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楊周翰先生"/>
王 寧/拉丁美洲科學院院士、歐洲科學院外籍院士,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院長、教授
楊周翰(1915-1989),江蘇蘇州人。1935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英文系。1938年在昆明西南聯(lián)大外語系學習,后留校任教。1946年就讀于英國牛津大學。1950年回國,歷任清華大學外語系副教授,北大西語系教授、西方文學研究室主任,《國外文學》副主編。
不知不覺間,我的導師楊周翰先生已經(jīng)離開我們30多年了,他是在我完成博士學位論文答辯后不久匆匆離世的。在先生離去的這30多年里,我經(jīng)歷了許多難忘的事情:先是去國外做了博士后,回國后回到母校北京大學任教,在老校長吳樹青和一些資深教授的關懷和提攜下,我在兩年內(nèi)完成了從講師到教授職稱的晉升。作為博士生導師,我先后在五所高校指導了80多位博士生,其中60多位已獲得博士學位,不少人已成為國內(nèi)外高校的教授或院長,還有的入選了教育部長江學者,或成為省部級教學名師。作為他們的老師,我感到由衷的自豪。盡管這么多年過去了,但我當初師從楊周翰先生求學時的往事卻歷歷在目,難以忘懷。雖然我寫了一些文章緬懷先師,但總覺得意猶未盡。前不久接到教育部辦公廳通知,決定在各有關高校開展“五唯”的清理,也即清理“唯論文、唯帽子、唯職稱、唯學歷、唯獎項”的做法。我不禁感到,楊周翰先生在這方面最早身體力行,堪稱破除“五唯”的一位先驅(qū)者。
在當代中國的外國文學界,乃至在整個國際比較文學界,楊周翰先生的學歷并不算高。按照他在各種表格中所填的學歷,也就是本科學士。但楊周翰先生去世前所在國際學界的地位卻很高,他步入比較文學界后迅速在國際同行中脫穎而出,第一次出席國際比較文學協(xié)會年會就當選為執(zhí)行委員,后來又當選為協(xié)會副主席,被歐美學者認為是“真正懂歐洲文學和比較文學”的學者。應該說,是他帶領中國比較文學學者進入了國際學界,也為我們后輩學者進入國際比較文學界鋪平了道路。但是當初他赴英國留學時,并沒有想到要拿一個學位,而是要到牛津大學這所著名學府學到真正的學問。確實,當時已經(jīng)畢業(yè)于西南聯(lián)大研究院的楊周翰先生在進入牛津大學時,毅然決定重新讀一遍英文系的本科。正是抱著這樣的愿望,他在英國留學時,密切關注當時英國文學界的學術動向和理論批評風尚,廣泛涉獵了中古英語文學、古希臘羅馬文學、現(xiàn)代歐洲文學、藝術、美學、文化學、歷史學等方面的知識。1949年畢業(yè)于牛津大學后,楊周翰先生沒有繼續(xù)攻讀博士學位,而是去了另一所著名學府劍橋大學,在圖書館幫助整理漢學資料。這一切都為他日后從事比較文學研究——尤其是中西比較文學研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雖然他回國時由于只有一個相當于碩士的牛津本科學位而不得不從副教授干起,但他從不后悔。晚年的楊周翰先生曾不止一次地對我們說,“我現(xiàn)在依然認為自己當初在牛津重讀本科的決定是正確的。當然,如果我沽名釣譽,找一個漢學家做導師,用英文寫一篇關于中國研究的博士論文并不難。但是我既然去了英國,就應該對那里的文化和文學有著比一般人更深入的了解?!睉撜f,他年輕時就破除了“五唯”中的“唯學歷”觀。
“文革”后,楊周翰先生開始招收第一屆研究生。我的師兄張隆溪成了楊先生“破五唯”的直接受益者。張隆溪是“文革”前的應屆高中畢業(yè)生,由于“文革”的爆發(fā)他錯過了高考的機會。但是他在工廠工作期間,仍堅持自學英語和英國文學,其水平超過一般的大學英語專業(yè)的畢業(yè)生。于是他便以同等學力的身份報考北大。所有的導師都如此,都希望學生優(yōu)秀。而楊周翰先生則更加注重考生的真才實學。他在讀了張隆溪的一篇英文論文后立即覺得這是一個人才,于是破格錄取了他。張隆溪后來在學界的成就證明,楊先生的“破五唯”實踐是獨具眼光的。
張隆溪未讀大學直接攻讀碩士學位研究生的消息對于我這個剛開始在大學任助教的青年學子有著不小的觸動。后來我研讀了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的學位條例,并特別為其中的一段文字所打動:特別優(yōu)秀的考生可以同等學力身份直接報考博士研究生。但我當時并沒有師兄張隆溪的勇氣,依然試圖按部就班地先考一個碩士研究生,然后再看情況決定是否攻讀博士學位。但是當時的碩士研究生考試看的是總分,雖然我報考的導師很看重我的專業(yè)成績,但是由于我的政治理論和第二外語分數(shù)不高而兩次與碩士研究生失之交臂。我后來決定暫時不去考研了,以自學為主,并開始不斷地在學術刊物上發(fā)表論文和譯著。盡管如此,我心中的求學深造欲望一直沒有泯滅。
楊周翰先生
楊周翰先生與國外友人
1985年春天,由于我主編的一本《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家談創(chuàng)作》被北京大學出版社接受,在發(fā)稿之前,我去了北京對書稿進行最后的修訂。在和編輯的交談中,我得到啟示,為了使這本書更有銷路和影響,應該邀請一位資深學者為之作序。我們于是想到了時任北大英語系主任的李賦寧教授。我們一同前往他家拜訪,李先生欣然應允,并給了我一番鼓勵。尤其令我難忘的是,他向我提起了張隆溪,并告訴我當年正是他率先讀到張隆溪的英文論文,然后向楊周翰先生推薦的。確實,對于一個未讀過本科的高中畢業(yè)生要直接報考北大的研究生,需要多大的勇氣!同時他也離不開伯樂的發(fā)現(xiàn)和提攜。
李賦寧先生非常和藹慈祥,問了我的學習和工作經(jīng)歷,我也向他請教了一些學術問題。最后,他突然對我說,“我看你自學還是很有成績的,你也不妨效仿張隆溪,直接報考北大的博士研究生?!蔽液喼辈桓蚁嘈抛约旱亩?,雖然我對北大這所蜚聲海內(nèi)外的著名學府向往已久,但從未敢想過直接報考北大的博士研究生。但李賦寧先生的這番建議給了我莫大的勇氣。同時李賦寧先生還向我建議,你對理論感興趣,師從楊周翰先生最合適。
在李賦寧先生的鼓勵下,我開始準備報考楊周翰先生的博士研究生。我很快便從書店和圖書館里收集了楊先生的所有著作,研讀了他發(fā)表在國內(nèi)刊物上的大部分論文,對這位雖著述不多但卻有自己獨特見解的學者有了一些了解。
我和楊周翰先生第一次見面是在深圳的中國比較文學學會成立大會暨首屆國際研討會上,由于當時人員眾多,我未曾找到機會與先生深入交談,后來我報考了北大的博士研究生,但準考證遲遲沒有寄來。就在考試前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我和楊周翰先生在無錫的一次比較文學學術研討會上又見面了。楊先生作為國際比較文學協(xié)會副主席和中國比較文學學會會長應邀在會上作了主旨發(fā)言,而我作為江蘇省比較文學研究會的秘書長則忙于會務。會后我邀請楊先生到南京師范大學作了一個講座。我第一次向他吐露了我已經(jīng)報名準備考他的博士生的信息。楊周翰先生似乎并不清楚,于是要我挑選三篇代表作給他看看。經(jīng)過一天的閱讀和仔細思考,楊先生終于告訴我:“你趕緊準備考試吧,我讓系里的秘書給你寄準考證。”
就在考試的前兩天,我收到了從北大研招辦寄來的準考證,我立即飛往北京。經(jīng)過三天的奮力拼搏,我終于以筆試和口試總分第一名的成績被北大錄取,成了楊周翰先生的第一位也是唯一獲得學位的博士研究生。
雖然我獲得學位不久楊周翰先生就離開了我們,但他“破五唯”的做法卻給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多年后,當我在北京語言大學招收比較文學博士研究生時,清華大學的一位青年同事想報考我的研究生,在和他深入交談后我發(fā)現(xiàn),他雖然未發(fā)表任何論文,本科畢業(yè)的學校很一般,也未曾出國進修過,但是他很有靈氣,虛心好學,資質(zhì)很好,很有潛力,只要精心培養(yǎng)將來在學術上一定大有作為,于是我也效仿楊先生毅然錄取了這名學生。后來經(jīng)過我的指導和他本人的不懈努力,這位學生如今已經(jīng)成為國內(nèi)外有一定知名度的青年學者??梢娎蠋煹莫毺匮酃鈱σ粋€學生是多么重要?。∥沂冀K認為,一個優(yōu)秀的老師應該善于發(fā)現(xiàn)那些未露崢嶸但又有潛質(zhì)的學生,將其培養(yǎng)成才。
火紅的爬山虎爬滿墻的時候
秋風已然涼了
教師節(jié)就在這個季節(jié)里
我們一遍又一遍
吟著對師者的敬
把他的教誨深藏于心
而后背上月光
懵懂走向那個未知的遙遠的世界
無數(shù)個春秋后
以為遺忘的清輝
卻一直在心頭
先生不曾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