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達姆王
爬上山埡口小憩。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網(wǎng)絡(luò)時代尤其如此。
今年因為交通罷工加上疫情,法國人總共沒好好上幾天班,但夏季休假也跟往年一樣早早提上日程。
我參加的徒步是6天的“發(fā)現(xiàn)之旅”,跋涉、探訪普羅旺斯以北和上阿爾卑斯省以南之間的布埃錫和德沃律一帶。這里的高山密林中隱藏著史前穴居人遺跡、古老的修道院、廢棄的近代村落,還有豐富的地貌以及各種野生動植物蹤跡。
沒有網(wǎng)絡(luò)的地方往往意味道路崎嶇難走,餐飲住宿條件簡陋,然而對徒步愛好者來說這才是樂趣所在。何況正值持續(xù)高溫,外出還得戴口罩,能夠短暫逃離都市,擺脫口罩束縛,盡情呼吸新鮮空氣,是難得的自由。
法國南方盛夏的陽光熾烈,但在山里,涼風一吹還得加件外套才扛得住,晚上需加厚外套和鉆睡袋。
第一晚我們住在海拔1010米的阿涅爾勒。這個村莊從十六七世紀就開始有人居住,直到20世紀初還有一百來個村民。后來由于太過偏遠,生活不便,村民逐漸遷出?!岸?zhàn)”期間,這里曾是法國抵抗運動基地。戰(zhàn)后曾短暫復(fù)興,人口稍有增長,但終究敵不過時代變遷,20世紀60年代最后一個村民搬走,這里被正式廢棄。
我們的宿營地是建于十六七世紀的兩層木屋,和后幾天住的牧羊人小屋、19世紀村屋一樣,都被法國國家森林管理局接管,重新裝修后專用于接待徒步者。
這些房屋都簡樸干凈,疫情期間不提供睡具,需自帶睡袋和床單。宿舍一般是2至4人間,房間不夠時就男女混住。條件好的帶浴室和洗手間,最簡陋的十幾個人共用兩個洗手間和兩間浴室。電力僅供照明,小電器都不能使用,手機也無法充電。
后勤每天開車把隊員自備的睡具、行李和全隊一天的餐飲送到宿營地。山上做飯不方便,好在西餐容易對付。早餐麥片加面包,涂果醬或夾火腿乳酪。中午野餐,后勤準備一大盆沙拉,各人用自帶的飯盒裝上,再切一兩片面包,到山上分一片火腿、一塊乳酪,不保證好吃,但營養(yǎng)熱量足夠。如果飯后還能分一塊超市最便宜的巧克力,從公用保溫壺倒一杯熱氣騰騰的黑咖啡,就值得一聲歡呼。吃飽喝足,就地躺下午休,管它草叢里蚊蟲黃蜂飛來跳去,下午好有精神繼續(xù)跋涉。
等我們結(jié)束一天行程,風塵仆仆趕到宿營地時,后勤早在山泉里冰好十幾瓶啤酒。飯前有薯片等零食,前菜照例是蔬菜沙拉,主菜是山下餐廳做好的一葷一素,帶到山上加熱。飯后少不了幾種乳酪和一份甜點。酒管夠,雖然大多是廉價超市的大包裝低端酒,勝在品種豐富,餐前酒、佐餐酒和飯后消食烈酒,每樣都有若干選擇,大家毫不嫌棄,喝得興高采烈。
在阿涅爾勒村建于十六七世紀的木屋外晚餐。
我們共12個隊員,6男6女,除一位36歲男隊員外,其他人年齡都在40歲以上,算是一支中老年徒步隊。隊員來自法國各地,職業(yè)五花八門,有IT銷售、科研人員、珠寶商、會計師……林林總總。
同屋幾晚的伊莎貝拉是歐盟官員。她長得美,語速快,友善勤快,經(jīng)常在廚房幫忙洗碗,爬山時總是走在第一陣營,速度和耐力比一些男隊員都強。
隊里唯一一對夫婦快60了,兩人都個高腿長精瘦,一看就是戶外健將。太太帕斯卡勒是保險公司精算師,先生伯納德是直升機公司調(diào)試員。在這個嘰嘰喳喳的隊伍里,伯納德話不多,總在留心觀察其他人的需求。徒步時只要有人掉隊,他會默默停下來等待。前方溯溪需要保護,他馬上大步上前,和領(lǐng)隊一前一后伸出援手。休息時后勤和隊員圍著餐桌談天說地,他在廚房里準備餐飲,熱菜、洗碗。只要坐在他附近,需要什么,剛要開口,他已經(jīng)把東西遞過來了。
徒步隊的靈魂人物是領(lǐng)隊。我們的領(lǐng)隊奧利維耶36歲,專業(yè)是環(huán)境保護,業(yè)余時間喜歡收集礦石,對山上的地形、動植物還有礦石都了如指掌。每到宿營地,他就從背包里掏出十幾本書和資料,供大家隨意翻閱,都是關(guān)于這一帶的動植物、礦石、地理和人文資料。他還隨身帶著小放大鏡,休息時讓我們觀賞他撿回來的寶石。
一路上,他教我們識別稀有植物,比較不同植物的香氣,示范如何通過足跡判斷動物種類,帶我們摘野草莓和野蔓越莓吃。在他指點下,我們看到路邊草地里開始腐敗的狐貍尸體、遠處悠閑遛達的巖羚羊和旱獺。雨后的泥土有特別的芳香,奧利維耶抓一把遞給我聞。
每到危險地段,奧利維耶先把大家召集到一起,介紹前面地形和注意事項。講解完,再把我和瑪麗蓮這兩個經(jīng)常落在最后的女隊員叫上前,叮囑我們緊跟他。對于這種特別關(guān)照,我雖然領(lǐng)情,心里卻不太服氣。其實我體力不差,在女隊員中絕不算墊底,吃虧在人矮腿短步子小,加上經(jīng)常停下來拍照,所以走在后面的時候多。真需要專心趕路,哪怕大雨中道路陡峭滑溜,我也能一步不落跟上。
這條線路雖然難走,但很少懸崖峭壁,真正的風險是在看上去好走的地方掉以輕心,這次徒步中唯一的事故就是這樣發(fā)生的。
女隊員伊薩貝拉在領(lǐng)隊奧利維耶和隊員迪迪耶幫助下前行,當時大雨初停,石徑光滑。
當時我們在水淺石頭平的地方溯溪, 最年輕也最高的法布西斯走在我前面,我眼看著他腳一滑,一頭栽進水里,手卡在石頭間,趴在溪里起不來。還好他年輕體質(zhì)好,除了輕微擦碰外并無大礙,原地休息一小時后就可以繼續(xù)前進了。
好幾次我們前腳剛踏進孤島般與世隔絕的溫暖木屋,捧上飲料和甜點,后腳就雷電交加,大雨傾盆,大家慶幸不已。
山里條件差,有時連飲用水都要靠后勤運上來,大家都不挑剔講究,只是每天在烈日下、大雨中爬山涉水七八個小時,無論如何得洗澡。隊友熱心向我傳授了兩種法式洗澡絕技。
一種叫“洗貓澡”。指人多淋浴間少,每個人分配到的時間只有幾分鐘,只能快速淋濕,抹上沐浴液然后趕緊沖掉,像貓一樣東抓一把西撓一下,非常形象。
另一種是法式冷水浴。這是指時間充足,但水溫只有15度,秘訣可以概括為“分段式淋浴”。先手臂,再腿,然后身體,洗完出來穿好衣服最后洗頭,要點是不能一鉆到淋浴頭下就讓冷水從頭澆到腳。等用透心涼的水洗完頭,用毛巾盡量抹干,就可以在20度室溫下,神清氣爽喝冰鎮(zhèn)啤酒,白天的辛苦一掃而凈。
大家喝酒聊天時,我往往屋里屋外轉(zhuǎn)著圈找信號。
宿營地都在山洼里,有的室外有微弱信號,有的爬到小山坡上把手機舉得再高也捕捉不到丁點兒信號。路途中走在山上倒是常有4G,但往往忙著趕路,只能趁休息并有信號時看一眼手機,與世隔絕的新奇感和輕微焦慮交織。多年來我好像從來沒有放下一切休過假,總有一些事需要及時回應(yīng),這似乎是我認識的所有中國人的共性。而法國隊友大多幾天也不看一次手機,對他們來說,度假時有天經(jīng)地義不被打擾的權(quán)利。
看我著急,帕斯卡勒同情地問,你多久沒到過這種沒有網(wǎng)絡(luò)的地方了?想想還真不記得。畢竟平時生活在城市里,回國都有5G了。米蓋爾說我們法國反對建5G,我半認真半調(diào)侃回應(yīng),可不,你們要5G有什么用?
話雖這么說,離我們徒步地方不遠處的??颂m國家公園海拔4000多米,有眾多山峰、冰川、河流、湖泊,吸引了更多的戶外愛好者,風險也大多了。每天我們徒步時在頭頂盤旋的直升機都是去??颂m峰搜救的。奧利維耶說那里每天要救援5至7次,他承認這是網(wǎng)絡(luò)不發(fā)達的后果,否則不該有那么多事故。
生平頭一回,我站在陽臺上一抬頭,或者坐在床上透過天窗,就能看見璀璨星河。等眼睛適應(yīng)黑暗,越來越密的星星從暗色天幕浮現(xiàn)出來,越來越亮。
一天晚上,在星光下燭光中吃完晚餐,大家穿上厚外套,跟著奧利維耶來到旁邊完全沒有光亮的地方。
這個營地除了我們,還有幾對父母帶著十來個孩子在草地上扎帳篷露營。晚上沒有車,也沒有行人,我們在馬路上舒展地躺下來。
滿天繁星就在頭頂。奧利維耶指給我們看,哪里是雙子星,哪里是大熊座、仙后座。偶爾有飛機一閃一閃無聲穿過密集的星群,還有明亮的流星劃過天幕。
奧利維耶用給兩歲小女兒講故事的口吻,給我們這班中老年人繪聲繪色講起睡前故事。他模仿狼嘯很傳神,悠長的聲音在寂靜夜風中傳得很遠。黑暗中響起鼾聲,我轉(zhuǎn)頭一看,一位大哥躺在冰涼堅硬的水泥地上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