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
01民間趣味
“我想起來,他還沒個名字,你就給他起個名字,借借你的壽;二則你們是莊稼人,不怕你惱,到底貧苦些,你這貧苦人起個名字,只怕還壓得住他?!蓖跷貘P很相信劉姥姥的話,覺得她是上了年紀(jì)、有經(jīng)驗的人,然后就和她說:不怕你不高興,你們鄉(xiāng)下人,到底比較貧苦,所以我想借你們窮人家的“生命力”。
劉姥姥聽了,想了一想,笑著說:“不知他幾時生日?”鳳姐說:“正是呢。生的日子不大好,可巧是七月初七。”
七月初七,是傳說中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的日子。因為織女是天上掌管紡織的女神,民間的少女會在這一天祈巧,讓自己的手變得靈巧。因為古代的女性都要做女紅這一類的東西,所以這一天也叫“乞巧節(jié)”。但鳳姐說她女兒生在這一天不太好,是因為民間有一種迷信,認(rèn)為小孩生在某個神的祭日,對這個小孩不好,因為那個時辰太重。
劉姥姥忙笑道:“這個正好,就叫他作巧哥兒罷。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有沒有發(fā)現(xiàn),鄉(xiāng)下人沒有什么好怕的。七月初七是乞巧節(jié),她說我們就用“巧”字,這叫“以毒攻毒”??梢娒耖g有很多有趣的智慧。
劉姥姥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她雖然不識字,是個文盲,可是她有一種智慧。她用這個“巧”字,就是說,命運這個東西,你越是怕它,就越容易被它整到,所以不如直接面對它。“以毒攻毒”的意思是,面對危難,你不要避諱它,正面面對它,反而能夠破解。
02洞悉世事
劉姥姥說:“姑奶奶定要依我這名字,他必長命百歲。日后大了,各人成家立業(yè),或一時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難呈祥,逢兇化吉,卻從那‘巧’字上來?!?/p>
我覺得這一段講得非常好,就是說你能保護(hù)她一輩子嗎?她將來總要成家立業(yè);人生怎么可能永遠(yuǎn)順利,一定有不順?biāo)斓臅r候。我覺得這就是劉姥姥的大智慧。
她說:就算你不能保護(hù)她的時候,就算遇到挫折或者不順利的時候,也沒有關(guān)系,借著這個“巧”字,必定能“遇難成祥、逢兇化吉”。注意這八個字,她并沒有說不逢兇、不遇難,因為人生不可能不逢兇、不遇難。
你永遠(yuǎn)不知道天意在什么時候等著你。所以逢兇化吉是一個好卦;相反,如果因福得禍,那就慘了,這還是《易經(jīng)》里的東西。
到了五十回以后,劉姥姥的這些話,果真應(yīng)驗了。所以“巧姐”這個名字,是《紅樓夢》里很特別的一個例子。就是這么一個富貴人家小孩的名字,是一個窮困的鄉(xiāng)下老太太取的。
可是大家知道,后來在十二金釵里,結(jié)局最好的一個,就是巧姐。因為賈家被抄家以后,巧姐被她的娘舅賣到了妓院,剛好是劉姥姥家把巧姐救到了鄉(xiāng)下,嫁給板兒做了媳婦,這些情節(jié)都在第四十二回埋下了一個伏筆。
03知足常樂
“且說劉姥姥帶著板兒,先來見鳳姐,說:‘明兒一早定要家去了?!边@個劉姥姥帶著孫子跑到賈家來,本來是當(dāng)天就要回去的,可被留下來,玩了幾天。
對劉姥姥來講,這是她生命中永生難忘的一段時間,因為她吃了奇怪的菜,逛了漂亮的花園,聽到了最好聽的戲,她說一生中把最美的東西都經(jīng)歷了;可有沒有感覺,一直住在大觀園里的人,恐怕對此都熟視無睹了。
所以什么是“福分”?我覺得劉姥姥就是有福分的人。她在簡單樸素的日子里,忽然得到了最美的味覺、聽覺跟視覺享受,她有一種快樂。而賈母每天都在聽這些、看這些、吃這些,所以賈母沒有那種感覺。因為所有東西一直重復(fù)的時候,它其實是一個邊際效益的遞減。就像賈家的人費盡心機(jī)要吃最好的東西,要聽最好的戲,到最后其實都麻木了。
04說話周到
生命是一種互換,所以劉姥姥在這里得到了這樣的東西,她就非常感激:“難得老太太和姑奶奶并那些小姐們,連各房里姑娘們,都這樣憐貧惜老地照看我?!?/p>
劉姥姥雖然沒有讀過書,可講話真是周到,她用“憐貧惜老”四個字,意思是我這樣一個糟老太婆這么貧窮,可大家都對我非常照顧。這就是一種智慧。
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樣的語言,在今天已經(jīng)不容易聽到了。我覺得劉姥姥說這些話,并沒有自卑,而是一種謙虛。因為自己沒有,所以對所有的“有”,都存著感謝跟感恩的時候,那個心情是不一樣的。
劉姥姥對所有人世間給予的這些,都覺得是多出來的。就是說我憑什么讓人家對我這么好?其實這個家族是可以不用對她好的,因為沒有任何利害關(guān)系,所以她有感謝??扇绻麚Q一個心情看待:我這么窮,你們干嗎那么有錢?那個心情就是恨??梢愿杏X得出來,劉姥姥的內(nèi)心有一種包容。
劉姥姥接著說:“我這一回去,沒別的報答,惟有請些高香天天給你們念佛,保佑你們長命百歲的,就算我的心了?!?/p>
劉姥姥的報答其實是一種非??少F的報答,是一種懷念,是一種感謝,是一種祝福??墒俏覀兘裉煲苍S很難理解,人世間有一種報答可以不是物質(zhì)的。
05智慧通達(dá)
“一時吃畢,賈母等都往探春臥室中去說閑話?!彼麄冊谇锼S的曉翠堂擺宴,吃完早飯以后,就到探春的臥房里去聊天。
“這里收拾過殘桌,又放了一桌”,劉姥姥看著李紈與鳳姐兒對坐著吃飯,就說:“別的罷了,我只愛你們家這行事。怪道說‘禮出大家’?!?/p>
鳳姐兒忙笑說:“你可別多心,才剛不過大家取樂兒。”她在跟劉姥姥道歉。一言未了,鴛鴦也進(jìn)來笑著向她道歉:“姥姥別惱,我給你老人家賠個不是?!?/p>
劉姥姥笑著說:“姑娘說哪里話,咱們哄著老太太開個心兒,可有什么惱的!你先囑咐我,我就明白了,不過大家取笑兒。我要心里惱,也就不說了。”
這話里透著一種豁達(dá)。在社會當(dāng)中,貧賤富貴的對比常常會讓人覺得惱怒與羞愧??墒呛芏鄷r候并不是別人在侮辱我們,而是我們自以為比不上別人,覺得自卑。
劉姥姥是豁達(dá)的,她知道一切都是為了讓老太太開心,一下子就把問題給解決了,這也是劉姥姥的智慧,她知道該怎么跟人相處??梢娭腔酆椭R是兩回事,智慧是一門沒有學(xué)分的課,是人生的歷練和通達(dá)。在對人的擔(dān)待與了解上面,劉姥姥也許超過了所有賈家的人。
責(zé)編:王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