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亞西
我到西西里島,是來看“黑手黨”的。
但這話有毛病,既謂之“黑”,有別于光天化日之白凈、朗朗乾坤之通透,當(dāng)屬月黑風(fēng)高、伸手不見五指之時現(xiàn)身的隱秘存在,應(yīng)該是肉眼凡胎的旅行者無緣得見的。
然而,西西里島給我的第一印象,是熔金般耀眼的陽光!
已經(jīng)是黃昏時分,亮度不僅不見減弱,反倒?fàn)N爛輝煌。
從停機坪步行到航站樓,即便戴著墨鏡,強烈的光線依然讓我瞇起眼睛。斜陽把行走的人的影子拉長,投射在草坪、建筑、圍欄上,沒有厚度,仿佛剛從拉伯雷《巨人傳》中走出來。
心里暖洋洋、亮堂堂,我對這座巨大的島嶼立馬生出由衷的信任。環(huán)顧四周,我開始懷疑此前看過的電影的真實性。
我只好在灰衣服警察、紅條紋褲憲兵、大巴司機、接站的民宿老板、酒館侍者、冰激凌小販、閑坐街頭巷尾的老人身上尋找蛛絲馬跡。
科波拉電影《教父》三部曲給人的印象是如此深刻,以至于在西西里島,我有點兒分不清現(xiàn)實和鏡頭中的場景,身不由己地,總是在現(xiàn)實中尋找電影,又用電影去比對現(xiàn)實。
知道“臉譜化”最要不得,但人就是這樣,先入為主的東西往往終其一生難以磨滅。觀眾會忘記電影原本是虛構(gòu)的藝術(shù),情不自禁地跟隨光影中人物的足跡,并與他們產(chǎn)生真摯的共鳴。
我是“逆行者”,逆著三部曲的順序,從馬克西姆大劇院開始“追劇”。
這是《教父3》最后的外景地之一。
阿爾·帕西諾飾演的第二代教父邁克已經(jīng)功成名就,家族產(chǎn)業(yè)也漂白得差不多了,一家四口難得地團聚在故鄉(xiāng)西西里島。
依舊深愛著的前妻、帥氣的兒子、美麗的女兒,場面溫馨動人。兒子脫離幫派圈子,成為一名歌劇演員,在馬克西姆劇院擔(dān)綱《鄉(xiāng)村騎士》主演,家人趕來助陣。
演出漸入高潮,詠嘆調(diào)動人心懷。局面似乎盡在掌控中,對手被逐一剪除。然而,帷幕背后,暗流洶涌。
曲終人散,保鏢們簇?fù)碇患胰瞬较聞≡号_階。槍聲響起,邁克輕傷,但是他的愛女瑪麗倒在了血泊中。
輸家?贏家?又是幾年過去,老邁克倒在故鄉(xiāng)老宅院子里,像他的父親—馬龍·白蘭度飾演的第一代教父一樣。以為只是在玩游戲的孫子,在一旁若無其事地玩耍。
三部曲到此結(jié)束。
到達(dá)馬克西姆大劇院的時候,劈頭蓋臉的陽光已將圓形廊柱和高高的臺階照得白花花直晃眼。
剛過上午9點,大鐵門準(zhǔn)時打開,不多的游人魚貫進入。
我開始在臺階上尋找彈孔和血跡,上上下下比對機位和角度。
當(dāng)然不會有,但是邁克或者說阿爾·帕西諾跪在臺階上那一聲壓抑良久的仰天長嘯,還是在空寂里撕心裂肺地回響。
那是痛徹心扉的詠嘆調(diào),專屬于西西里島,是對幫派分子口中所謂江湖的悲情注腳,真理只有一句:出來混,早晚都要還。
從巴勒莫市區(qū)到“教父”老家科里昂村不算遠(yuǎn),一個多小時車程,中巴需要翻山越嶺、上坡下坡,沿途是金色麥田和太陽傘形狀的意大利五針?biāo)伞?/p>
村莊非常古老,街巷窄窄的,石頭砌就的房屋頂上蓋有厚厚的紅瓦。村外的石頭山是制高點,可以把整個科里昂盡收眼底。
陽光下的村莊鋪排在巨大的斜坡上,看不見人影,聽不到槍聲,靜悄悄的,完全感覺不到想象中“黑手黨”老巢的恐怖。
《教父2》中,家破人亡、已成孤兒的唐·科里奧尼在親友掩護下,僥幸躲過追殺,正是從這里逃往美國紐約的。
紐約是小科里奧尼的希望所在,死里逃生的他將在那里站穩(wěn)腳跟,依靠西西里人特有的堅韌和智慧,以及同鄉(xiāng)間善于聯(lián)誼、抱團取暖的合作精神,成就一番事業(yè)。
然后,他將回到故鄉(xiāng)科里昂村,快意恩仇。
事實上,科里昂村并不是電影外景地,這里也沒有一個叫作科里奧尼的火車站。這里從來就沒有通過火車,未來也不太可能通,從人口和資源的角度來看都沒有價值。
到這里是對故事的追根溯源,因為《教父》系列電影所呈現(xiàn)的黑幫故事就肇始于此。只是現(xiàn)在的村民都平和且安居樂業(yè),他們也不太愿意回應(yīng)游客好奇的刨根問底。
國土狹長、猶如一只靴子的意大利,北部富裕,南方貧窮。科里昂村位置偏僻,水源缺乏,地勢陡峭,且遠(yuǎn)離海岸線,既不能直接享有漁業(yè)和航運的便利,在農(nóng)耕上也難有大的作為。
除了拉幫結(jié)伙、遠(yuǎn)走異國他鄉(xiāng),沒有更好的出路,這也是19世紀(jì)末大批意大利移民奔赴新大陸的緣由。
《教父1》中邁克和阿波蘿尼亞初識的地點、定親的小酒館、新人在鼓樂聲中走過的山道、婚宴上大家翩翩起舞的庭院……這些場景的取景地都在一個叫薩沃卡的小村莊,它比科里昂小許多,且隔著相當(dāng)遙遠(yuǎn)的距離。
約莫有百十戶人家的薩沃卡坐落在半山腰,毗鄰旅游勝地陶爾米娜。
這是電影中最溫情的場面之一。
因為避禍而逃離紐約的邁克回到故鄉(xiāng)西西里島,臉上還留有被警長毆打后的瘀青。
邁克帶著保鏢漫步于原野,在盛開著夾竹桃花的矮墻邊,偶遇美麗的村姑阿波蘿尼亞。眼神相接,電光石火,邁克猶遭雷擊。兩人就此結(jié)緣。
然而,阿波蘿尼亞卻在新婚不久后死于汽車爆炸。安裝炸彈的人是他們的貼身保鏢,要炸死的目標(biāo),本是邁克。
據(jù)說大導(dǎo)演科波拉為尋找這樣一個原汁原味的西西里古村落,帶著劇組跑了好幾個月,看過不下300處地點,這才有了在后來的銀幕上能夠感受到的純正西西里鄉(xiāng)村風(fēng)情。
三部曲的時間間隔很長。從拍攝于1971年的《教父1》到拍攝于1989年的《教父3》,時光跨越了近20年。
科波拉在《教父1》片尾,安排自己剛出生的女兒索菲亞扮演一個嬰兒;到《教父3》,索菲亞已經(jīng)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出演邁克的愛女瑪麗,被射殺在馬克西姆大劇院的臺階上。
電影為僻靜的薩沃卡帶來發(fā)展機遇。
路修了,人多了,所有外景也都完整地保存下來,尤其那個小酒館,和電影中一模一樣,仍在正常營業(yè),售賣的還是冰激凌、比薩餅、啤酒和烈性酒。
沒有擴大規(guī)模,沒有漫天要價,有點兒知足常樂的意思。人們出出進進,坐在影片中的椅子上,喝酒,談笑,非常隨意。
40多年過去了,滿墻劇照已經(jīng)褪色,店主也沒有更新。
小酒館對面是個不大的廣場,邊沿懸空,可以俯瞰仙人掌叢生的干熱山谷。欄桿邊立有真人大小的科波拉人形立牌,守著攝影機,仿佛正在工作。
眾多尋訪《教父》拍攝場景的人想當(dāng)然地直奔科里昂而去,然后又來到這里。薩沃卡村的路標(biāo),其大體都指向電影中大大小小的拍攝點。
沒有完整統(tǒng)計過,憑直覺,這里應(yīng)該是該系列電影外景取景最密集的地方。
20世紀(jì)70年代初,阿爾·帕西諾還很年輕,演技稍顯青澀,正是因為這一點,他把一個天性純樸、受過良好教育、服過兵役、有心儀女友,正在努力脫離犯罪家族、滿心期望回歸正常生活且差不多就要得償所愿的有志青年,演得非常到位。
黑幫電影當(dāng)然好看,花不多的錢買張票,躲進電影院深處,享用光影考究的兩個小時,馳騁江湖,殺伐決斷,結(jié)局不是遠(yuǎn)走他鄉(xiāng)就是橫尸街頭??抟埠茫σ擦T,在別人的故事里尋找自己的影子,產(chǎn)生真切共情,卻不必冒身臨其境的風(fēng)險,又能過一把敢想不敢干的癮,這是電影的巨大魅力所在。
虛擬、想象、杜撰、夸張,自己舒舒服服窩在沙發(fā)里,高清的銀幕上正大雨滂沱、雷鳴電閃,阿爾·帕西諾們沖沖殺殺,殘酷又深情。
我的西西里之旅,就這樣演變?yōu)閷趲碗娪暗摹鞍磮D索驥”,好龍的葉公無緣得見張牙舞爪的蟠龍,又何嘗不是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