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黎
從高中起,我離家住校,直至大學畢業(yè)。之后回家就更少了,和父母見面的次數(shù),一年十到二十次。我不能想象和父母繼續(xù)生活在一起,父母似乎也知道這一點。于是,早在我讀高中時,母親就反反復復地調(diào)侃我:客人來了。
她的玩笑中帶著苦澀,偶爾會進一步闡述:你以后就是我們家的稀客了,偶爾才來一次。
既然是客人,招待起來要非同一般。我讀高中時,學?;锸撤浅2睿程美镏挥衅甙说啦?,日復一日,就這么重復了三年。當時,從早晨六點多到晚上十點多,一直都在進行高強度的腦力勞動,饑腸轆轆的時候很多。除了學習,還要踢球,還要聊天,還要暗戀,還要嫉妒別人暗戀。這一切,都在缺油少肉的情況下完成,年輕人真的很了不起。
于是,每次回家,惡補是主題,想念父母反而是次要的。父母高度配合,會在前一天大采購。長途跋涉后走進院子里,首先能聞到熟悉的飯菜味道,然后看到霧氣騰騰的大灶,然后才是母親從院子里丟下手上的事情走過來,或者父親從東邊山坡上的自留地里帶著新鮮的蔬菜走進了院子里。
家在長江邊,魚不成問題。我讀高中時是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肉也已經(jīng)敞開供應(yīng)。魚肉之類的給我留下的印象不深,吃得多了已經(jīng)降格到青菜青椒芹菜韭菜的級別。我一直記得的是,因為我回家,父親才會從冬生那里買一只野兔或者野雞。冬生是村子里唯一的獵人,如同最后一個莫西干人一樣,在村子里長大,在村子周圍的丘陵里奔跑,在一次次的獵殺中慢慢變老。他春天逮蛇,夏天下網(wǎng)撈魚,秋天捉螃蟹、下黃鱔,冬天打野味、打鳥,是一個全能型選手。我確實很羨慕他,因為他是一個封閉的鄉(xiāng)村社會里超前的自由職業(yè)者。
我家在村子的最東邊,東面北面都是丘陵,冬生出行和歸來,都會從我家附近路過。他一般會沖著院子里喊我父親,然后問:今天要不要?如果沒有人回答,他徑自走開。父親在家時,會回答一句:下次。但是我在家時,父親會問:有什么?
冬生不直接回答有什么,而是在摸索之后站在院子后面的山坡上,直接把野味往院子里扔,野兔或者野雞高高飛起,越過山坡和我家院子之間的一小片碧綠的竹林,帶著一道黑影呼嘯著飛向院子,“砰”的一聲重重地砸在拋物線的最后一點上。
就這樣,很多個周末,我吃到了從天而降的野味。而我不回家,父母是絕對不會從冬生那里買東西的,這一點不用詢問就可以確定。但有一次我還是問了母親,她的回答在我意料之中,但強硬得讓我惶恐,大致意思是:我們才舍不得吃呢,你回來嘛,那就要吃好一點,不要說野兔野雞,只要冬生能打到龍,我們都舍得買。見母親又要祭出母愛這一絕招,我趕緊找借口溜開了。
而野雞或者野兔的滋味,我從來就不記得,因為父母做菜非常一般,一般到區(qū)別不出物種。我只是記得野味到達廚房那個絕無僅有的過程:每天清晨打獵的冬生,站在院子后面五六米高的山坡上吆喝一聲,得到許可后,掄起一只肥大的野味扔進院子,“砰”的一聲還在蕩漾著,父親就走過去把野味拎起來,同時不忘回答冬生一句:錢碰到了給你!
這一點也很有意思,只相隔幾十米的路,卻一定要留到若干天后,在某個烈日炎炎的屋檐下閑聊時,或者在某個煙霧繚繞的牌桌邊看牌時才付錢。很多年后,我突然體會到,原來父親這是在客人面前小小地顯擺一下?;仡^再結(jié)賬,不現(xiàn)付,這就是簽單啊。
他一定也樂此不疲,一方面很好地招待了客人,一方面不露痕跡地讓客人目睹了他在方圓數(shù)里之內(nèi)混得還不錯。
摘自《新華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