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普

她若燦爛如白晝，他便耀眼似月光。

1

陳茉家的網(wǎng)線又被她媽給拔了。

聽見門鈴聲響時，蘇育呈剛做完兩道題，拉開門就看見一張熟悉的臉。

陳茉跑得急，一滴汗落到她抱著的作業(yè)里，一進(jìn)門就往蘇育呈房間跑，邊跑邊大喊著借他電腦一用。

那局游戲她剛打到一半，正是雙方膠著的時候，她小心地給鍵盤墊上了一層紙巾，卻還是被她媽媽隔著房門聽見了按擊鼠標(biāo)的聲音。

話不多說，陳母當(dāng)機(jī)立斷就把網(wǎng)線給拔了。

這一把正好是晉級賽，再不勝利就要從頭再來了。陳茉一想到那幾個不爭氣的隊友，攥著的拳頭是松了又緊，緊了又松，終于想到一個辦法“逃出生天”。

她急匆匆地抱起一沓作業(yè)，義正詞嚴(yán)地向媽媽表示學(xué)習(xí)上有問題要向蘇育呈請教，這才被放了出門。

陳茉看了眼時間，現(xiàn)在上線還來得及。她熟練地在鍵盤上敲下幾個數(shù)字，卻被無情的系統(tǒng)音效提示密碼錯誤。

她以為是自己太著急了，又敲了一遍數(shù)字，還是顯示密碼錯誤，立馬轉(zhuǎn)頭看向靠在門邊的男孩，一臉懇切：“呈哥，江湖救急?！?/p>

“你哪次來不是這么說？”蘇育呈瞟了她一眼，轉(zhuǎn)身就要走向客廳。

“慈悲為懷啊，呈哥！”眼看著他要走，陳茉立馬沖上前拽住他的袖子，眼含淚光，“密碼之恩，小弟將當(dāng)牛做馬相報?！?/p>

蘇育呈好像早等著她這句話了，轉(zhuǎn)身就往她手里塞了個筆記本，臉上卻還是一副不情愿的樣子：“下周我要在國旗下講話，一千字，明天寫好?！?/p>

陳茉文章寫得好，蘇育呈不虧。

陳茉聽了只覺得，蘇育呈心真黑。

最后那局比賽以陳茉力挽狂瀾帶領(lǐng)隊友走向勝利畫下完美句點。她越想越覺得虧，拿代寫一千字發(fā)言稿去換十五分鐘游戲時間，怎么想都不值！

所以在出門前她還順路摸走了蘇育呈家冰箱里的兩根甜筒，結(jié)果剛撕開包裝紙，蘇育呈的聲音就如鬼魅般跟隨，從書房里遠(yuǎn)遠(yuǎn)傳來。

“陳茉，把甜筒放下——”

“哎，來啦！”被點到名的女孩打了個激靈，忙不迭地一路小跑推開書房的門，躥到蘇育呈身邊，特狗腿地舉著甜筒對他笑，“我沒吃、沒吃，是給您剝的?！?/p>

他本來沒有想吃的意思，想了想，還是就著陳茉高高舉起的手大大地咬了一口甜筒。

陳茉假惺惺的笑容便瞬間僵在了臉上。

這個人還能再狠一點嗎，一口下去只剩下甜筒皮了，她還能偷摸吃到點啥？

好煩蘇育呈啊。

她想，他是她肚子里的蛔蟲嗎，怎么她想干什么他都知道??？

十七歲這年的夏天，陳茉有一個很樸素的愿望，就是希望能吃上廣告里那個巨無霸甜筒。

2

年少無知時，陳茉把她和蘇育呈的合照設(shè)置成了QQ空間的背景圖，后來因為沒錢充會員，這張背景圖就沒換過。

這張照片是在他們初中二年級過新年的時候拍的，那時候蘇育呈已經(jīng)開始躥個子了，足足比陳茉高出一個頭還多。

兩個人并排站在陳家大門口，背后是蘇育呈親手寫的一副春聯(lián)，陳茉頭抵著他胳膊，對鏡頭笑得齜出一口小白牙，看起來智商不太高的樣子。

她的同桌任煜點評道：“好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樣！”

陳茉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腳對方的凳子腿：“走開，你想挨砂鍋般的拳頭嗎？”

任煜就躲，從椅子上彈起來，雙手投降，朝她身后努努嘴：“別打了，別打了，你爸來了！”

陳茉也彈起來，擺出一副詠春姿勢道：“蘇育呈來了也不能耽擱我今日替天行道！”

“哎呀，不是他，是你親爸！”

原來陳父今日是來學(xué)校接蘇育呈去參加首都大學(xué)的保送生考試，順路帶了點補(bǔ)充能量的零食來給她。

蘇育呈請完假從辦公室里出來時，陳茉正靠在墻邊撕著能量棒的包裝紙。

一抬頭對上來人的眼神，她手腕不由自主地先軟了下來，隨即很快又理直氣壯地舉起來：“不是垃圾食品，是爸爸帶給我的！”

他挑了挑眉：“又沒說你。”

這是深入骨髓的奴性吧，這是吧？！

陳茉一邊暗罵自己沒骨氣、膽兒小，一邊從口袋里又掏出一根能量棒遞給他：“我把耳塞放你包里了，你感冒了，坐飛機(jī)塞那個會舒服點?！?/p>

蘇育呈的手一頓，斜斜投入走廊的陽光照亮他唇邊的淡淡笑意，他應(yīng)了聲：“嗯，知道了?！?/p>

窗外天空湛藍(lán)如洗，鐘聲驚起一地飛鳥，它們呼啦啦地張開翅膀，飛向遠(yuǎn)方。

“喂，蘇育呈?！痹谶@綿長的鐘聲中，陳茉轉(zhuǎn)過頭，對他極快地笑了一下，“一路平安，心想事成哦?！?/p>

“嗯?！彼刚嫒缢?，心想事成。

風(fēng)吹起少女的長發(fā)，遮住了她微笑著的面龐，時間似乎在此時放慢，一切都安靜而美好。

如果她下一秒沒有說：“那回來的時候能幫我?guī)е槐本┛绝唵?？?/p>

……就好了，蘇育呈恨鐵不成鋼地想。

陳茉和蘇育呈相差半歲，打娘胎里就隔著肚皮見過面了。

他們的媽媽是閨密，連懷孕時間都差不多。陳茉剛出生的時候，蘇育呈還不會說話，蘇母指著保溫箱里的嬰兒對他說：“這是茉茉呀，呈呈要保護(hù)茉茉一起好好長大哦?！?/p>

蘇家父母工作繁忙，從幼兒園起就常把他托給陳家照顧。

那時候他們很小很小，假日里會躺在一張床上一起睡午覺。

陳茉長得慢，上中班了還是跟地里剛拔出的蘿卜頭一樣小。冬天睡午覺時她總不老實，蓋在身上的小毯子總能蹬到地上好幾次。

蘇育呈撿了好幾次，最后真的煩了，又怕她著涼，干脆伸出手抱著像玩偶一樣的小孩一起睡。

要保護(hù)茉茉，這是他從小就記在心里的話。

不管是在什么時候，在什么事情上。

3

家有高考生，一人考試，全家出動，蘇育呈這一去就待了一個周。

陳茉獨自在家，剛開始還快樂得像匹脫了韁的野馬。結(jié)果自個兒待了幾天，就開始懷念起有蘇育呈自行車后座坐的時候了。

擠晚高峰公交車回家的日子，真的好漫長啊。

她掰著手指算算，幸好，還有一天，他們就回家了。

這天下午，課題小組的成員們?yōu)榱藨c祝課題順利完成，約在校門口的冰沙店慶祝。得知這個消息的陳茉一蹦三尺高，讓她去冰沙店等同放了老鼠進(jìn)米缸。

前往冰沙店的路上她還有點心虛，平日里要是蘇育呈在，絕不讓她踏進(jìn)大門一步?？傻人郯桶偷乜吹讲Ａ淮袄锏谋?，就把這點膽怯都拋到了腦后，大手一揮點了一大碗冰沙。

真是一大碗，裝冰的碗比她臉還大。

她厚著臉皮想，就當(dāng)是慶祝自己的獨居生活將要結(jié)束了吧，于是把碗里的冰沙吃得一點不剩。

陳茉當(dāng)時沒想過，也許吃下這碗冰沙就會得到半夜肚子疼得打滾的苦果。

也沒想過，蘇育呈會比她爸媽提早一天回家。

等蘇育呈拎著一堆禮品推開陳家大門時，陳茉正縮在沙發(fā)里抱著肚子，冷汗唰唰地從額頭上流下來，疼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她聽見聲響，費力地睜開眼去看，一看到蘇育呈那張臉出現(xiàn)，又立馬閉上了。

不知道是疼暈的，還是嚇暈的。

“陳茉?！?/p>

其實在醫(yī)生進(jìn)門告知病情時她已經(jīng)清醒過來了，就是不愿睜開眼睛，背對著蘇育呈裝睡。

他不吃她的這套，徑自在病床邊坐下，冷聲道：“還裝睡？”

這下陳茉無法沉默了，她只好老老實實地轉(zhuǎn)過身去，抬眸看他，低聲喃喃：“我就是吃了一點冰沙……”

“一點？”蘇育呈皺著眉看了她一會兒，突然伸出一只手去。

“呈哥，別打！”陳茉嚇了一跳，她趕緊改變模棱兩可的說辭，立馬拿手比了個大小，先認(rèn)錯為上，“我都招，就這么點！”

他的臉色果然變了，陳茉趕緊又裝可憐，躺在病床上縮成小小一團(tuán)，柔弱發(fā)聲：“哎喲，還有點疼！別罵我，我真知錯了……”

“陳茉，”他有些無語地扯了扯嘴角，拿手背貼上她額頭，“差不多得了啊?！?/p>

哦，原來只是測體溫啊。

看她虛弱，蘇育呈只好先不跟她計較，去找了醫(yī)生進(jìn)來，確定她的急性腸胃炎嚴(yán)重程度不需要住院，但得在醫(yī)院輸液一晚上，才總算松下口氣來。

陳茉是真的心大，蘇育呈去趟廁所回來，她已經(jīng)打起了輕鼾。

他哭笑不得，這人長到十七八歲了，還是跟個小孩一樣，明知道天生腸胃功能弱，只要稍微吃多點涼的就會不舒服，也不懂得好好照顧自己，只要沒人看著，就到處亂吃東西。

不知她夢見了什么，嘟囔著短促地笑了一下，無意識地抓住他的手，側(cè)臉輕輕蹭著他手背睡熟了。

蘇育呈的身體一僵，嘆口氣，臉上的表情柔軟下來，就著月光看她滿是虛汗的臉龐，伸手輕輕擦了擦。

4

越是臨近高考日，時間就過得越快。

陳茉感覺自己昨天還在對著錯題本發(fā)愁呢，今天就揣著文具袋上考場了。

蘇育呈的保送資格已經(jīng)確定，他不用參與高考，但還是在這天一大早一起送她上考場。

陳茉緊張得一顆心怦怦狂跳，非要進(jìn)考場之前再握一握他的手，說是多少能沾染上點學(xué)霸的幸運氣息。

蘇育呈沒讓，說她好迷信，臨上陣之前各種道聽途說的怪招都往上使，不能慣著她。

陳茉被訓(xùn)了一頓，灰溜溜地下了車，像棵蔫了的小白菜。

蘇育呈看她那個樣子，微不可聞地笑了下，又叫她的名字，說：“行了，過來吧?！?/p>

然后陳茉就迅速地轉(zhuǎn)過身，跑向他的時候像一只憨憨的快樂小狗，吐著舌頭揮著手奔去要和他來個擊掌。

但蘇育呈并沒有和她擊掌，只是張開了雙手，將來不及剎車的小狗狗穩(wěn)穩(wěn)接了個滿懷。

陳茉一頭撞上他的胸膛，捂著額頭剛要控訴他為啥不往后讓讓，就收獲了一個輕輕的擁抱。

“陳茉，”蘇育呈輕輕咳嗽一聲，“高考加油?！?/p>

“嘿嘿，”她用力地?fù)Я怂幌?，笑起來，“有學(xué)神的祝福，我必凱旋！”

或許真是這個擁抱起了些許作用，陳茉超常發(fā)揮，考上了自己心儀的學(xué)校。

夏日漫長，在蟬鳴漸弱下來的九月初，他們開始啟程往嶄新的人生奔去。

陳茉也考上了首都的一所大學(xué)，但按著地址到了一看，這都要到這座城市的邊緣了。別的不說，距離蘇育呈所在的首都大學(xué)都得坐倆小時的城郊公交。

他陪著陳茉去登記報到的時候，兩家父母正在替她收拾宿舍。

將近分離的時刻，卻看不出她有多少悲傷情緒，反而像一只卸了頸圈的自由小狗，睜大一雙濕漉漉的眼睛在他身邊四處張望。

他剛想問她到底在找什么，陳茉的眼睛“唰”一下就亮了起來，毫不猶豫地沖向前抱住了一個男孩。

如果說陳茉平時的一舉一動像只小狗，那任煜就是和她性格相似的另一只小狗。此刻這對狗狗同桌在陌生的大學(xué)里又見面，兩眼淚汪汪地拍著對方的肩膀敘舊。

任煜正要問她需不需要幫忙，就眼尖地發(fā)現(xiàn)蘇育呈面無表情地朝他們靠近，便壞笑著用胳膊肘捅了捅她：“哎，呀哎呀，我還以為你是一個人來的，原來是有你的呈哥哥陪著呀！”

他的聲音不算小，陳茉嚇了一跳，唯恐這句話被蘇育呈聽進(jìn)耳里，立馬撲上去把任煜的嘴捂了個嚴(yán)實，慌亂地壓低聲音發(fā)出警告：“噓！你不要亂說……”

任煜個子高，陳茉幾乎是吊著他脖子才能捂住他的嘴，旁人看來十分親密。

于是蘇育呈的表情更不好了，不過片刻，臉上仿佛結(jié)了層霜，他伸出手拉著她胳膊拽過來。陳茉踉蹌著往后退了一大步，后腦勺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撞上他胸膛，疼得齜牙咧嘴。

蘇育呈冷著臉揉她的腦袋說：“時間很緊，還不快去辦手續(xù)?！?/p>

在陳茉跟在蘇育呈身后離去之前，任煜笑嘻嘻地對她做了個口型。

那是兩個咬得極夸張的字，所以她一看就明白了，他指著蘇育呈在說——“吃醋”。

可是蘇育呈怎么會吃醋呢？陳茉有些憂愁地看著他的背影，無聲地嘆了一口長長的氣。

他又不喜歡我，才不會吃醋。

5

陳茉的十八歲生日是在高考前一個星期過的，晚上吃完蛋糕還得苦兮兮地補(bǔ)作業(yè)。即便當(dāng)天她收到了最想要的禮物，也還是懨懨的提不起精神來。

蘇育呈坐在她身邊，手里的英語試卷翻來覆去，其實一個字都沒看進(jìn)去。

半晌，他拍拍她的肩膀，后者從書山里抬起頭來，垂頭喪氣地看著他，看起來好可憐。

又好可愛。

“陳茉，”蘇育呈沒忍住笑起來，眉眼都微微揚起，他背著手假裝淡定，實則手中的試卷都捏得起皺，“今天你生日，可以在我這里許個愿望?！?/p>

陳茉有些疑惑，想問他不是已經(jīng)送了禮物嗎，滴溜溜轉(zhuǎn)著眼睛飛快地思考了一下。覺得簡直是天上掉了個餡餅，她張嘴接了個正著，決定從善如流地答應(yīng)下來。

于是蘇育呈問她：“你想要什么，巨無霸甜筒？”

“現(xiàn)在不是了！”她歪著腦袋，咬著筆頭想了好久，感覺想要的東西好多，一時間做不出抉擇，便說，“我先存著吧，等我想好了和你說。”

她說這話時，眉心的陰云已經(jīng)全然消散，嘴角彎彎地翹起來，瞧著非常高興，比對著生日蛋糕許愿的時候還高興。

這個愿望，她一直存到高考過去，雨季來臨，也沒有對蘇育呈許下。

任煜和陳茉同桌三年，剛到大學(xué)也還是習(xí)慣在吃飯時間結(jié)伴而行。

這天是周五，任煜踩著下課鈴聲去找陳茉，想喊她一塊去撮一頓。還沒到門口，他就看見明顯特意打扮過的陳茉從教室里沖出來，匆匆往樓下跑。

他下意識地往樓下看了一眼，人潮中的蘇育呈實在是鶴立雞群，讓人想不注意到都難。

任煜看著這倆人，重重嘆了口氣，一個沒頭腦，一個不高興，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捅破那層窗戶紙。

陳茉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到一樓，瞟到蘇育呈的側(cè)影時，又反射性地看向樓道里的落地玻璃，理理頭發(fā)又理理裙子，才慢慢踏出去。

他一眼就看到她了，抬手揮了揮：“過來。”

陳茉本來很淑女地壓著裙子往外走，看見蘇育呈站在夕陽的光暈里朝她招手，周身都描上了一圈粉色的光芒，眉目清朗，一時間都忘了八字步怎么走。

她沒壓住拼命想要往上翹的嘴角，干脆撒著歡向他跑去，長發(fā)和裙角都飛揚在空中，像是一朵初初綻放的花朵，帶著無限活力。

蘇育呈怕她摔跤，又不張嘴提醒，只在她靠近時虛虛伸手護(hù)了一把，迅速地扭過頭笑了。

陳茉偷偷搭上他的小臂，笑嘻嘻地仰頭：“我們?nèi)コ允裁囱?？?/p>

每個周末，蘇育呈都會來陳茉的學(xué)校看她，她就會把這周最想吃的東西都留到今天和他一塊去吃。

餐廳隔壁有個游戲城，他倆去里面逛了一圈，竟在娃娃機(jī)前意外收獲一個兔子玩偶。

陳茉摸著兔子的長耳朵愛不釋手，一路上都把它緊緊抱在懷里。

結(jié)果在送蘇育呈去車站的半路上，他們在一所小學(xué)的門口遇到了個落單的小孩。兩人在小孩身后悄悄跟了一段，直到把他送到家門口。陳茉盯著孤單而弱小的背影，莫名感覺有種似曾相識感，于是追上去，把兔子塞到了小孩的手里。

小孩看起來不到十歲，抬頭驚疑地看著她。

“我不是壞人啦，這個送你?！标愜愿┥恚ρ蹚潖?，“以后一個人走也不用怕哦，因為有小兔子朋友陪著你，它會保護(hù)你的喲?！?/p>

她揉了揉小孩毛茸茸的腦袋，還抬起胳膊做出了個“加油”的手勢。

蘇育呈倚靠著路燈靜靜看她，突然就想起了他們的小時候。

剛上小學(xué)時他還沒有抽條，一張圓嘟嘟的臉上五官都擠在一塊，怎么都和“好看”挨不上邊。加之他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同學(xué)們也不愛碰壁。

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他的身邊，只有陳茉。

蘇育呈不知道他和陳茉算不算朋友關(guān)系。

雖然他們自出生起就總是相伴對方左右，可這總歸是因為父輩之間的關(guān)系才種下的緣分。如果讓陳茉自己選擇，她會愿意主動成為他的朋友嗎？

他想……

應(yīng)該不會吧。

因為陳茉有很多很多的朋友。

從上幼兒園開始，陳茉身邊就從來不缺伴。她活潑開朗，就像一顆散發(fā)著的光芒的小太陽，只要靠近一些，就能感受到溫暖，沒有人不喜歡她。

到了小學(xué)也一樣，即使蘇育呈和她在不同的班級，也知道她在學(xué)校里有多受歡迎。

所以在第一天放學(xué)時，他理所當(dāng)然地想，陳茉應(yīng)該會有新的好朋友和她一起回家，便沒有在原地等待，而是自己收拾好書包就走了。

結(jié)果那天陳茉在后頭追了一路，蘇育呈轉(zhuǎn)過身先看到一雙紅得跟兔子眼似的眸子。

她跑得太急，氣都喘不勻，硬是憋出了生理性的淚水，眼淚汪汪地看著他，像是一只終于找到主人的小狗狗。

“你為什么不等我？”她委屈地撇著嘴，“我就是收拾得慢了點嘛……”

蘇育呈抬手幫她擦掉淚，欲言又止，不知道該怎么解釋。

陳茉那時就看穿了他傲嬌又好面子的本質(zhì)，便不多加追問，只是緊緊地拽住了他書包上垂下來的帶子，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對他說：“以后多等我一會兒嘛！我們是朋友，要一直一起走嘛。”

最后，他踩著她給的臺階下來，別別扭扭地應(yīng)了聲“好”，心里有個地方同時軟下去。

等十九歲的陳茉再次歡快地跑來，他才終于回過神，并眼尖地發(fā)現(xiàn)從她身后駛來的電動車，連忙伸手，迅速地拉了她一把。

陳茉嚇了一跳，縮在蘇育呈的懷里驚魂未定地看著遠(yuǎn)去的車屁股，脫口而出：“還好有呈哥保護(hù)我?！?/p>

蘇育呈本來也被嚇出了一頭冷汗，此刻聽見她這話，又沒忍住笑了。

其實仔細(xì)想想，這些年來，不僅是他在保護(hù)著她。

早在很久之前，陳茉就勇敢又溫柔地朝他張開雙臂，暖化了他身上的冰凌。

她也在用自己的方式保護(hù)著他。

6

冬天快來的時候，蘇育呈加入了系里的一個實驗室，日程安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便沒法再和陳茉每周都見面。

陳茉獨自過了兩個周末，決定給他一個驚喜，帶著自己做的便當(dāng)悄悄地摸到他們學(xué)校去。

幻想很浪漫，現(xiàn)實很狼狽。

陳茉坐著城郊公交一路顛簸到首都大學(xué)門口，連著問了五六個人才摸到科教樓門口，從窗外往里看，實驗室里一派繁忙景象。

她也不敢打擾，只好坐在科教樓外的花壇上等著。

也不知道這么涼的天哪來的蚊子，陳茉惡狠狠地捏著腿上的蚊子包，懷疑整個城里的蚊子都趕她這來美美吃上一頓了。

等天黑透了，科教樓里才陸陸續(xù)續(xù)出來一些學(xué)生，陳茉一眼就找到了人群中的蘇育呈。

他正揉著眉頭往前走，陳茉蹦起來要跑過去，卻先見到他身后一個短發(fā)姑娘跟上一步拍了拍他的肩膀。

陳茉打量了一下對方，趕緊拿出手機(jī)當(dāng)鏡子照，理了理頭發(fā)和裙子，剛挺直脊背打算邁步，一抬頭就看見蘇育呈對著那姑娘笑了。

不知她在說什么，他笑得好燦爛，一口小白牙都露出來，陳茉完整收入眼底。

饒是她和蘇育呈相識快二十年，也鮮少見過他笑得如此燦爛，她就從來沒見過他對她這么笑。

她看著他們，胸腔里飛快地升騰起一股酸意，氣得她飛起一腳，也只能踢空氣泄憤。

那天晚上，她坐在返校的公交車上，抱著精心準(zhǔn)備的小豬飯盒，扁著嘴一口一口吃掉已經(jīng)涼透的飯團(tuán)。

陳茉覺得自己好不爭氣，怎么都這么難過了，還能感覺到餓。

她吸了吸鼻子，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車流，咬著牙喃喃。

“再也不要理你了。”

與此同時，相反方向的蘇育呈打了個大大的噴嚏，留著短發(fā)的學(xué)姐遞過紙巾，打趣道：“實驗課程就要結(jié)束咯，現(xiàn)在生病可不行哦，得加快進(jìn)度，你才有空去陪女朋友哦！”

他腦海中浮出了陳茉嘴噘得能掛油瓶的樣子，又笑了一下，點點頭。

7

蘇育呈也不知道最近陳茉是哪根筋搭錯了，莫名其妙就賭起氣來。

他從小就不知道“低頭”這兩個字怎么寫，兩個人就這樣冷戰(zhàn)了好一陣子，直到除夕夜蘇育呈過生日這天，也沒有一點要緩和的跡象。

她從嘴里吐出硬邦邦的官方祝福語，分蛋糕搶著要吃料最足的那一塊，當(dāng)著他的面惡狠狠地咬下寫著他名字的巧克力牌，仿佛這樣就可以把所有不滿嚼碎。

兩家父母和孩子都聚在蘇家吃了一頓熱鬧的晚飯。

蘇家父母平時工作忙，一年到頭在家待不了幾天。這回趕著兒子生日這天到家，陳茉本以為他們可以陪著蘇育呈待幾天，沒想到最后一口蛋糕還沒咽下，他們又要出門趕飛機(jī)了。

清理的收尾工作是陳母帶著陳茉一起幫忙做的，蘇育呈和陳父一塊送他爸媽去機(jī)場了。

直到陳茉擦完最后一個碟子，他們也還沒有到家。她跟在陳母身后出門，想了想，又抿著嘴折返回去，把客廳的燈打開了。

蘇育呈怕黑。

這是陳茉無意發(fā)現(xiàn)的一個秘密。

第一次發(fā)現(xiàn)是在某天晚上，他們所在的小區(qū)意外停電。當(dāng)時陳茉正端著一碟水果站在蘇育呈家門口，頭頂?shù)臒艄馔蝗痪蜏缌恕?/p>

她在一片漆黑中愣了好一會兒，然后決定先進(jìn)他家里等電來，便敲了敲門。

結(jié)果她只是輕輕一推，門就開了。

陳茉第一反應(yīng)就是平時絕不會出半點差錯的蘇育呈，竟然沒把門關(guān)嚴(yán)實。她難得抓住他出現(xiàn)的疏忽，嘴角都咧到耳根，想著一會兒一定要好好說說他。

“蘇育呈——呈哥——”很奇怪的是，在她適應(yīng)黑暗后，把蘇家都轉(zhuǎn)了一圈，還是沒發(fā)現(xiàn)人。

該不會是憑空消失了吧？

她決定再得不到回應(yīng)就扭頭離開，便顫著聲音又喊了一遍：“呈哥，你不在的話，我就先回去了啊?！?/p>

還是沒有得到回應(yīng)。

陳茉想著想著，越發(fā)覺得毛骨悚然，手臂上一層厚厚的雞皮疙瘩就冒出來了。她搓著手，急匆匆地就往門邊跑。

結(jié)果這時候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別走……”

陳茉腿一軟，不小心被身邊的椅子絆倒，連滾帶爬地想躲到桌底下，才后知后覺這聲音好像就是從桌底下傳來的。

“蘇育呈，是你嗎？”她小心翼翼地趴在地上，借著月光偏頭看縮在角落里的人。

這一眼她就看清了，但他沒有回答，只是把下巴擱在弓起的膝蓋上，直直地盯著她。

平日里不可一世的蘇育呈竟有這副模樣，陳茉被他看得心都軟了。一下子把要嘲笑他的念頭都拋到九霄云外，趕緊鉆進(jìn)桌底，不由分說地用力攬住他，輕而堅定地說：“蘇育呈，看看我的眼睛，你看里面是不是有光？”

他緊緊地抿著嘴，像得救般抬起臉，直直地對著陳茉那雙燦若星辰的眼睛。

是的，有光，很亮，仿佛能夠驅(qū)散一切可怕的黑暗。

蘇育呈從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大概是因為從小缺少父母的陪伴，他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怕黑，就連睡覺的時候都要開著燈。

而陳茉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知道這個秘密的人。

陳茉抱著禮物，在蘇育呈家門口躊躇了小半小時。

她在猶豫，禮物不能不送，但他會不會以為是她先低頭的，這些天的堅持豈不是沒有意義了？

思來想去，她還是敲了敲門。

蘇育呈很快就打開了門，看見是她，有些驚訝地挑了挑眉。

陳茉不自然地咳嗽了兩聲，想著趕緊把禮物塞給他就走，結(jié)果還沒來得及開口，眼前就猛地黑了下來。

怎么回事，停電了？

陳茉很快反應(yīng)過來，這時候也顧不上和蘇育呈較勁了，伸手攥住對方的袖子，仰起頭看他，習(xí)慣性脫口而出：“別動，看我?！?/p>

小時候每一次停電，只要她在他身邊，讓他看著她的眼睛，他就能慢慢地平靜下來，百試不爽。

其實蘇育呈上大學(xué)之后怕黑的癥狀已經(jīng)有所減輕，但此時陳茉讓他看著她的眼睛，他也還是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樣，認(rèn)認(rèn)真真地對上她的視線。

窗外的月光灑進(jìn)來，細(xì)細(xì)地描在他的輪廓上。

有的人，就是天生自帶光環(huán)的人，他們是夜幕下大海中央孤獨的啟明燈塔，是無窮黑暗中也無法掩蓋的太陽，像鉆石，卻又比經(jīng)過拋光的鉆石更加璀璨奪目。

陳茉不得不承認(rèn)，蘇育呈就是那樣的人。

她多希望時間都定格在此刻，讓她細(xì)細(xì)將他看個夠。

一顆微妙曖昧的種子在她心間的沃土瘋狂生長，一片寂靜的黑暗中，她終于情難自禁，毫不猶豫地踮起腳尖，貼上了那張棱角分明的側(cè)臉。

一個蜻蜓點水般的吻落在他頰邊，陳茉的眼里多了幾分薄薄的淚光。

“蘇育呈，這就是我許的愿望?！?/p>

8

陳茉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在哪一瞬間對蘇育呈芳心暗許。

分明他這個人傲嬌冷漠，目中無人……

陳茉坐在天臺上掰著手指數(shù)蘇育呈的缺點，數(shù)著數(shù)著，驚恐又無奈地發(fā)現(xiàn)，這些毛病在她心里不知何時都變得有魅力了起來。

她煩悶地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在心里大罵自己，這就是所謂的戀愛腦吧！

可是沒辦法啊，她又嘆了口氣，生無可戀地趴在欄桿上想：喜歡就是喜歡，就算他有時候很討厭，我也還是很喜歡呀。

從前蘇育呈就說她像一只小狗，她現(xiàn)在也覺得她好像一只小狗。

小狗一生只認(rèn)一個主人，她也只認(rèn)定一個初戀。

“你剛剛還膽大包天，怎么現(xiàn)在就膽小如鼠了？”任煜在電話那頭笑她。

腦中的線團(tuán)如何都解不開，她急需一個宣泄口，便打了電話給最好的朋友傾訴。

陳茉本來就嘴巴笨，現(xiàn)下更是不懂怎么解釋，一個勁地念叨著：“怎么辦啊，我以后怎么面對他啊，他又不喜歡我，肯定覺得我瘋了……”

“你問過他嗎，你怎么知道他不喜歡你呢？”任煜本不想這么快就告訴她，就是怕她知道后得意忘形，現(xiàn)下他實在看不下去了，“陳茉，你還記得我們上高中時，美術(shù)大賽上你拿了獎后，拍的那張紀(jì)念照片嗎？”

陳茉怎么會不記得，那張照片上的她被拍得特別好看，她還等著大家欣賞夠了就偷偷撕下來帶回家，結(jié)果第二天放學(xué)再去看，照片就不見了，給她氣得大罵偷照片的賊。

“那張照片，后來我看到了，就在蘇育呈的錢包夾層里！”任煜接著說，“還有，高二那年的文化藝術(shù)節(jié)，你在臺上收到的花，是他找人代送的。

“還有……”

后面的話她已經(jīng)聽不清了，因為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后同時響起：“陳茉?！?/p>

清朗英俊的少年在她幾步開外，輕輕揮舞著手上的仙女棒，煙火躍起，綻開一朵又一朵絢麗的銀花。

他很少笑，但笑起來特別好看：“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可以在你這里許個愿望嗎？

“來我身邊吧，茉茉?！?/p>

蘇育呈在她眼前晃著燃燒的仙女棒，滿滿的銀色火光從手中落下，就像是盛放不下而溢出的甜蜜心意，藏不住幾分，全都從微微彎起的眉目中流露出來。

結(jié)果還沒容他緊張兩秒，陳茉就跑過來一頭扎進(jìn)了他的懷里，淚眼模糊地將耳朵貼在他的胸口，笑嘻嘻地應(yīng)他。

“我來啦！”

滬城的冬夜很冷，還好蘇育呈終于擁抱一顆小太陽。

陳茉其實很想告訴他，如果說她是太陽，那么他就是她的月亮。

那顆清冷的、明亮的月亮，只要一抬頭，就能發(fā)現(xiàn)他伴在身旁。

她若燦爛如白晝，他便耀眼似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