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碩大的城中村,殘酷已不具任何含義,因為它就是生活本身。在這些,有些人活著,就已經(jīng)是用盡自己的全身氣力。人們知道他們生下來是為做什么的,每個人都知道自己是這座龐大的城市里的一顆小小螺絲釘,渺小而無奈。
每一條街,在其凌亂的外形下,都有著嚴謹?shù)膬?nèi)部構造。每一條街都重復著另一條,黝黯的樓房一簇又一簇。露天的大排檔上,男人們赤裸著上半身,女人們抽著二手煙,在飯桌上談笑風生;炒粉攤上的阿姨密切注視著遠處城管們的一舉一動,做好了和丈夫隨時撤離的準備;菜攤里,顧客為了幾塊錢,和店主爭論得不可開交。諸如此類,就是白石洲的日常。
拖著厚重且透支著僅剩一格電的身體回到白石洲,爬上水泥樓房,癱在出租屋的床上,在潮悶中睡去。是的,這就是我的深圳下班后。
在城中村,我時常感到已無路可走,但小蘇總能找到出口:拐彎,拐彎,再拐彎。
我隱居在白石洲,成了700 多萬分之一所謂的來了就是深圳人的深圳人。在這個沉睡的城中村,我內(nèi)心的不安之火,慢慢熄滅。
深圳曾是我的夢想之城,現(xiàn)在是夢魘之都。我最終還是以逃離者的身份倉皇離開,在匆忙中忘記注銷地鐵卡。那帶著深圳地標性建筑的四方形,便一直蝸居在我錢包的夾層。離開深圳整三年,我從未再次使用這張卡,而和這卡相連的有關記憶,似乎也日漸遙遠。
三年前,像戰(zhàn)場的敗軍,狼狽撤離,初升的陽光帶來明亮,居然不是希望,而是再次深深刺痛了我的雙眼,瞬間,三年深圳往事皆被喚醒。我如劇場里的資深演員般,陶醉于熟稔對白:我看見過春繭體育館里歌聲劃過零點夜空的絢爛;我記得中心書城北區(qū)作家簽售演講時的慷慨激昂;我不可能會忘記在科技園里每一個加班的深夜。當這一切如電影蒙太奇畫面浮現(xiàn)眼前,原來對深圳,我一點都不陌生。
作為曾經(jīng)租住在白石洲的???,我常乘坐公交車穿行過深南大道,到達上班的地方?,F(xiàn)在,記憶的凍土層開始消融,那人山人海,那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那中心區(qū)里的喧囂躁動,以無比熟稔的方式在我的身體里重生。然而,如果我將這些有聲、有味、有色的畫面拼湊起來,再為它們涂上神話光圈,并撰寫出華麗的說明詞時,我會為自己感到羞恥。
三年過去了,我開始向現(xiàn)實妥協(xié),與自己和解,終于慢慢厘清當初逃離的本質:原來,我根本沒有做好在中國超一線城市生活的準備,而那座城市對我來說,就是綠巨人,就是變形金剛,就是復聯(lián)3 里的天霸,只需用一種看不見的,最末梢的力量輕輕一甩,便會令我徹底人間蒸發(fā)。
我像中彈后要強降的飛行員,撐開傘,飄到哪里是哪里。我不是為這顆巨鉆的璀璨所吸引,日思夜想,投奔而來,而像一個夢魘里走出的幽靈,偶然地,倉皇地,就站在了深圳的大街上。我像個從沒喝過星巴克的鄉(xiāng)巴佬。在深圳,我第一次深刻而痛苦地意識到:我來自小地方,我的局限性那樣明顯。
在深圳的那三年,我只是占據(jù)了白石洲的一個空間,我的整個靈魂并沒有駐扎在這里。我總是感到窮,不僅赤貧,且在零之下。每月的房租、日常飲食、公交地鐵、購物,累積起來也要四五千,真像脖頸上凌空駕著的一把刀,越看越絕望。
城中村里到處是歧路和拐彎,到處是小而滿的店鋪。街道細小濕漉,不斷繼續(xù),空氣窒息,凝聚著酷熱。在更深處,屋宇間的聯(lián)系更緊密,常常僅隔一床之地。到處是垃圾。每挪動一步,便能看到更多的垃圾:果皮、塑料袋、方便筷。到處充滿惡臭:從污水溝里竄出的老鼠碩大,光著腳丫的孩子在互相打鬧,從寫著小廣告的墻下肆無忌憚地跑過。
在這個碩大的城中村,殘酷已不具任何含義,因為它就是生活本身。在這里,有些人活著,就已經(jīng)是用盡自己的全身氣力。人們知道他們生下來是為做什么的,每個人都知道自己是這座龐大的城市里的一顆小小螺絲釘,渺小而無奈。每一條街,在其凌亂的外形下,都有著嚴謹?shù)膬?nèi)部構造。每一條街都重復著另一條,黝黯的樓房一簇又一簇。露天的大排檔上,男人們赤裸著上半身,女人們抽著二手煙,在飯桌上談笑風生;炒粉攤上的阿姨密切注視著遠處城管們的一舉一動,做好了和丈夫隨時撤離的準備;菜攤里,顧客為了幾塊錢,和店主爭論得不可開交。諸如此類,就是白石洲的日常。
每一條街都比上一條更渺小,更紛亂。我時常感到已無路可走,但室友小蘇總能找到出口:拐彎,拐彎,再拐彎。他并非在我面前表演,而只是出于習慣。他異常敏銳,可根據(jù)邂逅人群改變方言:東北的,湖南的,江浙的。他和販賣水果的女子幽默打趣,在菜攤上挑肥揀瘦,將五花肉翻來覆去,撥弄大閘蟹追問是否下了避孕藥,滔滔不絕。他的身體像泥鰍,生來就是為了在這巷子里鉆來鉆去。他的皮膚糙得已想不出原來的顏色,但眼睛卻炯炯。他的眼神愛撫著街景,嘴角浮出笑意。
而另一室友阿美,則不斷回避著和深圳的沖突。她封閉在自我的世界里,在內(nèi)部的黑暗中尋找出路,以免迷失在魚腹中。她從來不寫她所居住的村子,也不奢望在這座城市有自己的屋。她只是寄生在這個蜂巢的過客。她一開始就明白自己是過客,所以她每天總是樂陶陶。所以城中村所顯現(xiàn)的貧窮、擁擠和衰敗,對她,都不構成傷害。她像電影觀眾,和疼痛有一布之隔。阿美有可返回之地:精神上的童話王國和現(xiàn)實中的五層樓。所以她視我的焦慮為“中產(chǎn)階層”。她看我的眼神里,埋藏著一種很深的蘊意。
那眼神讓我在離開那間月租一千二百元的屋子后,久久不能釋懷。
那眼神在我可憐的身體內(nèi)最隱秘、最敏感的弦上撥了一下。
后來我才意識到,阿美是在回避中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路。我尚不知自己的路在哪里,但我卻明白,她的路,不是我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