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她永遠無法抵達的環(huán)形山，空曠、寂寥，但從來沒有在她的生命里消失。

（新浪微博@久念YR）

作者有話說：這次的故事是關(guān)于天文學(xué)、奧數(shù)和競賽班的少男和少女。寫完，我自己也很喜歡，寫的時候覺得有溫柔，也有落寞，希望能把這種動人的情感呈現(xiàn)給大家。

1

齊玥在市立圖書館找到失蹤的林予澤時，已是集訓(xùn)的第五日的夜晚。

起初，齊玥是有些氣惱的，集訓(xùn)后就是全國奧數(shù)聯(lián)賽決賽，寒假時全省將省隊的數(shù)學(xué)尖子生送來集訓(xùn)，進行封閉式管理，日夜與奧數(shù)題消磨。而作為省隊常年的第一名，林予澤卻混跡在集訓(xùn)隊人群邊緣，又在第五日玩起消失。

齊玥是集訓(xùn)隊的隊長，足足花了一天才找到他。

她是隊里努力勤勉的優(yōu)等生，但與林予澤從無交集，她甚至有些記不清他的長相。

但在圖書館書架的盡頭看到穿同款白色校服的男生的身影時，齊玥還是走上前。她有滿腹抱怨想說，但當(dāng)男生的輪廓逐漸變得清晰，她又靜下來。

其實，齊玥聽過無數(shù)次林予澤的名字——理科天才，耀眼寂寥。他有許多光環(huán)，偏偏生得孤僻，獨來獨往，同學(xué)們都說他傲氣。

但齊玥第一次見到他睡著的樣子。

他靠坐在角落，黑發(fā)下的輪廓很深，嘴唇緊抿，是很扎眼的長相。盡管睡著，他也像一座冷山，只有眼睫毛的微顫暴露出他的敏感。

齊玥走近些，才看到他的懷里攤開了一本圖冊，竟是天文學(xué)攝影集。

哈勃望遠鏡下的星云瑰麗廣袤，懷揣著它的男生卻沉沉睡去。

齊玥忽地想笑，又想起林予澤的另一個稱號——天文學(xué)怪人。

齊玥與他同校，知曉他曾在高一時破格進入天文奧賽班，成績遙遙領(lǐng)先于高三眾人，甚至一舉闖進全國天文競賽集訓(xùn)隊。世界大賽在即，他卻突然退出集訓(xùn)，銷聲匿跡，無人知曉其中的原因。

他是厭倦天文學(xué)了嗎？

流言無休止地流竄時，齊玥也曾悄悄打量過這個天才，但這個揣測又在眼下消散殆盡。

就當(dāng)齊玥還在思索時，林予澤的唇動了動。

她以為他醒了，連忙在他的身旁坐下，咫尺間，她卻聽到一聲含糊的夢囈。

他的聲線低沉好聽，說的詞卻毫無邊際。

——環(huán)形山。

月球上的環(huán)形山？齊玥一怔，什么嘛，她笑了笑。

但她沒叫醒他，夜晚很沉，圖書館內(nèi)靜默無聲。她坐在他身旁，在心頭又默念一句：天文學(xué)怪人。

2

優(yōu)等生隊長齊玥與傳說中的天才林予澤一夜未歸。

傳言在集訓(xùn)營里不脛而走，天知道齊玥有多懊悔。昨晚找到林予澤后，她也不小心靠在書架前睡著了，管理員閉館時，沒發(fā)現(xiàn)角落里的二人，他們竟在圖書館里過了一夜。

此時的齊玥與林予澤站在老師面前，老師神色沉下來：“怎么回事？”

齊玥咬咬牙：“老師，對不起。昨晚我和林予澤在圖書館查奧數(shù)方面的資料，沒趕上回來的夜班車。”

集訓(xùn)地選在本地大學(xué)的偏遠校區(qū)，封閉、安靜，從圖書館回來，坐市區(qū)巴士也要一個小時。老師沉默了一會，眉毛一挑：“予澤，是這樣嗎？”

齊玥身體細微一動，所有人都知道林予澤做事不按常規(guī)出牌，講起真話毫無顧忌。眼下他神情懶散，語氣若無其事：“是。”

“查了什么資料？”

齊玥從書包里掏出一沓奧數(shù)押題卷，解釋說是在圖書館打印的，老師接過去翻了翻。

林予澤忽然看了她一眼，目光很淡。

齊玥抿緊唇，裝作沒看見。好在片刻后，老師放過了他們，嚴厲地警告一句：“不準(zhǔn)再耽誤集訓(xùn)了?！?/p>

出了辦公樓，齊玥才松弛下來。視線里，林予澤從她的身邊經(jīng)過，半點沒停留，他又高又清瘦，肩線伸展得好看。

齊玥看著他的背影，才注意到不遠處的陸谷在等她。

陸谷在冬日冷風(fēng)里搓著手，走上來敲敲她的腦門：“怎么樣了？”

“別提了?！饼R玥捂著臉嘆氣，把圖書館的事快速說了一遍，才揚揚手中的題集，“多虧了你給的資料，不然瞞不過去?！?/p>

“別客氣，反正我不愛做題?！标懝刃Φ么蟠筮诌郑锌±实哪槪ζ饋碛钟悬c痞，在女生中很有人氣。

他陪齊玥回宿舍，一路上，她都沉默著。

畢竟認識得久了，陸谷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情緒：“我的齊隊長，還在擔(dān)心明天的考試？”

齊玥搖頭，她因做事沉穩(wěn)而當(dāng)上隊長，但成績只勉強排在隊里前五名，按照歷年排位，能被選進全國奧賽隊的人不到三個。

而且，她最近做題的狀態(tài)并不好。

陸谷撓撓頭，想不出法子安慰，只說：“放輕松，只是一次周考而已?！?/p>

已經(jīng)走到樓下，齊玥沖陸谷勉強笑笑，轉(zhuǎn)身走進樓道。

齊玥知道自己是努力型的學(xué)生，比不了陸谷的天賦，更與林予澤這樣的天才差距甚遠。她能做的，只有加倍努力罷了。

然而，第二天的周考仍考得不理想，她的立體思維偏弱，盡管做了無數(shù)套題，仍在魔鬼考試里提不起速，做得倉促。集訓(xùn)營的老師閱卷很快，下午就出了成績排名。

林予澤常年占據(jù)第一名，陸谷是第二名。

齊玥還是無功無過的第五名，她的心揪得難受。

陸谷看穿她的心思，過來拍肩：“別想啦，晚上我?guī)闳コ渣c好的?！?/p>

雖然集訓(xùn)營是封閉式訓(xùn)練，但仍有不少學(xué)生偷溜到后門小食街吃飯，陸谷顯然是其中一員。他對這一帶很熟悉，帶著齊玥繞過大排檔，站在精致的日料店門前。

齊玥正猶豫，陸谷把她拉入店內(nèi)：“我請客！”

旋轉(zhuǎn)壽司吧臺前，陸谷一連從轉(zhuǎn)盤上拿了好幾碟壽司，滿滿地擺在齊玥的面前，又買了兩瓶波子汽水。

葡萄味的汽水有咕嚕上升的氣泡，齊玥沒胃口，看著它發(fā)呆。

半晌，她突然問：“陸谷，你說我是不是不該學(xué)奧數(shù)？”

“我沒有你們聰明，或許就該安心高考，不該來這里?！?/p>

這番話，齊玥想了很久，她也不甘心過，但好像事實就是這樣，她說著說著，委屈地低下去。

陸谷一下子變得手足無措，齊玥就像他的克星。面對其他女生，他總能談笑自如，但在齊玥的面前，他常常嘴笨。

眼下連他的安慰也變得無力，齊玥垂著臉，眼淚幾欲落下，卻在這一刻注意到對角的人。

日料店很少有學(xué)生光顧，店內(nèi)只擺了幾張木桌。那個人坐在盡頭，面前一碗熱騰騰的素拉面，熱氣微微掩著他冷冽的眉眼，寂寥中多了煙火味。

——林予澤。

在他的名字涌現(xiàn)時，齊玥硬生生把眼淚忍回去。

周遭安靜，也不知道她的話被他聽去多少，齊玥忽然覺得丟人。

這一頓飯，她吃得心神不寧，陸谷說了許多話逗她開心，她的心思卻飄得很遠。

直到陸谷去前臺結(jié)賬，她去了一趟洗手間，回來時卻發(fā)現(xiàn)吧臺上多了張字條。

是日料店普通的便箋紙，上面卻是男生憑記憶寫下的奧數(shù)考點，簡略而精深。

齊玥突然意識到什么，抬頭一看，林予澤之前坐的位置空了，靜得像他不曾出現(xiàn)過。

但他真的離開了，也聽見她的話，留下了這張字條。

字跡有些潦草，筆力卻鋒利，就像他給她的印象，難以捉摸，又能輕易地在她的心上隱秘地扎根。

3

集訓(xùn)時間過了大半，中期考試卻出乎眾人的意料，一向成績穩(wěn)定的隊長齊玥突然退步，排名掉到十余名外。

集訓(xùn)營的幾個老師如臨大敵，知道齊玥許是壓力太大，趕緊把她叫去開導(dǎo)寬慰。

冬日冷寂灰白，一如辦公室的白熾燈慘烈地照在女生的臉上。她生得柔和白凈，氣色卻有些差，人也清瘦，站在那里像搖搖欲墜的一片葉子。

林予澤在辦公室另一頭，抬眼就看到這一畫面。

連齊玥都說不清為何狀態(tài)不佳，最近的理解力突然陷入瓶頸，看不懂?dāng)?shù)學(xué)證明題邏輯，在考場上度分秒如年時，她對自己也很失望。

齊玥腦中的神經(jīng)如弦緊繃，老師的話全都聽不進去，直到她發(fā)現(xiàn)林予澤也在這里，忽然，關(guān)于日料店里的便箋紙的記憶涌了上來。

腦中的弦猛地斷掉一根，就是這張便箋紙讓她意識到自己與他的差距。

齊玥把頭又埋得低些。

她出了辦公室，仍是陸谷在等她。

冬日又深了些，冷風(fēng)呼嘯穿過。陸谷走在齊玥的身旁，只字不提排名，只說模擬考試后有短暫的一日休假，同學(xué)間都在傳今夜有“超級月亮”的天文現(xiàn)象出現(xiàn)，如果她想看，他可以……

“陸谷，”齊玥打斷他，神色懨懨，“謝謝你，但讓我一個人靜靜吧?！?/p>

陸谷一怔，就見齊玥走得快了些，身影沒入樓梯口。他沒有追上去，只垂眼掩過失落。

齊玥一回到宿舍就睡了個昏天黑地，醒來時暮色沉沉，已是夜晚。她起床削了個蘋果，啃著蘋果坐在窗前，今夜的光似乎比往常要亮些。

她忽然想起陸谷的話：“今晚十一時將會出現(xiàn)六十八年來最大最亮的超級滿月，錯過了，下一次要等到二零三四年。”

齊玥覺得，那個人一定不會錯過。

這個念頭一旦出現(xiàn)就變得無法忽視。齊玥頓了頓，她或許還知道，他會去哪里。

她的書桌上堆滿考題，齊玥伸手把便箋紙從最顯眼處扯下來，夾進厚厚的奧數(shù)真題集，帶上筆就往外跑去。

集訓(xùn)營的南門小樹林里有一座后山，當(dāng)齊玥抱著書和筆踏入林中時，她覺得自己這一舉動有些荒謬。但顧不上那么多了，時間逼近滿月，她往山上走，果然看見一個人影和一架天文望遠鏡。

月亮剎那間邁入近地點，超級滿月出現(xiàn)，林予澤孤獨地站在高處，他的背后灑滿月光。

齊玥突然生出無法言說的溫柔的錯覺，他像是落在月亮上的人。

而此刻的林予澤還在調(diào)適天文望遠鏡，當(dāng)終于意識到身邊有人時，他抬眼望去，夜風(fēng)中的女生單薄得像一只隨時傾覆的小船，臉龐落進月色里，沉靜干凈。

他突然開口：“你想看看月球上的環(huán)形山嗎？”

齊玥一怔。

這是齊玥第一次從天文望遠鏡里看到月球。原來月球上有許多高山、深谷，生成陡峭分布的環(huán)形山。在滿月下觀測，環(huán)形山又像一片石灰沙漠，灰白空曠，濃烈寂寥。

齊玥被震撼得說不出話，林予澤也任由她用望遠鏡看了很久。回神過來，她反而有點不好意思。

兩人坐在深夜的山頭，仿佛伸手就能碰到月亮。林予澤注意到她帶的東西，淡淡地問：“為什么來找我？”

齊玥想起正事，有點難以啟齒，深吸一口氣：“謝謝你的提綱，但是……我看不懂。”

寫得太簡略了，林予澤信手拈來，甚至簡化了煩瑣的公式。他沒教過人，也沒想到她會看不明白。

她這話說得意外，林予澤抿了抿嘴角，被她一眼看見：“你不許笑！”

但她又發(fā)現(xiàn)，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他有冰山以外的神情，從冷冽到溫柔。

林予澤沒反駁，接過齊玥手里的筆和書，皺著眉掂了掂。他討厭做題，沒料到自己也有拿著題庫的一天。

他翻了幾頁就停下，提筆往她做的題上寫批注，半晌后遞過來。

齊玥看了一遍，竟是比答案更簡明的幾何解法。

原來，他們的差距真的像地球與月亮一樣遠啊。齊玥心想。

“這樣能明白嗎？”林予澤伸手點了點書頁。

齊玥忙點頭。

于是，他又沉默地接過書，繼續(xù)邊翻、邊寫。

齊玥想起平日考試時，林予澤總是落筆如速寫，不到半小時就交卷，還因此引起過同學(xué)們的不滿。

而眼下他的速度很慢，真的像在認真思索的樣子。

有風(fēng)吹來，齊玥突然生出僥幸的期許，夜色溫柔，她希望這一晚再長些，至少長過須臾的心動，至少讓她也能在他的心上留下一點痕跡。

4

全國奧數(shù)聯(lián)賽決賽日轉(zhuǎn)眼到了，集訓(xùn)隊一行人啟程前往省會附中。

下了大巴，來自全國各大高中的精英學(xué)子在校園里穿行，看著那些陌生的校服，齊玥也被牽動得緊張起來。

站在教學(xué)樓下看考場分布，齊玥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和林予澤被分到同一考場。他此刻也站在不遠處，在人群中靜默、耀眼。

考場上很嚴肅，考卷被唰唰地發(fā)下來，齊玥快速看了一遍卷子，在壓軸題上頓了一秒，這是道怪異的幾何證明題?？磥恚@一屆奧賽的題目難度再次加大，但這道幾何定理的證明題對齊玥來說有些似曾相識。

林予澤跟她講過一次他獨特的破題思維。

齊玥花了一周才理解牢靠，眼下憑借這一點，至少能讓解題速度快上一半。

周圍不斷傳來考生緊張書寫的響動，齊玥抬頭，向那個人望去。他坐得筆直，肩線挺闊。

她的心無端地平靜下來。

尖銳的鈴聲響起，考試結(jié)束，饒是尖子生也不免松口氣。出考場時，齊玥又看到林予澤，他總是獨自走在眾人中，冷峻瘦削，如同她過去看過的無數(shù)次。

但這一次不同，他像有所感應(yīng)般停下腳步，回頭看她。

目光相撞，林予澤眉眼溫和，齊玥一下子讀懂其中的含義。

——一起走吧。

齊玥笑了，快步走向他。

陸谷站在回程大巴車旁等齊玥，遠遠看見人群中走來的兩人，神色一滯。他與齊玥從小相識，卻很少看到在強壓環(huán)境下如此放松的她。她這樣自在的狀態(tài)在近日頻繁出現(xiàn)，答案昭然若揭。

是因為那個人，陸谷的笑容淡了些，事實上，他比任何人還要了解林予澤，至少清楚他的秘密。

陸谷目光直白，林予澤也冷冷地看過來，兩道視線相觸，氛圍變得古怪。

只有齊玥沒有發(fā)現(xiàn)眼下的微妙，笑著同陸谷招手。

寒假接近尾聲，冬日將盡，學(xué)校照例開學(xué)，他們回到高中繼續(xù)學(xué)習(xí)，生活一如往常。

三月初旬，校方傳來喜報，此次入選國家奧數(shù)隊的有三人，排位是林予澤、陸谷，還有超常發(fā)揮的齊玥。眼下他們?nèi)俗诮淌?，聽著各路領(lǐng)導(dǎo)要他們好好備戰(zhàn)臨近的IMO國際奧數(shù)競賽。

齊玥很高興，卻看到一臉漠然的林予澤。她想起回校后，林予澤突然與她保持距離，有時在校道遇見，他甚至?xí)聊乇荛_，氣場尤其冷冽。

而此刻，校方將林予澤留下來私談。

幾天后，一件事在校內(nèi)引發(fā)巨大的轟動，流言比一年前更甚。齊玥在課間聽到時，懷里的書掉落一地。

林予澤突然退出國家奧數(shù)隊，校方對其中的原因諱莫如深。

消息也在從前的集訓(xùn)省隊炸開來，一起集訓(xùn)數(shù)天，這群驕傲的尖子生其實很清楚林予澤的能力，他的水平甚至遠高于集訓(xùn)營的老師。他是不折不扣的天才。

在他身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齊玥心急如焚，一連幾天心不在焉。傍晚，她與陸谷一起吃飯，就在她再次想把沒動幾口的飯菜倒掉時，陸谷無奈地攔下她：“齊玥，你跟自己慪什么氣？”

齊玥眼眶一紅：“不是我，而是林予澤?！?/p>

又是這個人。陸谷突然有些氣惱，但看到女生委屈的樣子，還是心軟了。

陸谷斟酌地說：“你知道的，我媽媽是心理醫(yī)生。她同時也是……林予澤的醫(yī)生?！?/p>

齊玥猛地一怔。

陸谷的母親是醫(yī)界權(quán)威，陸谷也是偶然才知道林予澤是她的患者，他有類似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的心理疾病，最近癥狀越發(fā)加重。

情況近乎無望，齊玥還是問：“有什么能幫上他的地方嗎？”

陸谷沉默一會，嘆了口氣：“你去找找他吧?！?/p>

齊玥眼中突然有了光，不曾留意陸谷隱藏在嘆息中的情緒。他將她的變化收進眼底，神色一點點暗淡下去。

5

齊玥是在夜晚的操場上找到林予澤的。

此時還是晚自習(xí)時分，操場四下無人。齊玥一眼就看見那個身影坐在高高的看臺上，像刻意把自己藏進夜色里。

她走過去。

在意識到有人靠近時，林予澤下意識想起身躲避，卻在這一瞬看清女生的樣子，齊玥好像瘦了些，眉眼倔強，眼眶紅紅的。他冷靜下來。

這一夜無星，月亮藏進云層，他們坐在看臺上吹風(fēng)，誰都沒有說話。

沉默無休止地蔓延時，林予澤突然伸手指了指跑道，他的聲音很輕：“齊玥，你知道嗎？好多時候我都覺得，我就在這條跑道上，一圈一圈地跑著，我做過很多努力，還是不敢跑向終點?！?/p>

“我怕一越過終點線，我的人生就毀了?！?/p>

林予澤終于說起他的往事。他生于父母的期望中，天賦初現(xiàn)時，他被眾人視為上天賜予的亮光。從記事起，他就被帶去參加各種比賽，自學(xué)初高中教材，甚至上過地方報紙。

終于，最荒誕的事還是發(fā)生了。十歲的他被送去參加高考，考前，父母鄭重地對他說，考完這一次就能改變?nèi)松?/p>

他迎著怪異的目光進入考場，高考生一臉諷刺，直到鄰桌的男生忍不住，冷笑出聲。他還是受不住巨大的壓力，扔下筆就跑出考場。

十歲的林予澤是尚未成形的水鳥，被眾人送上高高的山谷，他一旦墜落，底下是萬丈深淵。

“改變?nèi)松弊源顺蔀樗脑{咒，他被失望的父母送進小學(xué)，送進初高中。那些考試不緊要，他也考得相安無事。

直到愛上天文，闖進天文國際競賽的那天，林予澤突然意識到，拿到名次就能改變?nèi)松?。那晚他吐了一宿，第二天模擬考試時交了白卷，自此，場場天文考試都是交的白卷。

隊里的人發(fā)現(xiàn)他不對勁，心理醫(yī)生說他有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他無法面對人生中真正重要的考試。

于是他毀掉了自己對天文的愛，再也不碰天文學(xué)教材，又在一年后發(fā)現(xiàn)自己對奧數(shù)的熱忱。

林予澤苦笑一下，他沒法重蹈覆轍。

“再這樣下去，我也會無法參加高考?！?/p>

齊玥的呼吸滯住了，她壓低聲音：“真的不能挽回了嗎？”

林予澤忽然看向齊玥的臉，她的樣子有點無措，像突然闖入一場鬧劇。她的確闖進他的人生了，從很久以前。他想。

高一入校不久，林予澤就注意到了齊玥。她是他見過的最刻苦的女生，清早在走廊背單詞，放學(xué)就趕去圖書館。好幾次他都差點撞上急匆匆的她，偏偏她目不斜視。

她的成績緊跟在他的后面，比起他這樣遙不可及的天才，老師好像更愿意提起她給大家做榜樣。

他其實很羨慕她。

而眼下面對女生問的問題，他聽見自己在問：“你希望我被治好嗎？”

齊玥怔住，片刻的沉默里，她知曉了答案。人生是一場排位賽，她常常過分在意排名。但遇上林予澤后，她才發(fā)現(xiàn)她并沒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關(guān)注光環(huán)，她更想與真實的他感同身受。

于是，她回答：“我更在意你的想法?！?/p>

他能有什么想法呢？他這個名字常被人口口相傳，為了滿足這些期望，他只能放棄一些東西，放棄得多了，退路變得少之又少。他突然開始好奇，齊玥眼里的他會是什么樣子，一定還是那個被捧得高高的他吧。

那個他遙遠耀眼，從不失敗，前路平坦無垠。

林予澤曾下定決心，不再迎合別人，這一刻卻躊躇了。他聽到齊玥在問——真的不能挽回了嗎——卻沒聽見在這之后，她心里的聲音。

林予澤想，如果齊玥所仰望的、所認可的是那個他，那他就為了她，再拼盡全力一次吧。

6

升上高三這一年，林予澤休了學(xué)。

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出現(xiàn)在同學(xué)的視線里了，但眾人還是大為關(guān)注天才的隕落。這消息一出，有人幸災(zāi)樂禍，有人惋惜遺憾。

只有齊玥知道，那天后的林予澤做出了自己的選擇，他在接受最權(quán)威醫(yī)生的心理治療，試圖一點點變回從前。

齊玥學(xué)得愈發(fā)刻苦，IMO國際奧數(shù)競賽結(jié)果出來，她與陸谷都拿到不錯的名次。有高校向她拋出橄欖枝，她卻拒絕被保送，說“想?yún)⒓痈呖肌薄Ｋ腥硕疾唤?，只有陸谷知道她在等待什么?/p>

高三進行第一次期末考那天，齊玥等到了那個人。當(dāng)林予澤走進考場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來得突然，坐到考試結(jié)束，沒有提前交卷。出考場后，齊玥高興地想追上他，他卻沉默地避開了?？粗谋秤埃Ｏ履_步。

期末考的成績公布了，林予澤的成績那里是空白的，齊玥看著告示，突然生出不好的預(yù)感。

預(yù)感應(yīng)驗的那天，她與陸谷正坐在圖書館溫書。陸谷看了她半天，欲言又止。

齊玥的心猛地一跳：“林予澤出什么事了？”

陸谷支支吾吾，說他最近在消極治療。齊玥的第一反應(yīng)是覺得不可能，陸谷索性坦白了。

林予澤的狀態(tài)一直不佳，陸谷的母親從國外引入一套新式心理治療法，但會留下少許后遺癥。

他對此非?？咕?。

齊玥曾認真了解過創(chuàng)傷應(yīng)激障礙，她問：“后遺癥是什么？”

陸谷閉口不言。

齊玥最終還是從陸谷的母親、林予澤的心理醫(yī)生口中得到的答案。她周末去見了林予澤的心理醫(yī)生，坐在診療室里，醫(yī)生的解釋意味深長。

針對創(chuàng)傷應(yīng)激障礙采取的新式治療法，其原理像一種心理脫敏。在一次次催眠治療中，患者會對“過敏記憶”進行抵御，產(chǎn)生心理抗體。后遺癥是會讓部分記憶破碎，甚至被遺忘。

林予澤曾被進行過一次催眠。

“在第一次催眠中，您看到了什么？”

醫(yī)生說，除去學(xué)習(xí)天文與奧數(shù)的經(jīng)歷，林予澤的記憶里還出現(xiàn)了一個女孩。

齊玥臉色蒼白，畫面像逐幀播放的電影片段在她眼前閃過。

日料店里，女生委屈地問：“我是不是不該學(xué)奧數(shù)？”于是他坐在遠處的木桌前，抽出便箋一遍遍地回憶公式。

又或是坐在月色下，他一次次給女生做過的題解出正確答案，沉默溫柔。

齊玥后知后覺。

后遺癥是，她會變成他記憶里消失的一部分。

世上多數(shù)人還是會對天才的隕落表示不忍，眼前的醫(yī)生認出她來，嘆了口氣：“齊玥，阿姨希望你幫幫他?！?/p>

齊玥已經(jīng)很久沒見到林予澤了，循著醫(yī)生的指示找到他時，他正坐在圖書館里做高考真題。

無須走近，齊玥遠遠就看到他卷面上的大片空白。面對己身的困境，他明明退得毫無余地了，還在強迫自己裝出以前的樣子。

她在對面落座，林予澤有些慌張地遮掩了一下考題，齊玥冷冷地說：“我看到了?！?/p>

難堪顯而易見，眼前的人沉默了許久，才抬頭看向齊玥。

她一臉嘲諷：“林予澤，我被保送了，是全國最好的大學(xué)?！?/p>

“你應(yīng)該知道吧？我那么努力，就是怕變得普普通通。我承認你以前挺厲害的，沒想到你現(xiàn)在會成這樣。如果你以后變得這么不起眼了，保不準(zhǔn)，我會永遠看不上你?！?/p>

“明明就是天才，還自詡脆弱。林予澤，我真的很討厭這種人?！?/p>

齊玥采用了普通的激將法，她也知道，只要是她說的話，他就能聽進去。

林予澤眉眼冷清，像蒙上了大霧，看不出神情。

“好?！?/p>

沉默半晌，他沒頭沒尾地說完，起身就走。

齊玥如釋重負。

她徹頭徹尾在撒謊，她咬著牙，她違背自己的心，要的不過就是他這句賭氣的話。

說來沉重，命運試圖將他推落谷底，她偏要把他捧得很高，即便以他忘了她作為代價，她也要把他送回山頂。因為她始終記得他站在滿月上的樣子。

有些人生來就得站在高處，有些人生來就得接納孤獨。

她下定決心，寧愿他還像從前那樣，一直站在高高的、孤獨的山頭，從未俯身過。

7

臨近高考，齊玥越發(fā)忙碌。她起早貪黑地背書，把自己折騰得無暇顧及周圍。陸谷天天陪她做題，她甚至忘了問他有沒有被心儀的大學(xué)保送。

有一天她終于想起這事，還沒開口，就迎來陸谷的告別。

那是最普通不過的一日的黃昏，他陪她在夕陽下走了很長一段路。這是最后一次了。他想。

他說：“齊玥，我要出國了。”

陸谷家境優(yōu)渥，愛鉆研物理，認真準(zhǔn)備就能考上世界一流的理工大學(xué)。他突然意識到，他與齊玥認識了許多年，海浪最后還是把他們推向世界兩岸。她仍在苦苦等待一艘渡船，他卻被浪拍向另一頭，他不是她的掌舵人。

但說來荒謬，陸谷忍不住想，只要齊玥開口，他還是愿意留下來。

等了很久，齊玥還是在黃昏中笑了，她說：“你要是在美國當(dāng)上教授，記得請我吃飯?！?/p>

“陸谷，我祝你前途似錦?！?/p>

陸谷走的那天，齊玥去機場送他。他在海關(guān)過了境，始終沒有回頭。

看著陸谷的身影，齊玥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變成又高又瘦削的少年。他們早就長大了，都要學(xué)會向生命中重要的人告別。

她也在這么做著，向陸谷，向林予澤。

高考那天突然下起暴雨，雨霧融化城市的輪廓，齊玥走進考場。

奇怪地，她在考場座位表上看到了林予澤的名字，座位就在她的斜前方，與當(dāng)時奧數(shù)決賽一樣。但這一次，位置空了，在坐滿了人的壓抑的考場上，那個地方像一道隱形的深谷。

她低下頭，想起很多事。高考鈴聲響時，她對自己說——

齊玥，你要考上最好的大學(xué)，你要在將來親眼看到那個人登上最高的山峰。

七月，高考出了成績，她如愿將去向北方。

填志愿時，明明天文學(xué)的字眼就在面前，她還是報了生物工程。她就遠遠地看著他吧，有時候她并沒有自己想得頑強，可以完好無損地面對他的遺忘。

好在是齊玥先放手的，是她拱手把林予澤讓給世界。

這個世界曾經(jīng)待他不好，但只要想到他再也不用承受這些，齊玥就覺得不后悔。他是她永遠無法抵達的環(huán)形山，空曠寂寥，但從來沒有在她的生命里消失。

8

林予澤在休學(xué)的時日里做了多次治療，癥狀終于有所好轉(zhuǎn)。

他甚至回到高中準(zhǔn)備復(fù)讀一年。走進校門，他看到今年的高考光榮榜上，第一名的女生有著熟悉的臉，恬淡干凈。

齊玥，他看了半天她的名字，什么都想不起來。

也許感覺眼熟是因為曾是同學(xué)吧。林予澤想著。

回到學(xué)校，所有人都說他還是從前那個天才。冬去夏來，他參加了高考，拿到國內(nèi)最好的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

那天他卻怎么都高興不起來，這是他用破碎的記憶換來的。事實上，自從痊愈后，他總覺得有什么跟著那小塊記憶消失了。

每個人的記憶都是莫比烏斯環(huán)，切割重組后難以復(fù)原。他試圖向醫(yī)生證明這種揣測，醫(yī)生卻寬慰他說，你并沒有忘記多少。

并沒有忘記多少，可到底忘了什么呢？

林予澤找到答案，是在這一年的冬天。

他在大學(xué)讀了天文學(xué)專業(yè)，在眾多省狀元里，他一騎絕塵，是前途不可估量的新星。唯獨有一件怪事讓他介意，他的腦中偶爾會出現(xiàn)一個女孩。他為此找過醫(yī)生，醫(yī)生給他開了許多藥。

寒假到了，林予澤回到家鄉(xiāng)。假期漫長，他去了一趟市立圖書館，他從小就愛看行星攝影集。

這天夜里，他走到圖書館盡頭，腦海中突然出現(xiàn)女孩清晰的眉眼。

時光回溯，想念在他的心上穿針引線，不動聲色地縫補傷口。細線最終在這一刻全然崩開，往事失而復(fù)得，他想起齊玥。

月光溢進窗內(nèi)，林予澤開始翻找起包來。匆忙吞咽藥物時，他記起醫(yī)生的話。

醫(yī)生那天忽然問他：“你想起了什么？”

他如實回答，醫(yī)生卻告訴他，你不能再想起那個人了。療效有所缺失，齊玥成了最后的過敏原。

心會形成天然的排斥，如果一再想起，她的故事不止會破碎，他會完全忘記她。

可要怎么證明愛的人曾在你的生命里存在過？

一定要以遺忘為代價嗎？

無可抑制，林予澤想起他與齊玥的第一次交談，就在圖書館到學(xué)校的回程巴士上。她為了打破沉默的僵局，追問他：“林予澤，月球會消失嗎？我們什么時候能離月球更近一點呢？”

真是幼稚的天文問題，那時的他想笑，月球距地球約有38.4萬千米，人類有生之年都等不到靠近月球的那天。

可此時的他想認真回答，但月球?qū)⒂篮愦嬖?，冷寂靜默著，以環(huán)形山的面貌示人，齊玥，你永遠能看到它。

林予澤又默念了一遍她的名字，苦笑了一下。

他對自己發(fā)誓，這是最后一次想起她了。

編輯/顏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