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林
新工筆現(xiàn)象后來逐漸引起關注并產生影響。2005年在北京舉行的保利秋拍中,一個被不少人稱為“灰調工筆”的單元值得記取。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正是這次集體呈現(xiàn)成了后來“新工筆”發(fā)展的重要起點之一。
之所以這么說,至少有兩個方面的原因:其一,這次拍賣為此時正致力于工筆創(chuàng)新探索的一群青年畫家,第一次在北京搭建了一個集體展現(xiàn)的平臺,并在更大范圍內引起關注。其二,為介紹這批畫家,批評家杭春曉寫了《灰色的影調—“新工筆”收藏價值淺說》一文。記憶當中,這篇篇幅不長的文字最初應該是發(fā)表在2005年的《保利通訊》上,其后發(fā)表在2006《東方藝術》21期。在這篇文章中,他認為包括參拍畫家在內當時一批年輕人在工筆領域所做的嘗試,“為二十世紀末中國畫的發(fā)展提供了一種極具啟示價值的方向”,并“暫稱其為‘新工筆’”,這是“新工筆”作為一個概念首次出現(xiàn)。此后至今的十幾年里,雖然有關“新工筆”稱謂的合理性以及內涵外延等問題時有不同見解,但一直被沿用。
參加2005年保利秋拍的新工筆畫家有高茜、張見、雷苗、崔進、陳林等5人。參拍的作品分別是高茜《獨憐》、張見《逝去的記憶》、雷苗《雙瓶圖》、崔進《人物》、陳林《畫譜·雉雞》,其中《獨憐》《雙瓶圖》《畫譜·雉雞》為花鳥畫,《逝去的記憶》《人物》為人物畫。雖然,5件作品各有特點,但放在一起,共性特征是可見的。
首先,畫面飄溢的是傳統(tǒng)中國繪畫的氣息。這一點其實非常重要,中國傳統(tǒng)繪畫有自身完整的話語體系,千余年薪火相傳,文脈綿延。中國畫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探索,須建立在對其經典要素完美繼承的基礎上。因“創(chuàng)新”而遺失優(yōu)秀傳統(tǒng),顯然背離初衷,自然難有所成。上述5件作品雖然有較強的探索性,但畫面基本語匯與傳統(tǒng)工筆一脈相承。
其次,畫面的表達方式由傳統(tǒng)工筆繪畫具有傾向客觀的描述,變?yōu)楦咧饔^意味的敘述。回過頭去看唐代以來的工筆,雖然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畫家都會對物象進行取舍加工,有意無意間踐行“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寫形造物構境之法,但從根本上來講,工筆創(chuàng)作的過程,大略還是圍繞客觀“寫真”進行。這或許與在很長一段歷史時期里,除教育、審美等價值外,工筆“存形”的實用功能有一定關系。所謂“存形莫善于畫”,大概是在現(xiàn)代圖形圖像記錄手段普遍應用之前,絕大多數(shù)中國工筆畫家落筆之際每每不敢輕易忘記的信條。也許正因為如此,今天我們見到的歷代許多工筆佳構,常為畫家“客觀”的圖像記錄。翻看歷代畫論、畫史,有關畫家善于“寫真”的記載、論述常有出現(xiàn)。而我們讀周昉的《調琴啜茗圖》、閻立本的《步輦圖》、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讀趙佶的《祥龍石圖》、李迪的《楓鷹雉雞圖》,乃至于元代王淵純水墨的《竹石集禽圖》等經典作品,從畫中對物象細節(jié)的精微描繪,到整個畫面氣氛的渲染、情境的營造,無不感受到畫家對物象之真的孜孜以求。顧愷之為裴楷畫像,一定要將其臉上的三根毫毛畫上去,他認為這樣才能更傳神,其實這何嘗不是為了更真切“再現(xiàn)”他記憶中的裴楷形象呢?韓幹的“臣自有師,陛下內廄之馬,皆臣師也”,不也正因為馬廄中馬,更可以讓畫家的寫真表達成為可能嗎?
值得一提的是,傳統(tǒng)工筆畫家的存形、“寫真”,寫的多是畫者看到的、經驗中的,或者是記憶中的物象、物境,是一種感性的真實。比如,經驗中的古琴是黑色的,畫家常常并不計較環(huán)境的影響多直接用黑色去畫,而如果記憶中的琴是褐紅的,則畫中的琴便是褐紅;見過的鷹爪是白色的,便以純粹的白色染之、點之;因為知道紅腹角雉經常出沒于林間、立于石頭上,畫面盡管只用水墨為之,但情境的建構一定不離雜草野花、石頭樹木,等等。
倘若用我們常見的文章寫作體裁來比擬的話,傳統(tǒng)工筆更接近于說明文,而
相比較而言,參加這次拍賣5位畫家的作品更具散文的趣味,畫面更多呈現(xiàn)的是畫者主觀的敘述。盡管畫面離不開山川自然、花鳥蟲魚、飲男食女,但畫者帶給人們的是他們對生活的感悟,是某種心靈的體驗,而不僅是單純經驗中的世界。
2005年保利秋拍圖錄中的“新工筆”
高茜 林中鳥 69cm×173cm 紙本設色 2018年
陳林 云起·風迷霧影 48cm×83cm 紙本設色 2019年
金沙 向大師致敬—尋找萊奧納多·達·芬奇 66cm×48cm絹本設色 2014年
張見 疊 83cm×35.5cm 絹本設色 2017年
高茜的《獨憐》,畫中立著小鳥的玉蘭花,不再傍依人們熟知的山石坡岸,折下的花枝與一個僅露一角的白瓷瓶,以及由白色絲織品構成的塊面相映生趣,畫面彌漫的是淡淡的香味、粉粉的閨閣之氣。張見《逝去的記憶》,女孩身處的畫面空間是靜謐的居室,抑或是壯闊幽深的曠野?如真似幻、亦實亦虛情境的設計,與頗有幾分迷離之態(tài)女子的刻畫相得益彰,遠和近、幻境與真景,觀之令人有瞬間迷失之感。雷苗《雙瓶圖》中的花,由婀娜多姿的枝頭轉入盛滿清水、斑駁陸離的瓶子里,而畫面空間則是一派恍兮惚兮,一片空蒙混沌。崔進《人物》中人物之間的關系,似乎并無那種真切關系,空間構建也仿佛建立在“沒有空間”的基礎之上,畫面讓觀者感受到的是一種無狀的奇幻、別樣的戲劇沖突。陳林的《畫譜·雉雞》,畫的是花鳥?畫的是《十竹齋畫譜》。是那個記憶中的《十竹齋畫譜》?是穿越時空誤入“畫譜”、怡然愜意徜徉于幻境中的一對雉雞。古與今、回望和現(xiàn)實,只在一念間。
新工筆另一位畫家徐華翎有一件作品叫《我看·看我》,倘若用這件作品的名稱喻傳統(tǒng)工筆與新工筆之間的不同,似乎比較形象。傳統(tǒng)工筆更多呈現(xiàn)的是“我看”,是畫家看到、知道、記得的“真”世界,新工筆則更傾向于“看我”,表達更多的是畫家自己的心靈感受,有更直接的觀念融入。
雖然只有5位畫家參加這次拍賣,也僅僅只是5件作品出現(xiàn)在預展與此后的有關活動中,但由于活動主要組織者、批評家杭春曉的精心組織,以及作品本身所具有的特質,活動的影響超出了預期。
2007年4月,吳東策劃的“首屆當代新工筆邀請展”在南京恒當代藝術空間舉辦,包括以上5位畫家及喻慧、陳子、秦艾等在內13人的作品參加了展出。2008年4月,杭春曉策劃的“幻象·本質—工筆畫當代性方向”展在北京畫院美術館舉辦,參展畫家有徐累、崔進、姜吉安、陳林、雷苗、張見、高茜、秦艾、徐華翎、杭春暉、鄭慶余等11人……一直到今天,有關新工筆的展覽在各地仍不斷舉辦。2010年,第一套有關新工筆的系列叢書《新工筆文獻叢書》,由杭春曉主編、安徽美術出版社出版。叢書選取的新工筆畫家包括張見、崔進、姜吉安、陳林、高茜、雷苗、秦艾、徐華翎、杭春暉、鄭慶余等10人,每人1本出版。此后,有關新工筆的出版物在市場上時有出現(xiàn)。2017年,由殷雙喜主編,河北教育出版社開始出版《中國當代畫家叢書·新工筆》,出版包括金沙及以上有關畫家在內的十幾位畫家的作品集。與此同時,有關新工筆的研究也多有成果,僅在“中國知網”上輸入主題詞“新工筆”,2006年以來的各類研究文章就有200多篇,2011年后研究內容涉及新工筆的碩博士論文有70余篇。
很難量化描述2005年“灰調工筆”對后來新工筆的影響,不過正是因為這次活動,才有杭春曉“灰色的影調”文章的出現(xiàn),也才有“新工筆”概念的產生。而2005年后以“新工筆”名義舉辦的許多展覽,與這次活動或多或少都有某種意義上的關聯(lián)。這次活動以后,逐漸形成了相對穩(wěn)定的創(chuàng)作群體。而這一群畫家的創(chuàng)作也受到了比較普遍的認可。這一點僅從九屆工筆大展、十屆工筆大展中,上述有關畫家基本都作為“學術提名藝術家”被提名參展這一點,即略約可見一斑。
值得注意的是,得益于現(xiàn)代傳播手段的迅捷,新工筆畫家注重傳統(tǒng)繼承,關注藝術創(chuàng)新的繪畫理念,正被越來越多的年輕畫者接受。
倘若將近20年來有關工筆大展的作品放在一起,其中的變化是顯而易見的。誠然,并不能說這種變化與今天可能已經被約定俗成化的“新工筆”有多少直接聯(lián)系,更不能將之與2005年的那一次活動簡單關聯(lián),但至少從這些變化中可以看出,對畫面進行有意義的探索,已經越來越成為許多工筆畫者的共識。
對工筆的當下性進行探索,從繪畫史的角度來說,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
畢竟繪畫創(chuàng)作離不開畫家對生活的體驗、感受,需要有真情實感的融入。古人畫的是他們對造化的認識,今天畫家面對的生活和張萱、周昉、崔白、仇英等古人的時代,已大相徑庭,難以同一日而語?!肮胖毭疾荒苌谖抑婺?,古人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腹腸”,石濤這句振聾發(fā)聵的話語或許值得畫者仔細品讀。而即便古今生活有一些相似的地方,畫者的心性也有很大差異,“畫為心聲”,且又誠如石濤云“書與畫天生自有一人職掌一人之事”,畫者又如何甘于自落窠臼,自封其步?況且,一部美術發(fā)展史事實上就是一部美術探索演變史,如果沒有后者對前人的繼承革新,就不會有“后來”。
當然,工筆的創(chuàng)新肯定不是人云我亦云式的跟風,更不會是不甘落伍式的追趕,它需要有感而發(fā),需要畫者的積累,需要獨立思考。“灰調工筆”單元集中呈現(xiàn)轉眼已15年,當年杭春曉將這些作品放在一起,以板塊的形式視之于觀者,大概也有這些思考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