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京在馬上
前期回顧:崔時雨稱重結(jié)束,被張誠然邀請到餐廳吃飯,一聽說聶廷昀也在,她忍不住答應(yīng)了這場邀約。聶廷昀問她,他們之前是不是見過,崔時雨予以否認(rèn),并提前退場離開。
冰涼的水撲在臉上,隨著抬頭面向鏡子的動作,水珠滑到耳后、頸間,浸濕了領(lǐng)口。
她雙手撐在冰涼的盥洗臺上,一下一下地努力呼吸。
轟鳴聲從左耳穿過右耳,聲音漸漸微弱,世界終于安靜下來。
她再三權(quán)衡,還是抵不住看他一眼的誘惑,莽撞地闖到他跟前來了。
這個錯誤,不知該怎么挽回。
她掀起T恤下擺擦了擦臉。
盥洗間在曲折長廊最盡頭,她方向感極差,走出來之后,從大堂到各個餐廳、店面,繞來繞去怎么都找不到正門,甚至不知不覺下到了負(fù)一層。
人流稀疏,各個店鋪裝修顯得尤為高冷,她躊躇半晌,站在原地張望了片刻,靠近一個店面,要開口問路。
“請問……”
“兩位,謝謝。”
一個沉冷低啞的聲音打斷了她的話。
崔時雨腦子“嗡”的一聲,她緩緩轉(zhuǎn)過頭,看見聶廷昀就站在她旁邊,活生生的。
侍者滿臉堆笑:“好的,二位里面請?!?/p>
見崔時雨還傻站著,聶廷昀歪了歪頭,示意:還不進去?
她拒絕不了聶廷昀的任何要求。
崔時雨邁步跟上去,在他對面落座。
侍者拿來菜單,她瞥見“水蟹粥”幾個字,眼神微微一滯,咬住下唇。
“招呼也不打就提前離席,原來是自己偷偷下來找東西吃。”聶廷昀看著菜單,眼皮也沒抬,揶揄她,“你倒是會找地方,看在張誠然的面子上,總得請你吃飽,不然他白張羅這一頓飯?!?/p>
他說這些話時,語氣如常,似乎沒有剛剛那么討厭她。
可是……
見崔時雨低垂眼睫,也不吭聲,他又問:“聚餐的時候吃不下飯嗎?吃東西和咽藥一樣?!?/p>
他一直看著我吃東西?
崔時雨終于覺得哪里不對勁,皺了一下眉,抬眸看向聶廷昀。
聶廷昀放下菜單,有點兒不耐煩她的沉默,只好問道:“要說什么?”
崔時雨定了定心神,才說:“你有話要問我?”
聶廷昀沒有答,朝侍者指點菜品,合上菜單。
熱茶呈上來,他先遞到崔時雨手里。
“你不用這樣防著我。”聶廷昀似笑非笑地看她,“我不會動張誠然的心頭好,只想問你一句話。”
崔時雨的臉色有一剎那的慘白,又很快恢復(fù)如常,她點了點頭,說:“……你問?!?/p>
聶廷昀靜默了兩秒,緩緩開口:“兩年前,你有沒有去過F大承辦的大學(xué)生柔道冠軍杯賽場?”
水蟹粥端上來,雪白的粥里露出金黃的蟹殼,姜絲錯落散在周圍。
他將香氣四溢的粥推到崔時雨的跟前,看到她拿了勺子,卻遲遲不動。
聶廷昀也不知自己在等待一個怎樣的答案。
是她或不是她,重要嗎?
可他莫名覺得,不只是兩年前的那個時刻,而是這些年來,一直有什么隱隱的線索,串聯(lián)成一個模糊的人影,他摸不著,也抓不住。
兩年前,柔道賽場上,他竭盡全力扛到了最后一秒,終于迎來勝利。他看見對手絕望而不可置信的眼神,裁判宣布他勝利的同時,全場的歡呼聲和尖叫聲幾乎把他淹沒。
可隨即,視線里一片朦朧。
耳際有人在說話,鼻息有消毒水的味道,他努力掀開一點兒眼皮,很快又重重地合上。
教練的聲音近了,遠(yuǎn)了,然后消失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艱難地睜開眼睛,分不清眼前的一切究竟是夢是真。
醫(yī)務(wù)室的病床邊坐著一個陌生的女孩,正專心致志地為他按摩手臂,幫他緩解肌肉拉傷的疼痛。
是護士?不對,她穿著柔道服,系著黃色腰帶,是選手??伤秊槭裁磿斫o他按摩?
他瞇著眼睛,纖長濃密的眼睫阻隔住部分視線,因而她在他眼中是如此朦朧而失真。
然后,她仿佛意識到了什么,猛地抬眼,與他視線相撞。
“我好像醉了。”他啞聲喃喃著。
她松了手站起身,連退兩步,似乎是要逃走,遲疑地看了他半晌,又仿佛知道他現(xiàn)在意識不清,終于開口回答:“你現(xiàn)在不清醒?!?/p>
“像是醉了?!彼麍?zhí)意如此定義此刻的知覺,”可是感覺不壞?!?/p>
“沒有人喜歡醉的?!迸⑺坪跏怯X得他在說胡話,放下心來,坐回去繼續(xù)為他按摩手臂,漫不經(jīng)心地自語,“人們只是喜歡逃避?!?/p>
他想開口辯駁,沉重的眼皮再次垂落,視線模糊之際,仿佛看到了她離開時柔道服背后的名字。
醒來后,他謝謝教練幫他按摩手臂,教練見鬼一樣看著他:“我忙著管下個比賽的孩子,哪有時間顧你?校醫(yī)沒照顧你嗎?”
聶廷昀驀然噤聲,有一瞬的怔忡。
女孩的輪廓,柔道服背后的名字依稀浮現(xiàn)。
他恍惚覺得那不是他第一次見到她。
而此刻,他終于等來了答案。
崔時雨舀起一勺水蟹粥,低垂視線,搖了搖頭,語氣平穩(wěn),毫無破綻。
“沒有?!蓖A送?,她補充道,“兩年前,我沒有見過你。”
水蟹粥蒸騰出熱氣,熏紅了她的臉頰。
聶廷昀沒有再說什么,幾不可見地點頭,像是在說“知道了”。
她捏著勺柄,用力到指節(jié)壓彎,很久才放松力道。
聶廷昀垂下眼睛,不再看她,淡淡道:“喝粥吧?!?/p>
她低下頭,一聲不吭地舀起粥。粥喝了大半,她無法從余光判斷他的喜怒,終于忍不住抬眼,視線交織,聶廷昀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
對方的瞳色在流光的映照下,令她有種被凝睇的錯覺。
崔時雨感覺到自己的手指在抖,陶瓷的餐具撞擊出輕微聲響。
他為什么看著我?
下一刻,他站起來,朝她傾身,縮短了這一張餐桌阻隔的距離。
她不由得屏住呼吸。
他的目光仔細(xì)地掃視過她的面容,終于開口:“你過敏了?”
她下意識地抬手,要觸碰發(fā)癢的脖頸,卻被抓住手腕。
她受驚般看著他,那眼神好像他是什么恐怖分子,讓他只能松開手。
他的指腹擦過她的手腕處的皮膚,這是一段非常柔軟的,未經(jīng)訓(xùn)練磨礪的皮膚。
他有一瞬走神,又很快放冷了口氣,聲音低低地責(zé)問:“你不知道自己的忌口嗎?”
她張了張口,似乎要解釋,最終卻變作啞巴,什么都說不出。
氣氛有些窘迫,聶廷昀見慣別有用心的女孩嘰嘰喳喳,頭一次遇到這么一個悶葫蘆,還仿佛避他猶恐不及,只能無奈地說道:“我叫張誠然回來送你去醫(yī)院?”
“不用!”崔時雨回答得很快。
聶廷昀挑了挑眉,那表情似乎是在問:那你現(xiàn)在要怎么樣?
“我……去一下洗手間?!彼o緊抿著唇,強忍著不適。
他無法理解:“去了就不過敏了?”
“我需要吐一下?!?/p>
他終于確定,無論是等她給答案,還是等她做決定,都是個非常愚蠢的想法。
聶廷昀低聲說:“等我一下?!?/p>
他起身,簽了單回來,見她果然乖乖地坐在原處等待,心頭不知怎的一軟。他拉住她的手腕,沒給她拒絕的時機和余地,在她反應(yīng)過來之前,已經(jīng)帶著她往外走了。
一路進電梯,上到二十層,他刷卡進門。
崔時雨胃里翻騰得厲害,連開口詢問的力氣都沒有,聶廷昀把人推進套房的盥洗室。
崔時雨愣愣地看著門在眼前關(guān)上,隨后,聽到外間傳來腳步聲,和房門關(guān)上的聲響。
這是……怕她尷尬嗎?
聶廷昀正在電梯里等著數(shù)字依次亮起。
他覺得自己貿(mào)然將小丫頭帶到自己領(lǐng)地的舉動有點兒莫名其妙。
但很快,他又說服了自己——算了,看在張誠然的面子上。
“您好,聶先生,請問有什么需要嗎?”前臺小姐見他直接下來詢問,稍有訝異。
“我的……朋友,螃蟹過敏。”
聶廷昀想了想,要了一張便箋,寫下嘔吐、紅疹的癥狀,又寫下房間號交給前臺。
“好的,稍后會將過敏藥送到您的房間。請問需要紅糖水或溫水嗎?”
聶廷昀點點頭,看了看表,返身上樓。
他推門進房間,盥洗室里隱約傳來講電話的聲音。
“封寢了?好……謝謝?!?/p>
她的話語簡潔又干脆,同和他說話時的唯唯諾諾判若兩人。
聶廷昀站在門口,不由得挑眉。
門內(nèi),崔時雨坐在冰涼的地面上,掛斷電話。
折騰她半天的水蟹粥終于被她吐出去了,她打開空氣循環(huán),等待味道散去。
窘迫至死恐怕和現(xiàn)在這個局面差不多,她開始反思自己怎么走到了這個地步。
她低垂著頭,有些眩暈地想,這一切好像不知不覺脫軌了。
她不該參加這次聚餐,不該同他吃這頓“加時飯”。
柔道比賽里,加時賽給人垂死之際的一線生機,也給人筋疲力盡后的絕望。
她無法預(yù)料結(jié)局會是哪個,所以縱容了自己的貪欲。
她有原罪。
門外傳來低聲詢問,打斷了她的思路。
“你還好?”
“我沒事?!彼穆曇袈犉饋磉€很冷靜,緊接著咬住下唇,輕聲補充道,“謝謝?!?/p>
聶廷昀轉(zhuǎn)身回到客廳,打開了電視,調(diào)大聲響。
幾分鐘后,客房服務(wù)員送來過敏藥和溫水,他在門邊道謝,一轉(zhuǎn)身,卻見崔時雨已經(jīng)走出來了。她額上還有微微的汗,面如白紙。
聶廷昀用下巴示意她坐下,看著她吃完藥,說道:“你家在本地?一會兒我送你回去。”
崔時雨一言不發(fā),抱著雙膝蜷縮在沙發(fā)上,愣愣地看他。
聶廷昀被看得蹙起了眉。
她的眼神專注,眼皮卻疲倦地垂下來,一張巴掌臉,因數(shù)日以來的減重,呈現(xiàn)出略微脫水的癥狀,眼眶有些發(fā)暗,看起來像是隨時要暈倒。
他看得出她很不舒服,手倏然抬起,又克制著落下來。
電視里開始響起十一點半的重播新聞的聲音,沙沙的聲響里,他和她無言對視。
他疑心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看哪里,緊接著,他猛地探出手,托住她沉落到那一側(cè)的頭。
他彎腰,維持著一個辛苦的姿勢,細(xì)細(xì)的發(fā)絲掠過他手腕。
他忽地想起古人說的一個詞:螓首蛾眉。
聶廷昀骨子里有著家教浸淫的紳士風(fēng)度,卻決不是個溫柔的人。
唯獨此時,他不知怎的定格了時間,不敢動作,只怕將她驚醒。
他想了想,順著她歪頭的方向,小心地將手慢慢放下來,令她側(cè)躺在沙發(fā)上,再緩慢地將手抽離。
崔時雨仍舊閉著雙眼。
他沒發(fā)現(xiàn)自己脊背上出了細(xì)細(xì)的一層汗,只是松了口氣,拿了薄被蓋在她身上,留下便箋,轉(zhuǎn)身走了。
關(guān)門聲響起后,崔時雨緩緩睜開眼睛。
其實,在打了個瞌睡腦袋撞進他掌心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醒了。
她感覺此時頰邊、發(fā)間似乎還殘余他的溫度和氣味。
離得太近了,她還沒有足夠的心理準(zhǔn)備打開安全區(qū)域,讓他踏入。
她蜷縮在沙發(fā)里,探手拿起矮幾上的便箋,上面寫著:“客房早餐預(yù)約在明早七點鐘,沒有任何螃蟹或海鮮成分,可放心食用?!甭淇钍恰奥櫷㈥馈?。
一手極漂亮的行楷字,明顯是臨過帖子的,有鐘繇風(fēng)骨。
便箋翻過來,背面是他的手機號碼。
他對誰都這樣體貼嗎?還是……只因為他將她當(dāng)作了張誠然的“心頭好”?
隔天回到學(xué)校,她已經(jīng)錯過了晨間訓(xùn)練。馮媛西想要問責(zé),見她小臉白得和紙一樣,又拎著藥,不由分說批準(zhǔn)她去休息。她拗不過教練,只好回到寢室。
走上空寂的樓梯,她感覺到胃仍在隱隱作痛。午后的陽光透過天窗照落下來,她的影子曲折地落在階級上,一折,一折,再一折。
寢室里四下無人,她拿出柜子里的記事本,記下昨天的日期。
“我又見到他了?!彼龑懴逻@么一句話。
想了想,又劃掉,她接著寫下一句:“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我,我有些害怕?!?/p>
她費盡心思見過他一千次,一萬次,卻不指望他能記得其中的千分之一,萬分之一。
她只想成為他的陌生人,或者是……有過一面之緣的陌生人。
合上本子,她伏在桌前,做了一個深呼吸,閉上眼睛。
她的鬢發(fā)間,仿佛還有他掌心的溫度。
離柔道聯(lián)賽還有兩天時間,兩所學(xué)校的柔道部都在加緊訓(xùn)練。
崔時雨將聶廷昀的便箋夾在筆記本里,拼命克制住另一樣貪欲——聯(lián)絡(luò)他。
理智雖如此,但她強大的潛意識早已將那一串號碼倒背如流。
這天訓(xùn)練結(jié)束,堂姐崔念真說來接她吃飯,她才想起今天是她的生日。每年的生日,她例行公事般要和父母見面。在他們貌合神離的時候如此,現(xiàn)在各奔東西了,仍舊如此。
訓(xùn)練結(jié)束,偌大的場館又只剩她一個人。收拾完道具,她走出去,外面的天色已經(jīng)有些暗了。堂姐崔念真已經(jīng)在車?yán)锏攘怂芫?,終于耐心耗盡,掏出手機來給她打電話。
打了一次,兩次,沒人接,鍥而不舍地?fù)芰说谌?,崔時雨才慢吞吞地出現(xiàn)在她的視線里。
她降下車窗催促:“快點兒!”
崔時雨開門上車。
崔念真瞥她一眼,忍不住說:“一股汗味兒?!?/p>
崔時雨不以為意:“沒回寢室洗澡,怕你等不及。”
“不是我等不及,我的姑奶奶!”堂姐發(fā)動車子,一臉焦急,”你知道為了給你慶個生,你爹媽好不容易才聚到一起,訂了包廂等你半個鐘頭了?!?/p>
崔時雨無意識地笑了一下,脫口道:“給我慶生?”是為了讓他們得到心理安慰吧?
堂姐偏頭看她一眼,剛張開嘴,可是瞧見她面無表情的模樣,又忽然什么都說不出來了。作為崔時雨大半個人生的參與者、旁觀者,連崔念真都覺得,堂妹的爹媽在做家長這方面,的確存在很重大的失誤,或者說是偏差。
包廂里,這對離異夫婦,一年到頭只在女兒生日這天才難得見上一面,此時正有點兒氣氛詭異地聊著自己的近況。
“你在杭市的那個展,我聽朋友說了,評價很高啊?!?/p>
“哪里哪里?!?/p>
“下次的畫展一定邀請我,我認(rèn)識一個導(dǎo)演,對花鳥魚蟲的國畫非常癡迷?!?/p>
崔時雨的媽媽尹楠一頭短發(fā),非常干練,憑借媒體人身份混跡半個娛樂圈,能言善辯,長袖善舞。她父親崔崇年言談儒雅,只云淡風(fēng)輕一笑。
聊著聊著,不免尷尬冷場。
這時,崔念真操著一口播音腔推門而入:“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壽星駕到!”
崔時雨迷迷糊糊地被推到主位上,一系列毫無靈魂的慶生步驟開始進行。她無比順從地照著指示吹蠟燭,閉眼睛,切蛋糕,回應(yīng)生日快樂的祝福,卻唯獨沒有偏頭和坐在左右兩邊的父母對視一眼。
尹楠連喝了幾杯白酒,后來就有點兒上頭,扯著崔時雨的手絮絮叨叨道歉:“媽媽知道,這些年你一直怨我,但是媽媽那時候不成熟,哪能想到那么多呀?有句話怎么說的,都是第一次做父母……你看今天這生日,你連個笑臉也沒有……”
崔時雨心道,她到底想說什么呢?
關(guān)于家,關(guān)于父母,關(guān)于羈絆與眷戀——這些字眼和情緒都太奢侈了。
她阻斷談話:“媽媽,我從來沒有怪過你,我也沒有為你們傷心過,真的?!?/p>
她父母同時僵住了,用一種無法形容的眼神看著她。片刻后,尹楠起身離席:“我去一下衛(wèi)生間?!?/p>
緊接著,崔崇年走到她面前,欲言又止,最后只說:“囡囡,沒事的,繼續(xù)吃飯吧?!?/p>
慶生到最后,雖沒有其樂融融的氣氛,卻也還歲月靜好。
坐到了堂姐車上,崔時雨才如釋重負(fù)地松了口氣,問道:“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堂姐沒吭聲。
“我看到媽媽哭了?!彼貞洝?/p>
堂姐終于忍不住,“呵”了一聲:“擱我我也得哭。我這和親生閨女掏心掏肺道著歉呢,沒等來一句安慰,親閨女反而說根本沒為這些事兒傷心過,能不難受嗎?”
崔時雨有些愣怔,道:“那她希望我說什么?”
“她不是希望你說什么!”堂姐郁悶到快要爆炸了,“她根本不需要你說什么!她需要你像親閨女那樣抱著她,跟她一起哭!你懂嗎,崔時雨?”
崔念真吼完這么一句,車?yán)锵萑胍黄兰拧?/p>
車子猛地停下來,險些和前頭的車輛追尾,崔時雨抓住了車頂?shù)陌咽?,在震蕩過后,無意識地放下手來,按住胸口。
她忽然覺得無法呼吸。
堂姐又問:“像今天這種奇葩場面,你都不會覺得傷心嗎?”
“應(yīng)該是……會傷心吧。”她也不確定。
崔念真嘆了一口氣:“你當(dāng)時到底在想什么?”
崔時雨沉默半晌,低聲說:“我什么都沒想?!?/p>
她能想什么?即便她想,又真的有用嗎?
她習(xí)慣了順其自然,在別人看來更像一種對人和事的淡漠。
她恍惚想起,幼年時,第一次被父母寄養(yǎng)在朋友家,她巴巴地站在門口,扯住母親的褲腿不要他們離開,最終也只得忍著幾乎要被掰斷手指的痛楚接受突如其來的分離。
總歸一切都是徒勞。
“堂姐?!贝迺r雨沒頭沒腦地說,“我好像一個假的人?!?/p>
一個和喜怒哀樂隔著厚厚一層……墻壁、玻璃或是霧氣的假人。
“時雨,夠了?!碧媒阃蝗患t了眼眶,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fā),“你過兩天還要比賽,先不說這些了,等你打完比賽,好嗎?”
崔時雨看著前方,視線里是長長的車隊,尾燈的光線映進眼底,帶著奇異的色彩。
比賽——是啊,她的比賽。
她點了點頭,不自覺地放松了繃緊的神經(jīng),連眼神也稍稍帶了溫度。
希望一切能夠如她所愿,乘勝前行。
周末,高校柔道聯(lián)賽在海市體育館開幕。崔時雨坐在備賽區(qū),馮媛西握著她的手,一直不停地和她說戰(zhàn)術(shù)??伤偸侨滩蛔∫呱瘛?/p>
余光處,體育館的另一頭,聶廷昀坐在教練旁邊,依次和女將們擊掌。
他穿一身熨帖的休閑裝,白色T恤,黑色長褲,擊完掌,兩手便撐在分開的雙膝上,似乎在靜靜地聽著教練說什么。
崔時雨忽然覺一陣恍惚。
沒有人知道,他的每一場比賽她都不曾缺席,那些流汗甚至流血的比賽里,她跟著哭過,笑過。
她在他永不會知曉的一隅,將曾如頑石的心臟化成波瀾頻起的湖水,卻沒奢望過他會回眸身一顧。
而這一次,是他坐在觀眾席上。
崔時雨無法克制自己的緊張,心跳聲沿著血脈、骨骼,回蕩在耳中,她的視線忽然有點兒模糊起來,呼吸憋在喉頭,要很艱難才能順利完成一次吐息。
她閉了一下眼睛,再次睜開時,已經(jīng)被人用力推向賽場。
眼底是明黃色的墊子,她怔了幾秒,才抬起頭來,看到對手氣勢洶洶地來到面前。
是丁柔。
巨大的屏幕上,電子鐘開始倒計時。
“崔時雨,他們都說你以技術(shù)華麗取勝?!倍∪岬偷偷?,“領(lǐng)教了。”
她怔了一下,哨聲已經(jīng)吹響,丁柔挪動步伐,朝她抓來。
崔時雨揚起手,對方一抓落空,她退了半步,心狂跳起來,意識到自己亂了章法。
狀態(tài)不對。
盤桓片刻后,崔時雨抓住時機,死死扯住了丁柔的柔道服領(lǐng)口。
場外響起教練的聲音:“穩(wěn)??!時雨!”
湛藍(lán)的布料攥在掌心,一個不留神,她也被丁柔緊緊抓住,兩個人俯下身子,開始手勁的較量。
丁柔被甩了個踉蹌,這零點幾秒間,未及站穩(wěn),大腿已經(jīng)被崔時雨趁機勾住,猛地向上翻去,隨著全場驚呼,丁柔在大力翻轉(zhuǎn)下拽著崔時雨的袖口猛地躍起旋身!
馮媛西慶祝勝利的“一本勝”未及出口,眼前的場景卻令所有人大驚失色。
丁柔竟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穩(wěn)穩(wěn)站住了,沒有被撲倒在地!
教練吹響哨聲,示意兩人松手,秒數(shù)暫停。
場邊,聶廷昀始終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場上的戰(zhàn)況。
他的視線短暫地停留在崔時雨沮喪的面容上,見丁柔朝他望來,帶著求助的表情,聶廷昀做了個手勢,示意她主動進攻。
丁柔安下心來,點了點頭。
兩人重新站到場中,裁判“開始”才出口,丁柔就攻勢迅猛地跳過來扯住了她的領(lǐng)口。崔時雨偏了偏身子,沒能避開。
對方的手勁遠(yuǎn)勝過她,崔時雨用盡全力猛地擺脫對方的拉扯,反手去拽丁柔的衣襟,卻被她抬手擋住。下一刻,丁柔雙手重新扯住她,俯身進入她身前空位,猛地將她頂在背上,就要甩出一個背負(fù)投!
天旋地轉(zhuǎn)間,崔時雨的頭已經(jīng)重重地砸落在地,后頸劇烈彎折的痛覺讓她再也無法堅持住這樣一個類似于后折腰的動作,在身體放棄之前,理智卻硬生生地讓她做出了與生理相悖的選擇——她挺著脊背猛地轉(zhuǎn)了身,脫力般雙肘撐著跪倒在地面,避開了背部著地。
裁判吹響哨子,示意這次進攻無效,全場嘩然。
剛剛兩人的交手可謂險象環(huán)生。
丁柔方喊了暫停。此時,距比賽結(jié)束還有一分三十四秒。
崔時雨氣喘吁吁地跪在地上,試圖起身卻失敗了,周身繃緊后襲來的酸痛讓她幾乎脫了力。她用余光瞧見丁柔奔向指導(dǎo)教練,而聶廷昀站起身,低頭給丁柔指導(dǎo)戰(zhàn)術(shù)。
他在教她,如何打敗我。
崔時雨心里涌起一股無以言說的難受來。
比賽再次開始,由于體力已經(jīng)耗盡,崔時雨只能退守。
聶廷昀坐在場邊,有些不忍看下去。
他知道這場對峙,一定會以崔時雨的失敗告終——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做下一次進攻了。
下一刻,全場掀起一陣驚呼。
“腕挫十字固!”
倒計時結(jié)束的三十秒里,丁柔與崔時雨摔倒在地,崔時雨猛地抬腿去鎖對方的手臂,丁柔卻比她更快,眨眼間,她的右臂已經(jīng)被丁柔牢牢鎖在雙腿間,拼命扯向反方向。
那是撕裂般的劇痛。
她如同一條被網(wǎng)住的瀕死的魚,拼命掙扎,隨著讀秒結(jié)束,全場的歡呼聲里,她瞥見丁柔猛地松開她跳了起來。
“丁柔,以腕挫十字固一本勝!”
崔時雨仰躺在地面,遲來的痛苦一瞬間席卷肩背,她以殘余的理智判斷:我脫臼了。然而靈魂仿佛離體,高高俯視著慘敗的自己,任憑軀殼狼狽不堪地陳列在眾人面前。
包括……聶廷昀面前。
丁柔和隊友一一擁抱,瞧見聶廷昀起身走過來,高興地迎上去:“聶老大!我贏了!”
聶廷昀沒有看她,甚至沒有說一句“恭喜”,他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擦身而過之際,她聽到他不帶語氣的一句話:“她脫臼了。”
賽場上一片混亂,有工作人員上前觀察崔時雨的情況,可是無法輕易將她扶起,只要一碰她的手臂,她就出現(xiàn)痙攣性的反應(yīng)。
就在眾人混亂地圍在旁邊時,有人分開人群,走過來。
馮媛西偏頭瞧見來人,愣了一下。
他是對方柔道部部長——赫赫有名的聶廷昀。
體大的女將們紛紛屏住呼吸,只怕呼出一口氣來,眼前的聶廷昀就跑了。
崔時雨在劇痛下閉上了眼睛,耳際是無盡的嗡鳴,然而此刻,穿鑿過她苦痛的一個語聲,如同救贖一般,讓她雙眼勉強睜開了一絲縫隙。
“我看看。”聶廷昀額發(fā)濕透,微微皺著眉,出現(xiàn)在她朦朧的視線里。
她撐不住合上了眼,感覺到有手臂繞過她的后背和腿彎,將她輕輕巧巧地抱起,避開了脫臼的肩臂,一步一步地移動起來。
他身體的溫度透過T恤、柔道服傳過來,幾乎使她感到灼痛。
抱著他的人……是聶廷昀。
崔時雨耷拉著頭坐在醫(yī)用床上,只覺治療的時間漫長而痛苦。
她的眼睛半閉著,似乎又能朦朦朧朧地瞥見坐在不遠(yuǎn)處正注視著她的男孩。
“復(fù)位做完了,纏上繃帶起碼要固定半個月,盡量不要訓(xùn)練了,不然影響恢復(fù),還會造成習(xí)慣性脫位,那以后就真的沒辦法練柔道了?!?/p>
醫(yī)生結(jié)束工作,讓她稍微側(cè)身躺一下,說道:“休息一會兒?!?/p>
馮媛西仔細(xì)地聽著,一臉緊張地坐在床邊。
“感覺怎么樣,時雨?”
她艱難地牽動嘴角,露出一抹微笑,終于讓馮媛西放了心。
外頭有人叫她:“馮教練,下一場啦!”
馮媛西站起身要出去指導(dǎo),又有些不放心,對聶廷昀囑托再三,才出去。
崔時雨半躺在醫(yī)用床上,緊張地等待時間過去。
她從沒想過時間會變得這樣漫長??諘绲姆块g里,他和她都沒有開口說話。
她想,我該說些什么嗎?
可他忽然開口:“我替小柔說聲對不起?!?/p>
聶廷昀起身,緩步靠近,她幾乎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道,清冽如同山泉。
她沒有抬頭看他,卻知道他坐在了床側(cè),自己伸手可及的地方。
“不是她的錯。是我明知道這個固技危險,卻沒有及時放棄。”崔時雨冷靜地說道。
聶廷昀看著她低垂的眉眼,心里輕笑一聲。
好倔的小丫頭。他活了二十余年,罕有向人表達歉意的時候,這聲道歉,她居然還不領(lǐng)情。他驀地伸出手,碰到她的手腕,崔時雨打了個激靈,猛地抬頭看著他,想要動,卻被牢牢握住了。
“別動,小心脫位?!?/p>
聶廷昀拿過她的手,避開了繃帶的部分,在小臂、手腕處力道恰好地按摩。
她愣愣地看著他,冰凍的血液一剎那奔流起來,汩汩涌向四肢百骸。
失敗的痛苦和滿心不可言述的熱望,也一并涌上心頭。
她放任自己的視線凝在他臉上。
聶廷昀忽然問:“明知道危險,明知道自己的力量不足以掙脫,為什么不放棄?”
被腕挫十字固制伏后,她只要輕擊兩下對手的身體抑或是地面,表示認(rèn)輸,就可以從桎梏中解脫出來,避免慘烈的受傷。
聶廷昀在她不回血的手臂上輕輕按壓,暗暗驚奇,這樣纖弱的手臂,是怎樣使出那些需要爆發(fā)力的柔道技術(shù)的?而后,他聽到女孩輕柔而微啞的聲音。
她的聲音似乎沒有色彩,一切都是天然的,不加修飾的,純粹的婉轉(zhuǎn)和清麗。
那幾乎不像一個運動選手的聲音。
她說:“我害怕失敗?!?/p>
“沒有選手不害怕失敗?!甭櫷㈥佬α艘幌?。這并不值得冒著自傷的危險,做無謂的堅持。
“我好像很害怕在你面前失敗?!?/p>
聶廷昀手上的動作微微停滯,抬眸與臉色蒼白的女孩對視。心中所有困惑,所有不解,在此刻終于尋到答案。
他想問:我們果然是見過的,對嗎?
可她已經(jīng)接著說下去了:“我可能更害怕在你面前輕易失敗。好像再堅持一下,哪怕受一點兒傷,也是對自己有了交代?!?/p>
他面對過太多的告白、追求,卻在此刻,因她毫無意圖的傾訴而沉默。
“我對你來說很特別?”聶廷昀微垂了眼睛,嘴唇微翹,“你喜歡我?”
他脫口一問,帶著某種與生俱來、被人崇拜的倨傲,也像是帶著一種揶揄。
可沒料到,她竟給了他坦然的回答:“是啊。”
崔時雨輕輕彎起嘴角,笑意稍縱即逝,有種脆弱的美。
一字一句,以極為綿柔的力道化入他的臟腑。
“在看到你之前,我不知道人為什么會哭和笑,你為什么會拼盡全力只為了一場勝負(fù)。那年,我仰頭瞧見你,你只是看了我一眼,我就突然明白了,為什么明明人的心一直是在跳的,卻偏偏要說一個人看到另一個的時候,會心跳。那種跳法好像是不一樣的?!?/p>
崔時雨語氣如常,困惑地偏頭思索,終于找到了最佳的形容:“好像是一個死了很久的人,突然活過來了?!?/p>
一剎那為一念,二十念為一瞬。
遇見他的那一瞬,她在無數(shù)念起念滅間通徹了靈魂。
一剎那的刻骨于是成為永恒——歷經(jīng)幾載星月,依舊銘心刻骨。
聶廷昀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她清明而澄澈的眼睛,克制著心頭巨大的震撼,始終沒有開口說半個字。
他不記得了。
讓眼前這個女孩突然活過來的那個瞬間,他竟毫無印象。
下期預(yù)告:
原來在三年前,崔時雨見過聶廷昀比賽勝利的那一刻,而后,因為聶廷昀,她也進入了人和高中學(xué)習(xí)柔道。她本來與他只是兩條平行線,卻終于忍不住在十八歲這年向他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