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智華

故事發(fā)生在上個世紀70年代初，一支石油鉆井隊開進有“山東北大荒”之稱的渤海灣畔找石油：一望無際的蘆葦蕩，神秘的小樹林，草地上日夜流淌的神仙溝，威風凜凜的放馬姑娘，不時閃現(xiàn)的狼跡……讀完《冷的鐵 熱的鐵》，一群打井的石油漢子活靈活現(xiàn)地在眼前浮動，他們演繹出來的一個個故事，久久在心里激蕩。掩卷而思，讓我長時間陷入一種震撼、感動和悲涼中。

新中國的石油事業(yè)走過了70多年的歷史，用“一部艱難創(chuàng)業(yè)史，百萬覆地翻天人”來描述，恰如其分。但遺憾的是，描寫石油工人的文學作品，零散的不少，大部頭不多，厚重有歷史感的力作更是鮮見。王明新的這部長篇小說雖然只有十幾萬字，但多少彌補了這方面的遺憾。小說寫的雖然只是一個鉆井隊，與龐大的石油隊伍相比只是滄海一粟，但又是百萬石油大軍的一個縮影。

作者飽含熱情，充滿感情，以細膩和帶有溫度的筆觸，多角度多方位地塑造了一個石油鉆井工人的群雕。

一群豁達的漢子：彰顯性格之美

“頭頂天山鵝毛雪，面對戈壁大風沙，嘉陵江邊迎朝陽，昆侖山下送晚霞……”鉆井工人四海為家，長年與鋼鐵的鉆井架、轟鳴的鉆機聲、鮮有人跡的蒼?；囊盀榘?，塑造了他們寬廣的胸懷，造就了他們豁達的性格。

副班長李二牛塊頭大，力氣大，因為吃不飽飯偷了別人的飯票被發(fā)現(xiàn)，隊上開會批斗他。在我國的傳統(tǒng)觀念中，“偷”是最見不得人的事，但工人不僅不恨他，批斗會上“老先進”劉大友發(fā)言，反而替李二牛說話，這讓大家想起李二牛的許多好處，比如說他特別能干，一個人能頂好幾個。結果，批斗會幾乎變成了表彰會，李二牛不僅沒受到處分，指導員老白還把他調(diào)到炊事班。這顯然是一種善意，因為在炊事班可以吃飽飯了。

鉆井隊打井連連失利，春節(jié)就要到了，指導員老白動員大家，春節(jié)誰的媳婦也不能來探親，“擾亂軍心”，決心在一口新井上干出點成績來。是老白制定的規(guī)矩，偏偏老白違反了：他妻子帶著女兒破天荒到鉆井隊來看他。他想掩蓋這事，謊稱是他老鄉(xiāng)的妻子，但工人們心里明鏡似的，既沒有揭穿老白，更沒有怪罪他不以身作則，相反，炊事員大茶壺專門煮荷包蛋給他增加營養(yǎng)，還戲稱是土豆掉進了鍋里;小白主動讓出自己的宿舍，讓老白下了班一定去陪嫂子，為此她不得不去井場挨過一個漫漫長夜。

“省里來的人”為了參加某個影展，來鉆井隊拍照片，工人們?yōu)榱伺浜鲜±飦淼娜?，大冷天跳進泥漿池攪拌泥漿，照片獲了大獎，照片的主人卻被忘在腦后，連一張照片都無法得到。但他們像自己獲了獎一樣高興，因為影展是在北京舉辦的，甚至有人希望北京也能發(fā)現(xiàn)石油，他們愿意再跳一次泥漿池，僅僅是為了得到一張照片。

因為犯錯誤被判刑的老隊長胡海，重獲自由回到他所居住的13號點后，發(fā)現(xiàn)家中門后面有一雙44碼的黑皮鞋。這個鐵血漢子原本想捍衛(wèi)自己作為男人的尊嚴，好好收拾收拾那個男人，但當他看到妻子因下稻田被扎破的腳，想起妻子一個人面對生活的種種困難時，他決定放過那個男人。

地質技術員寒武紀，春節(jié)背著一條豬腿回家，路上與一匹餓狼相遇。人狼斗智，結果人戰(zhàn)勝了狼，寒武紀回到家中，妻子煮了一鍋肉，一家人大快朵頤。寒武紀想到人過年狼也要過年時，把一根肉骨頭扔給了老狼。

一群樂觀的漢子：彰顯品質之美

“先生產(chǎn)，后生活”既是那個特定時代的產(chǎn)物，也是那個特定時代的需要。當然，這也不可避免帶來了一些問題。比如，過分追求生產(chǎn)指標忽略了人本身的需要，導致安全事故頻發(fā);物質匱乏，甚至連基本生活都無法保障;精神生活更是貧乏，老工人長期兩地分居，青年工人戀愛問題無法解決。但即使如此，也沒有人當逃兵，也絲毫沒有讓這些漢子減少對生活的熱愛，對美好愛情的追求。“老先進”50多歲，打了大半輩子光棍，依然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

那個名叫“半條街”的小鎮(zhèn)，根本就沒有紡紗廠，更沒有月仙子一樣的紡紗姑娘，但工人們每去一趟小鎮(zhèn)，都會帶來與紡紗廠和紡紗姑娘有關的故事，還一定要講給沒去小鎮(zhèn)的工人聽，而且講得生動、真實，讓所有聽故事的人都深陷其中。在現(xiàn)實生活中無法得到，他們就自己編出一個美麗的謊言欺騙自己，聽起來有點荒誕，但這種荒誕正是他們熱愛生活的表現(xiàn)，正是他們樂觀精神的真實寫照。

當從收音機里聽到一顆小行星要撞擊地球的時候，他們居然召開了一個“小行星撞擊地球學術研討會”，研討的不是如何躲避這場災難，而是一種美好的期待：當?shù)厍虮蛔菜楹?，大陸板塊將重新飄移，重新排列組合，他們的命運也將發(fā)生巨大變化。從此，他們沉默了許多，喝酒少了，打牌少了，而是每個人都更加努力改變自己，提升自己。雖然他們只是普通的鉆井工人，但是他們希望自己能成為更有能力的人、更有用的人，甚至是省長、市長、地質學家，擁有更好的未來，擁有美麗的愛情。這聽起來又有些荒誕，但在這種荒誕里，我們可以看到他們直面困難的勇氣，面對任何困難都表現(xiàn)出來的大無畏精神和積極向上的樂觀主義。

還有二班12個人做的那個內(nèi)容幾乎相同的夢。他們夢見打出一口高產(chǎn)井，草甸子一下子熱鬧起來：一輛輛卡車滿載著生活物資來了，電影隊來了，剛剛下班的采油姑娘打扮得漂漂亮亮也來了……他們有人想看電影，有人想與姑娘們一起跳鍋莊，后來他們一起拿起啤酒開懷暢飲。這無疑又是一個荒誕，這個荒誕的夢再次彰顯了他們的樂觀，彰顯了他們對美好生活的渴求。

一群善良的漢子：彰顯心靈之美

幾乎與世隔絕的鉆井隊，七八十個男人沒有女人，甚至連看到一個女人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患有“集體性饑渴”癥，毋容置疑，所以才會發(fā)生“鯨字號事件”：工人下夜班回宿舍，經(jīng)過一夜的鏖戰(zhàn)，本來已疲憊不堪，但是當幾個女人突然闖入眼簾的時候，他們精神為之一振，每個人口中都發(fā)出一種近乎瘋狂的喊叫。

“集體性饑渴”還表現(xiàn)在當他們聽說離鉆井隊不遠的地方有個小鎮(zhèn)，小鎮(zhèn)上有個紡紗廠的時候，迫不及待地奔向小鎮(zhèn)……當上海女知青小白因為早戀被“下放”到這個鉆井隊的時候，可以想象，那簡直就是把一只小羊投進一群餓狼之中。但是，我們想錯了，他們沒有把小白當成羊，也沒有把自己變成狼，而是把小白當成了心中的女神。他們仰慕她、尊敬她，卻沒有人對小白有任何非分之想。就連三班長岳光給小白寫了一封情書，在郵局外徘徊了很久，到底還是沒有投進郵箱。當大胡子司機進入小白的宿舍，很多人的目光一下子就集中在了小白的宿舍，當發(fā)現(xiàn)大胡子司機對小白有不良企圖時，他們立刻就沖了出來。除夕之夜，喝多了的三班長岳光去敲小白的窗戶，無論他出于什么目的，這種行為都是不恰當?shù)?，因此立即有人出來制止。工人們給小白起了外號，卻沒有一個人當著小白的面叫過，小白甚至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有外號。

鉆井隊的生活枯燥乏味，但人與人之間的友情卻是真摯的，淳樸的。工友們看到楊子婚后還過著單身生活，就串通起來，把楊子的工衣藏起來，讓他沒法上夜班，希望他能和妻子田甜團聚一回。做法也許不算聰明，卻顯得那樣憨厚和可愛。

文工團要來隊上演出，李二牛和小六子等決定獻出一個只有他們才知道的“秘密”：就是他們在草甸子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水坑，水坑里有很多魚，本來他們可以把魚抓出來改善一下生活，但是他們沒有這樣做。因為他們知道，每年春節(jié)都會有鉆井隊工人的妻子帶著孩子來隊探親，而這里沒有風景讓他們欣賞，也沒有好吃好喝的東西招待。他們希望用這些魚來慰勞探親的家屬。文工團要來了，他們慷慨地把這些自己都舍不得吃的魚貢獻了出來。

還有堿疙瘩屋子的人。因為吃水問題與鉆井隊屢屢發(fā)生沖突，鉆井隊要離開了，堿疙瘩屋子的人打算去搶鉆井隊的飲用水。當他們發(fā)現(xiàn)鉆井隊的人已經(jīng)離開時，心里充滿失望，而當滿滿一池清水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時，堿疙瘩屋子的農(nóng)民心情豈是“意外”二字能夠解釋得清楚的？

直面現(xiàn)實：小說帶給我們的思考

小說除了向我們展示石油鉆井工人的人性之美外，對他們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對一些人對他們的漠視，也給予了諷刺和抨擊。

北京來的女干部與市團委書記答應派女青年與工人開一個聯(lián)誼活動，并承諾這樣的聯(lián)誼活動以后會經(jīng)常進行，主要目的是解決青年工人的戀愛問題，結果聯(lián)誼會只是走了走過場，北京來的女干部一走，一切照舊。工人們盼了很久的聯(lián)誼成了一場鬧劇。

一位領導干部答應派油田文工團來鉆井隊演出，結果什么也沒等到，只好把自己都舍不得吃的魚喂了豬，因為在等待的過程中，魚已經(jīng)變質發(fā)臭。

還有崗位責任制大檢查。簡易房年久失修，極易發(fā)生火災，但檢查團注意的是衛(wèi)生打掃干凈沒有，被子疊得是否整齊，沒人關心簡易房的安全隱患，否則火災就不會發(fā)生，田甜也不會命喪火海。

“省里來的人”來隊上拍照，工人只是被他們?nèi)我鈹[布的道具。他們拍完照獲了獎，就萬事大吉了，工人們連一張照片都無法得到。就像小說開頭的那個故事，工人們打出一口冒熱水的井然后就離開了，等他們重新回來的時候，這里成了溫泉度假村，但已經(jīng)與他們無關了。他們是曾經(jīng)的主人，現(xiàn)在只能是看客了。

上世紀70年代初不是一個禁欲的時代，但依然談性色變。“老先進”“不給組織添麻煩”的故事;工作組的樊思水床底下一個個“大有文章”的信封，還有一次次生產(chǎn)事故的發(fā)生讓我們警醒，也帶給我們思考：我們所做的一切，應該也只能是為了滿足人的正常需求，滿足人們對美好生活的渴望。過去是，現(xiàn)在是，將來也是。

關心人的內(nèi)心世界，關注人的命運

如果說要給這部小說安上一個什么主題的話，還真不那么容易，因為小說沒有概念化的主題先行，為了表達某個主題而編故事編人物，而是寫了一群人，寫他們?nèi)粘５?、平凡的、甚至是瑣碎的生活，寫他們的所思所想，寫他們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寫他們面對艱苦的環(huán)境、繁重的勞動、無望的愛情，所表現(xiàn)出來的豁達、樂觀，依然對美好生活和愛情的執(zhí)著追求。

每個人的命運都與他們所處的時代緊密相連，即使在遠離人群的鉆井隊也不例外。李二牛的死，小六子的死，田甜的死，無不讓人動容。假如他們的需求能得到社會更多的關注，或者說能得到更多的關懷和關愛，他們也許就不會死，李二牛就能與那個他追求了多年的民辦教師結婚，小六子就能與那個在井場撈油的女孩花兒成為夫妻，田甜與楊子也會成為幸福的一家人。他們生兒育女，白頭偕老，過著普通人的幸福生活。

還有樊思水，我們可以把他看成是一個“成功的奮斗者”。樊思水沒多少文化，但他通過堅持不懈給報社寫稿，成功離開了鉆井隊，后來還成了領導。我們也可以把他看成是一個“逃兵”，為了逃離鉆井隊拼命寫稿，并最終達到目的。問題是，我們這個社會究竟需要什么樣的人？什么樣的人才是我們這個社會的支柱？是善于投機鉆營者還是踏踏實實的勞動者？

最后說說小說的結構和語言。這部小說是由一個個故事串聯(lián)而成的，有“我”自己的故事，有發(fā)生在“我”身邊的故事，也有指導員老白講的故事，故事套故事，故事后面有故事。正是這一個個故事，把我們帶進了32194鉆井隊工人的生活，帶進了他們的情感世界。

除夕之夜，“我”與一個放馬姑娘不期而遇，并發(fā)生了一夜情。如果說這是個浪漫的故事的話，這個故事背后的故事就一點也不浪漫了。這個放馬姑娘是北京知青，在軍馬連是放牧員，她愛人是馴馬員，在一次馴馬的時候他愛人下身被馬踢傷，為了不讓自己老無所依，他們才不得已采取了這個“特殊”辦法。

老隊長胡海身后有故事，狐貍身后有故事，“老先進”身后也有故事。作者在講述這些故事的時候，用的是口語化的語言，樸實、有質感，娓娓道來，故事講得更動聽，也很耐聽。但同時語言也顯得有點平淡，過于平淡的語言少了許多味道。

另外，這部小說從頭至尾過于均衡，缺少起伏，因此也顯得平淡了一些。在情節(jié)上也略顯枝蔓。

這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一方面是作者對過去所創(chuàng)作作品的一次整合，也是對過去那段歷史和情感的一次“反芻”。經(jīng)過歲月的反復淘洗之后，剩下來那些在心底依然閃閃發(fā)光的東西，無疑是可貴的，雖然有時候會硌得人生疼。

作者曾經(jīng)是一名鉆井工人，多年以后再去回味當年那段歷史，不可避免會從一個局外人的角度來看待那段經(jīng)歷。在那個特定的歷史時期，在特定的環(huán)境和背景之下，作者對人物命運的描寫顯得過于悲觀。從小說的敘事上來講，由于作者過分注意了群像塑造，而忽略了人物的個性，使小說中個體人物不夠突出，也是這部小說的不足和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