在找上門來了,帶來了一個男孩,她說是我的兒子。我做過親子鑒定,確定是我的骨肉。哥,我現(xiàn)在有兒子了。
王海洋說完,匆匆走了。
王海波把母親送進了醫(yī)院,交了押金,他當(dāng)兒子的服伺母親不方便,就請了個女護工。
母親在本地醫(yī)院住了幾天,醫(yī)院就打發(fā)他了,說是這么大年紀,動手術(shù)意義不大,建議王海波接回家去,給她吃好點用好點。但母親死活不肯出院,罵王海波不孝子,她活這么大了,從沒盡過孝。王海波沒辦法,答應(yīng)送她去杭州看一看。他跑了一趟房產(chǎn)中介,告訴房產(chǎn)中介,他想把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換成七十多平米的,房子盡快脫手,買主要先付30%定金。王海波的房子屬于實驗小學(xué)和實驗中學(xué)雙學(xué)區(qū)房,加上急于脫手價錢不高,當(dāng)天就有人愿意買。王海波提出條件,能不能賣掉后返租一段時間。買主買這房本來就是為了孩子讀書,同意了,但有一個條件,他母親不能住在這房子了,怕死在這房子里晦氣。
可以。王海波說。
王海波去杭州前找到梅子,梅子早知道他母親的事,什么也沒說。梅子和她老公現(xiàn)在完全成了死對頭,現(xiàn)在是梅子想離婚,他老公不同意,她老公就是想拖死她。梅子和老公分居兩年了,梅子在外面租房住,他老公也找了個女人同居,婚姻名存實亡。王海波說梅子,我又來麻煩你了,你住到我家里去,幫我照顧女兒,幫我守住家,我要去杭州給我母親看病。
梅子說,你有情有義,我也不能無情無義。
謝謝,我能找的只有你了。王海波說。
海波,我們一起過吧。梅子說。
王海波一愣,說,梅子,你看我現(xiàn)在的情況,你和我一起過,你不是吃苦了嗎?
你又來了,梅子說,你去吧,有些事,杭州回來再說。
11
王海波租了車,送母親去杭州,進了腫瘤醫(yī)院。醫(yī)院的醫(yī)生也建議保守治療,這么大年紀動手術(shù)或化療,身體一定扛不住,但母親死活不想出院。
我一輩子這么苦,不想這么死了。母親說,我得在這世上賴幾天,出一口惡氣。
早就知道你想住醫(yī)院,我連房子都賣了。王海波說。他想,你在拿我出氣。
王海波沒辦法,給母親辦了住院手續(xù)。在醫(yī)院里找了個女護工,讓她做一些男人沒法做的事。醫(yī)生每天給她掛鹽水。這回,母親真的開始了賴在世上出惡氣。她躺在床上,不停地哼哼,不住地喊疼,咬牙切齒地罵人,罵王海三,罵王兔林,罵王海波兄弟倆,罵一些王海波不知道的人,聲音巨大,毫無顧忌。王海波沒想到母親如此瘦弱的身軀,會發(fā)出這么大的聲音。旁邊床上的病人和家屬受不了了,紛紛指責(zé)老太太,老太太耍橫,我哼哼關(guān)你們什么事,有本事你們換房間。病人和家屬只好叫護士,護士勸她,她就罵護士,話很難聽,把護士罵哭了。王海波一個勁地跟護士和病人、病人家屬道歉。后來床位有了空余,病房里的病人都轉(zhuǎn)到了別的病房。有些個病人,寧愿睡走廊,也不愿進這個病房。更要命的是,老太太開始肆無忌憚地把大小便拉在床上。病房里臭氣熏天,醫(yī)生護士一開門,就嘔吐著跑了。王海波沒有辦法,去買了一大堆紙尿褲給她圍著。
那個女護工受不了了,不干了,王海波好說歹說,給她加工錢,她總算勉強答應(yīng)。
醫(yī)院里的訂餐,老太太不想吃,她開始變著法子要王海波給她弄好吃的,每天都有新花樣。王海波這幾天一直住在醫(yī)院附近的地下旅館里,讓他到哪里找廚房去燒?他就去附近快餐店買。買來的東西和老太太的要求有出入,老太太就罵他不是真心想照顧她。
你可以走了,把我扔在這兒好了,死了喂狗。老太太說。
有好幾次,老太太報出來的菜名稀奇古怪,王海波不知道是什么菜,多問一句,老太太不高興,不理他。他再耐心地低下頭,問,媽,要不你告訴我,這菜是用什么東西做的?老太太一轉(zhuǎn)身,不響。王海波于是在街上四處跑,就是找不著這個菜,空手回來。
媽,飯店里沒這個菜。
嗯,知道。就是想試試你是不是真心的。
王海波被折騰得筋疲力盡,哭笑不得。然后,他聞到了一股屎臭味。
醫(yī)生也受不了了,他們決定把老太太打發(fā)走。
住在醫(yī)院,純屬浪費錢。醫(yī)生對老太太說,回家去吧,家里比醫(yī)院舒適。
你們讓我去等死?你們這些天殺的。老太太罵道,老天爺不會放過你們。王海波找了一輛出租車,一路上聽著老太太惡毒的咒罵,回去了。
再罵,再罵我把你扔在高速公路上。司機也受不了了。
老太太于是不響了。
王海波把老太太接回家,安置了老太太,又跑了房產(chǎn)中介和便民中心,辦好了房子的過戶手續(xù),同時在一個老小區(qū)買了一套七十多平米的房子。把家搬到了新買的房子里。這么折騰了兩個多月。期間梅子一直幫著照顧老太太,老太太以為梅子是兒媳,不敢耍無賴了,倒也安靜。
王海波盡心盡力地照顧她。她這年紀,這毛病,沒什么胃口了,每天喝一些米湯。王海波搞了一輛手推車,讓她斜躺在手推車上,蓋上被子,推著她在小區(qū)曬太陽,和她說說話。老太太已經(jīng)不太說得出話了。
有一次,王海波聽老太太嘴里發(fā)出了聲音,湊上耳朵聽,模模糊糊:
海洋,海洋。
媽,我這就打電話給海洋。王海波大聲說。
王海波曾好幾次打電話給王海洋,讓他來看看母親,王海洋都冷冷地拒絕。我不知道自己有母親。他說。
海洋,媽想見你。王海波說。
沒空。那邊掛了電話
王海波按掉了手機,說,媽,海洋在深圳,馬上會趕來的,他現(xiàn)在出息了,是個大老板了。
老太太不響。
梅子說,你父母好歹夫妻一場,讓你媽去見見你父親吧。于是王海波和梅子帶了老太太去了父親的墳?zāi)梗麄儼咽滞栖嚳傅搅烁赣H墳前,梅子買了紙錢,他們把紙錢燒了,王海波說,媽,這是爹的墳。
老太太開始很安靜,不一會兒,嘴里發(fā)出憤怒的“噢噢”聲,身子也扭動起來,仿佛要使出最后的力氣擺脫什么。
王海波和梅子慌忙把她扛了下來。到了山下,她才安靜下來。
兩個月后,老太太死了。王海波沒有把她和父親葬在一起。王海波想,人生一世,不過是一場愛恨情仇,都忘了吧。
母親的葬禮王海洋沒來參加,在母親去世前一個星期,王海波接到了王海洋一個電話,王海洋說,哥,我犯事了,這回得進去了,我以前做的那些事,也被警察查出來了,哥,我咎由自取,哥,我求你一件事,如果我去坐牢,你把我兒子養(yǎng)大,哥,你要把我兒子養(yǎng)大,那個女人靠不住。還有,你給我請一個律師。
王海波腦袋“嗡”地一聲響,忙問,你現(xiàn)在在哪兒?那邊掛了電話,只聽見嘟嘟聲。
王海波跑了一趟公安局,見到了王海洋,他犯的事有點重,黑社會性質(zhì)的。這次他敲詐勒索,把人打成了重傷?,F(xiàn)在是老賬新賬一起算了。
王海波替王海洋找了個律師,又去找王海洋的女人,問那個女人,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如果帶著孩子不方便,孩子我可以替你養(yǎng)。一個男孩子躲在女人的背后,看著王海波。男孩子眼睛烏黑,一閃一閃的,有些膽怯。
我自己的孩子,我想自己養(yǎng)大。女人說,但我沒工作,生活成問題。
有困難找我,我不會不管。王海波說,我每個月給你點生活費吧。
王海波伸過手去,摸了摸男孩的腦袋,然后,給了他五百塊錢,拿著,大伯給你的,買吃的。
梅子說,海波,我這輩子過得很不好,我們一起過吧。我不是個高尚的人,年輕的時候,我跟你說,我們不怕窮,一起奮斗,其實說這話時,我也沒底氣,怕你一口答應(yīng)了,今后日子怎么辦。你說你不想連累我,我是舒了一口氣。現(xiàn)在,我是真心想和你一起過,你在我身邊,我很安心,青菜蘿卜的日子,其實挺好。
我的生活糟透了。王海波說。
你覺得我活得好嗎?梅子說,還會更糟嗎?
梅子,這些年來,我總是想,老天為什么要這樣對待我,我這輩子,老老實實做人,與人無害,盡管活得窩囊,但也一直努力想把日子過好,但這日子卻一直過得搖搖晃晃的,真不知道哪一天就倒了?,F(xiàn)在想來,其實老天對我也不薄,他把你留在了我身邊,這就夠了。王海波說。
梅子哭了。
梅子,除去給海洋打官司的律師費,我手上現(xiàn)在還有十幾萬,我把大房子換成小房子時就想好了,如果這筆錢,給我媽看病都用完了,那沒辦法,如果能剩個十萬二十萬,我就拿這筆錢去買車,給這里的小企業(yè)送貨,跑運輸。我蹬三輪時,認識了一個小老板,他把包忘在了我的車上,我給他送去了。他跟我說,讓我給他們送貨,那一帶的小企業(yè)主,都需要人送貨,專門雇人送成本不劃算,他可以給我介紹生意。我們的生活還是有希望的。他說。
我們會過得越來越好。梅子說。
王海波在一家棋牌室找到梅子老公,他正在打麻將。王海波把他叫了出來,說,你和梅子好合好散,離了吧。她現(xiàn)在是我的女人,你不離,等于是戴了頂綠帽子,離了,你就不用戴綠帽子了。你有什么條件你說,我以前是混社會的,丟過一根手指,要不,我給你也留一根手指?王海波在他眼前晃了晃那半截手指。
離就離唄。那個男的說,離了,我也可以結(jié)婚了,我那個女人,天天吵著要我給她一個交代。
這就對了,這叫雙贏。王海波說。
一天,梅子和王海波正在搬運貨物,這是一家塑料小廠的產(chǎn)品,他們要去送貨,這時,兩個警察來找他,讓他去警局配合調(diào)查。
沒事,梅子,我沒干過壞事。王海波安慰臉色蒼白的梅子。
到了警察局,才知道調(diào)查的是融通典當(dāng)行和金融公司的事情,馬總和李洪明他們已經(jīng)被抓起來了,那個馬總,其實是個河南人。因為王海波也在金融公司做過,所以找來問問。王海波把自己所知道的都說了,然后警察就讓他回去了。
有一個女人跟我們說,你是個好人。辦事的警察是個瘦高個,長著一雙丹鳳眼。
王海波回頭笑了笑。你得泡點消火的東西吃,你有口臭。王海波說。
王海波出了警局,回到自己的小區(qū),卻看見樓下站著個女人,高個,臉上捂著一塊黑布。
王海波一愣。只見那個女人走了過來,摘掉了那塊黑布。女人半邊臉已經(jīng)被毀掉了,凹凸不平,呈紫紅色。
王素芬!
她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