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稚北
01
推開白色雕花木門時,園中傳來一陣激烈的狗吠聲。
葉知秋手指輕輕一抖,下意識看向身側(cè)。跟拍攝影師比了個“OK”的手勢,又向前揮了揮手,示意她進去。
狗吠聲恰在此時停下,葉知秋拖著行李箱,安靜地邁入園中。
園中栽滿了花,鐵架陶盆、繡球蜀葵排排羅列,園北水池旁,海棠薔薇爬滿了墻,熱烈的紅,油亮的綠,像春日里一幅熱烈的油彩畫。
花園背后是一棟小洋房,洋房屋門虛掩,一只小小的秋田犬正臥在門邊。
許是聽到了動靜,在葉知秋看過去的那瞬間,房門開啟,白衣黑褲的溫慕詞就那么走了出來,一腳踏入畫中。
葉知秋抓著拉桿箱的手指縮緊,眼睛圓瞪著,愣在原地,再沒了動作。
溫慕詞微微偏頭,唇角噙著一抹笑,隔著艷麗的春日花園,與她對望。
直到房里又有人走出。
“葉知秋是吧?”王導(dǎo)示意拍攝暫停,“你這個反應(yīng)是對的,但是停頓的時間太長。記得說話,情緒再激動一些,我們重來一遍。”
動作可以重復(fù),可情緒怎么重來?攝像機近距離對焦,葉知秋杏眼微眨,努力了幾番,也只是局促地咬著下唇,小聲囁嚅了句:“溫慕詞?!?/p>
溫慕詞卻是一笑,唇角輕揚起,露出一排整齊而白亮的牙齒,二十幾歲的男人,卻難掩飛揚的少年感。
“小秋,你好啊。”他接過她手中的拉桿箱,清瘦的手腕不著痕跡地擦過她的皮膚。
葉知秋像被螞蟻咬過一般,心里細細密密地麻,夾雜著隱晦的疼,眼睛避著他,耳根卻悄悄紅了個透。
這是一檔以明星與素人同居生活一周為主題的真人秀節(jié)目,葉知秋就是那個素人。
其實也不完全是素人,她經(jīng)營著一家小有名氣的花店,偶爾會在某平臺上做插花直播,收到節(jié)目組的邀請私信時,她正在微博上發(fā)布最新的花束照片。
或許是照顧她初次面對這么多鏡頭,這一遍王導(dǎo)沒再苛求,鏡頭跟著兩人進入房內(nèi)。
客廳裝飾簡約而清新,除了隱藏在暗處的攝制組和鏡頭,眼前只有溫慕詞一個人。
葉知秋換了拖鞋,慢吞吞地走到沙發(fā)前,與溫慕詞隔桌相對。
沉默在空氣中發(fā)酵,像蒙在水霧下的清晨。
鏡頭外,編導(dǎo)舉著提示板,催促兩人走流程。
溫慕詞清了清嗓子,上半身輕俯,朝她伸出手去:“自我介紹一下,溫慕詞。”
那只手清瘦細長,食指上有一道月牙形的疤,疤痕有了些年頭,幾乎和皮膚融為一體,不仔細看絕對難以發(fā)現(xiàn)。
葉知秋視線落在那道疤上,輕輕回握:“你好,我叫葉知秋?!?/p>
“這個,是要送給我的嗎?”溫慕詞看向她手中那把始終緊握的花束,眼底有隱隱的期待。
葉知秋慢半拍,將花束遞過去,眼睛不敢直視他,果真像個第一次見到明星的素人:“啊,是,希望你喜歡?!?/p>
暗處編導(dǎo)松了口氣——終于進入狀態(tài)了。
溫慕詞接過那束花,淺色的牛皮紙里包著兩株橘黃色的花,花枝修剪整齊,花朵似滿月,開得婉約而熱烈。
他黑睫輕垂下,眼睛里蘊著炙熱的光:“麥稈菊,象征著永恒的記憶刻畫在心?!?/p>
02
“麥稈菊,象征永恒的記憶刻畫在心,豌豆花,寓意甜蜜溫馨的回憶,這些花都是我精挑細選的,現(xiàn)在全被你毀了!”
葉知秋微喘著氣,眉心皺得像個小山丘,盯著滿地凋零的花瓣發(fā)愁。
一分鐘前,這些花還鮮活如許地隨她穿越長長的紅毯,即將登上明亮的舞臺,直到拐角里突然冒出個高瘦的身影,先是撞上她,繼而將一整盆清水潑到花束上。
葉知秋抹了把水,從地上爬起來,苦大仇深地瞪著那個束手立在一旁的罪魁禍首。
那是個肩寬腿長的男生,留著一頭清爽的短發(fā),臉上嚴嚴實實罩著副面具,只露出線條流暢的下頜線,看不出長相。
他盯著自己滴答滴水的演出服,說:“多少錢,我賠給你?!?/p>
“這是錢的問題嗎?”葉知秋瞬間就奓了毛,“再過五個小時校慶就要開始了,耽誤了我們班的表演我可就成罪人了!”
此刻校慶晚會彩排正緊鑼密鼓地進行著,他們班準備的節(jié)目是詩歌朗誦,這束花是表演結(jié)束時要送給即將退休的班主任的驚喜。
全班商量了許久,將所有花語查詢了一遍,才決定選用麥稈菊和豌豆花。葉知秋準備了整整一上午才做好了這個花束,眼下卻全打水漂了。
她有氣無力地蹲下身,將泡在水里的花瓣一片片撿起來,每撿一片動作就沉重一分,末了,她垂著頭,黛玉葬花似的抹了抹眼睛。
“欸,你別哭?!蹦猩鸁o措地蹲下身,看著她可憐巴巴的身影,聲音柔和了一分,“我賠你一束行嗎?”
面具有些悶,他隨手摘下,又沉聲道:“抱歉?!?/p>
葉知秋原本只是在擦不小心甩到睫毛上的水珠,這會兒聽到他的道歉,心里那點不忿就被撫平了七七八八:“算了,我再去……”準備一束。
后幾個字被她一個急剎車憋在唇邊,在她抬眸看清他面容的那刻。
單眼皮,大眼睛,濃眉挺鼻,清俊白皙,是溫慕詞。
葉知秋抿了抿唇,適時改口:“那家花店已經(jīng)沒存貨了,你能陪我去別的店里找找嗎?”
看他眸光漸沉,她嗓音適時又軟了一分:“我剛轉(zhuǎn)來沒多久,對周圍不熟悉?!?/p>
“……”
溫慕詞脫下滴水的演出服,換上自己的衣服,帶她一起出了校門。
他不知從哪借來兩輛單車,長腿一邁,先跨上其中一輛,下巴點了點另外一輛:“騎車方便一些,走吧?!?/p>
夏季陽光熾烈,熨燙著男生潔白的襯衣領(lǐng)口。葉知秋揪了揪衣擺,支支吾吾道:“我不會騎車?!?/p>
少年聞言,眉眼輕斂,支在地上的那條腿輕輕一抬,干脆利落地騎車走人。
葉知秋瞠目結(jié)舌,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你、你、你……”
單車繞著校門口兜了一個圈,停在她面前,溫慕詞瞥了眼烈日下臉頰泛紅的“結(jié)巴”女孩,偏頭笑了聲:“上車。”
03
老城區(qū)的人行道旁栽滿了香樟樹,濃密的綠色從街頭流淌到巷尾,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細碎的光線便沿著溫慕詞的側(cè)臉跳到發(fā)梢。
單車在窄巷里穿行,白襯衣被微風鼓起,他身上清新的氣味就這么裹著陽光似有若無地飄來。
葉知秋抓住溫慕詞的衣擺,偷偷凝望他的側(cè)臉,只覺得他可真好看。
那天下午他們從學(xué)校出發(fā),兜了兩個多小時才在距離學(xué)校九站遠的一家花店買到了新鮮的麥稈菊和豌豆花。
溫慕詞額角滲出晶瑩的汗水,白色襯衣被汗?jié)n微微浸濕,一雙眼睛卻黑得發(fā)亮。
“終于買到了,你不用擔心了。”他將包裝繁復(fù)的花束遞過去,塞了她滿懷。
葉知秋被少年的笑容晃了眼,心里有些過意不去,說:“我請你吃甜筒吧。”
“不要?!睖啬皆~別過腦袋,聲音有些不自然,“你別再哭鼻子就行?!?/p>
看葉知秋耳根泛起一絲緋色,他摸了摸鼻子,又說:“丑死了?!?/p>
“……”
葉知秋眼底的羞澀還未來得及掩飾就猝不及防地褪去。
兩人爭分奪秒地趕回學(xué)校,校慶晚會恰巧開始。
那晚,葉知秋坐在臺下觀看了溫慕詞的演出,他戴著面具,吟詩舞劍,意氣風發(fā)。整個舞臺的追光燈都打在他身上,即使看不到正臉,卻依然明亮飛揚。
溫慕詞在學(xué)校很受歡迎,是學(xué)校以學(xué)費全免的優(yōu)惠政策從眾多競爭對手那搶來的學(xué)生。不僅僅因為他成績優(yōu)異,更因他初三那年曾出演某部獲獎電影中男主角的少年時代,一時間便在這個小城市里聲名大噪。
溫慕詞一下臺,就被眾多女孩包圍了。
葉知秋拿著那支她偷偷留下來的豌豆花,本想去祝賀他,卻被這眾星拱月的場面嚇得止步不前。
她聳了聳肩,轉(zhuǎn)身欲走,人群之中的溫慕詞卻投來淡淡一瞥。
兩人目光撞上,她將花藏起,用口型輕輕對他說了句:“謝謝?!碧_離去。
校慶之后沒幾天就是暑假。
烈日灼人,葉知秋抱著厚厚一沓傳單穿街走巷地派發(fā)。汗水順著睫毛落進眼睛里,她抬起手臂去擦,擦到一半,耳邊恍惚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
葉知秋放下手臂,朝身后望去。
身后是一條幽靜的小巷子,巷子盡頭是一家開了多年的補習(xí)班。此時墻邊正站著兩人——殷切地看著面前男生的女生以及被女生盯到耐心告罄的溫慕詞。
不小心撞到了表白現(xiàn)場,葉知秋識趣地躲在墻后,鬼鬼祟祟地偷聽。
溫慕詞眉眼輕垂,下頜線緊繃,不時抬手看著腕表。出于基本的禮貌和素養(yǎng),他雖然眉頭深鎖,卻也沒出聲打斷。
可那女孩似乎極不會看人眼色,一說起來,沒完沒了。
連躲在暗處的葉知秋都察覺到了他越來越不耐煩的焦灼。她捏著那沓沒發(fā)完的傳單,腦子一抽,就跳了出來:“溫慕詞,你怎么躲在這?老板正到處找你呢?!?/p>
她裝模作樣地揚了揚傳單,又朝他眨了眨眼睛。
墻邊的兩人同時回頭,陽光下滿墻的爬山虎都泛著綠油油的光,映照得少年眉眼清亮。
他頓了一下,低聲朝那女孩說了句什么,抬腳朝葉知秋走來。
葉知秋二話不說,拽住他的手腕就走:“快點,老板都發(fā)飆了?!?/p>
等兩人轉(zhuǎn)到主路上,葉知秋才放開他的手,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不用謝。”
少年揚眉:“謝什么?”
“我把你從尷尬的表白中解救出來了啊?!比~知秋一邊喘氣,一邊用傳單做扇子朝自己臉上扇風。
溫慕詞一臉平靜地看著她:“你知道巷子里面有家補習(xí)班嗎?”
葉知秋繼續(xù)扇風:“知道啊?!?/p>
溫慕詞:“我們剛剛就在里面補課?!?/p>
手一頓,葉知秋像是被人按下了暫停鍵,尷尬得失去了表情。
溫慕詞好笑地揉了揉眉心,將傳單從她手中抽過來,快速掃了兩眼,而后唇角一勾。
“知秋花坊……地址:明德高中校門口向北五百米……”
葉知秋一怔,手忙腳亂地將傳單從他手中奪回來,心虛地捂住了臉。
溫慕詞氣笑了:“明明你家花店就開在校門口,為什么那天還要騙我陪你到處去找花店?”
葉知秋垂著眼,期期艾艾地解釋:“我家花店新開張,庫存不夠?!?/p>
陽光兜了個圈,細碎地落在她臉上,映得她臉頰更紅,像夏日里熟透了的櫻桃。溫慕詞拆穿她的話到了嘴邊,變成一聲嘆息:“你最好沒騙我?!?/p>
04
按照節(jié)目組給出的流程,略顯局促的寒暄之后,兩人要幫門口的秋田犬取個名字。
溫慕詞去院里將那條曬蔫了的小狗抱進來,葉知秋拿食盆給它倒了水。小狗舒服地趴在地上舔水喝,溫慕詞揉了揉它的腦袋說:“你來幫它取個名字吧?”
葉知秋低頭沉默著,又像在冥思苦想,等小狗把那半盆水喝光,才笑了笑說:“叫它七月好不好?”
“七月。”溫慕詞眸底閃過一絲異樣的情緒,被他游刃有余地掩飾,側(cè)對著鏡頭,他自然地提問,“有什么特別的寓意嗎?”
葉知秋笑了笑:“我以前養(yǎng)過一只橘貓,就叫七月?!?/p>
葉知秋撒謊了。
事實上,那只名叫七月的橘貓不是她養(yǎng)的,而是學(xué)校附近的一只野貓。
那野貓不知是從哪流竄過來的,大概是之前遭受過虐待,敏感矯健,又格外兇。在連續(xù)三天偷偷打碎了國旗桿下的花盆后,校保衛(wèi)隊接到命令——圍捕野貓,以絕后患。
那時高二新學(xué)期開學(xué)不過一周,葉知秋印了一大盒名片,利用課間挨個班級偷偷發(fā)放,給自家花店攬生意。
青春期的小姑娘大多愛美又好新鮮,聽說她可以即時送花上門,價格又便宜,紛紛躍躍欲試找她訂花,送給自己,或匿名送給閨密,制造一場浪漫的驚喜。
葉知秋那陣子生意做得風生水起。
訂單多時,偷帶來的新鮮花束不夠用,她便趁著晚自習(xí)大課間悄悄繞到學(xué)校后墻邊,讓鄰居用一端帶鐵鉤的長棍子鉤著花籃 ?從墻外給她往墻里面送補給。
學(xué)校后墻根野草蕪雜,隨心所欲地長著一片小白楊,夏季枝葉繁茂,那片楊樹便成了她的絕佳掩護。
葉知秋就是在楊樹后遇到了正被保衛(wèi)隊追捕的小野貓。
彼時她正埋頭把花束從籃子往書包里轉(zhuǎn)移,只聽窸窣一陣響動,橘貓一陣風似的掠過,“啪嗒”一聲掉進她的籃子里,一只爪子就那么不偏不倚地卡在籃底的窟窿里。
葉知秋驚詫地瞪圓了眼睛,昏昧夜色中,橘貓瞪著雙琥珀色的眼睛,與她無辜對望,爪子在窟窿里徒勞地拍打抽動,看上去楚楚可憐。
幾道手電筒的亮光滑過,她隱約聽到保衛(wèi)隊員的聲音:“哪去了,仔細找找?!?/p>
葉知秋低喃:“原來他們是在抓你啊?!?/p>
橘貓輕輕動了動,毛茸茸的腦袋討好地在她手指上蹭了蹭,眼睛像是會發(fā)光的玻璃珠,乖巧又純良。
沒有人能抵擋得住貓咪示好的眼神,葉知秋心軟得一塌糊涂。
她抱著書包和籃子,悄悄又往樹后挪了挪,想等躲過這次搜捕再把小貓偷渡出去。她想得入神,冷不防“咚”的一聲,撞到一根樹干上。
她吃痛地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樹干”竟穿著雙白球鞋,視線再向上移,便對上了溫慕詞的眼睛。
少年穿著身清爽的運動服,懷里抱著個籃球,于昏暗中沖她挑了挑眉。
又一道手電光亮擦著墻壁滑過,保衛(wèi)隊的聲音更近,令人越發(fā)緊張。
葉知秋輕“噓”了聲,又雙手合十,仰著頭拼命沖溫慕詞使眼色,求助意味明顯。
溫慕詞垂頭睨著她,又掃了眼她藏在籃子里的橘貓,心下了然。
右手一揚,他將籃球朝著與葉知秋相反的方向拋出去。
籃球擦過枝葉發(fā)出一陣響動,立即引起了保衛(wèi)隊的注意。
“在那邊!”保衛(wèi)隊員警覺出聲,手電筒光接連照向籃球落地的方向。溫慕詞邁著長腿走過去,三兩步,出現(xiàn)在亮光下。
保衛(wèi)隊長問:“誰在那?”
少年俯身撿起籃球,揚聲道:“是我,高二(一)班的溫慕詞,我來撿球?!?/p>
溫慕詞的名字在學(xué)校里是一張通行的名片。
保衛(wèi)隊長眉心舒展,不疑有他:“快上課了,趕快回教室吧?!?/p>
溫慕詞點了點頭,抬腳往外走,看他們還拿著手電筒晃來晃去,問:“你們是在找那只小野貓嗎?”
“你看到了?”
他坦然地“嗯”了聲,手指向墻頭一指:“它跳墻逃走了。”
“我就說那貓狡猾,肯定早跑沒影了?!庇腥耸貒@了句。
保衛(wèi)隊隊長照照墻頭,又看看溫慕詞,手一揮:“走。”
等保衛(wèi)隊走遠后,葉知秋才抱著籃子從樹后站起來。
本已走出荒草地的溫慕詞不知怎么又回來了。他讓葉知秋抱穩(wěn)籃子,自己則拿指甲刀將籃底的窟窿剪開擴大,小心翼翼地把小貓爪子拿了出來。
結(jié)果那貓絲毫沒有感恩之心,溫慕詞正想順勢摸摸它的腦袋,它便反應(yīng)敏捷地齜著牙,一爪子撓在他的手指上,轉(zhuǎn)頭跳到了墻外。
溫慕詞的食指當場就見了血絲。
“你沒事吧?”葉知秋手忙腳亂地翻出紙巾幫他止血。
“要去打狂犬疫苗了?!鳖櫜坏枚吋鈪柕纳险n鈴聲,她拽住他的手就往校醫(yī)室的方向跑。
少女跑得急,馬尾辮在腦后蕩來蕩去,露出一截蓮藕般的細白脖頸,依稀能看到細小的汗珠。溫慕詞鬼使神差地忘記抽手,就那么由她拽著自己跑過一棟棟教學(xué)樓。
夏夜的晚風黏膩又溫柔,裹著他一顆心咚咚亂跳。
教學(xué)樓里亮著一盞盞的燈,像點了漫天的星星,見證著這一刻的少年心動。
05
校醫(yī)室打不了狂犬疫苗,校醫(yī)給兩人開了出校證明,讓他們?nèi)W(xué)校附近的醫(yī)院 打針。
打完針回到學(xué)校,晚自習(xí)也結(jié)束了。兩人在樓梯口分別,葉知秋到底過意不去,信誓旦旦地保證:“要不是因為我,你也不會受傷,你放心,醫(yī)藥費我肯定會出的?!?/p>
她有些窘迫,“不過我現(xiàn)在身上沒這么多錢,只能分期付給你?!?/p>
怕他不信,她把那一整個書包的花束都遞過去,“先拿這個當作保證金,明天寫欠條給你。”
溫慕詞低頭看著那一整個書包的紅玫瑰,又抬頭看她遠去的背影,不知怎的,耳根就悄悄熱了起來。
次日放學(xué),葉知秋如約帶著手寫欠條來找溫慕詞。
那欠條寫得格外嚴謹,落款處她一筆一畫地簽上了名字,還摁了個紅手印。
“意思是,我從現(xiàn)在起是你的債主了?”溫慕詞哭笑不得地問。
葉知秋認真地點點頭。
“那好?!彼麑⑶窏l揣進兜里,“既然我是債主,那你還我什么,應(yīng)該由我說了算?!?/p>
葉知秋緊張地吞了吞口水:“你想讓我還什么?”
少年沉吟片刻,漆瞳里漾出一抹笑:“還錢太俗氣,你陪我去打針就好?!?/p>
這個債還得未免太過輕松,葉知秋眼睛彎了彎:“好,一言為定?!?/p>
溫慕詞食指上的傷口沒出幾天便愈合了,只留下一個淡淡的、月牙形狀的疤。
葉知秋履行諾言,風雨無阻地陪他打完了四針狂犬疫苗,兩人漸漸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最后一針疫苗打完那天,那只肇事的橘貓回來了。似乎還認得葉知秋,它老實地窩在花店門口,喵喵地朝著她叫。
葉知秋被它叫得心軟,從店里拿了根火腿腸,掰碎了放在它面前。
橘貓謹慎地觀望了好一會,才放心地湊過去一點點吃完。吃飽之后,它沖她輕柔地叫了聲,像在打招呼,轉(zhuǎn)頭跑了個沒影。
自那之后,橘貓便時常來花店門口討吃的,吃完就走,絕不停留。
葉知秋的送花生意還在秘密地進行著,有一回竟接到了一個關(guān)于溫慕詞的訂單。
訂花的女孩是那年同溫慕詞一起被選中去出演電影的夏青。夏青將手寫賀卡和蛋糕一同塞給葉知秋,叮囑她務(wù)必要在十二點之前妥善交到他的手上。
葉知秋不解:“既然是生日禮物,為什么你不親手交給他?”還要匿名送過去。
“你不懂,這樣才有驚喜感啊?!毕那嗥沉搜勰鞘b漂亮的粉玫瑰,紅了臉,“偶像劇里都是這樣演的?!?/p>
葉知秋看看花,又看看她含羞帶怯的眼神,驀地懂了。
她笑了笑,心底微微泛著酸。
葉知秋在晚自習(xí)放學(xué)時幫夏青把生日禮物送了過去,溫慕詞看著花束和蛋糕,眼睫輕垂,表情略不自然:“謝謝你?!?/p>
葉知秋解釋:“你別誤會,這是某個神秘人送給你的,不是我。”
少年神情一滯,眸光黯了黯。
葉知秋又從書包里翻出一支包裝精美的鋼筆,笑盈盈地遞過去:“這個才是我要送給你的禮物,是我用送花掙來的外快買的哦。阿詞,生日快樂!”
06
時間過得飛快,轉(zhuǎn)眼到了高二暑假。
那天午后下了場雷陣雨,葉知秋午睡醒來坐在窗邊發(fā)呆,驀地聽到凄厲的貓叫聲。
她循聲看去,在店外墻角發(fā)現(xiàn)了那只橘貓。它臥在一洼水坑里,渾身泥水,尾巴處一片觸目驚心的紅。
它在流血。
橘貓看到她,虛弱地朝她叫了聲,似在求救。
葉知秋顧不上打傘,沖出去抱著橘貓匆匆趕赴附近的寵物診所。
診所門簾半掀,她悶頭撞進玻璃門,一眼看見端坐廳中的溫慕詞,還有他身邊正與寵物醫(yī)生相談甚歡的溫父。
她怔了兩秒,焦急地望向?qū)櫸镝t(yī)生:“醫(yī)生,這只貓尾巴斷了,流了好多血?!?/p>
醫(yī)生檢查了橘貓的傷勢,與老友招呼了一聲,便匆匆進了手術(shù)室。
葉知秋深呼吸,將氣喘勻了,這才輕聲叫道:“溫醫(yī)生。”
溫父笑得和善:“知秋,好久不見啊?!?/p>
橘貓手術(shù)后需要在診所觀察幾個小時,寵物醫(yī)生給開了藥,隨口問道:“這貓叫什么名字?”
葉知秋被問住,垂眸想了一會,說:“七月?!?/p>
“七月,挺好聽?!贬t(yī)生抬手將藥方遞給她。
溫慕詞恰在那個時候回來,拎著買給她的晚餐。
回去的路上,剛得了新名字的七月虛弱地蜷縮在葉知秋懷里,溫慕詞問她:“為什么要叫它七月?”
葉知秋說:“因為我第一次見到它就是在七月啊?!?/p>
溫慕詞斂眉看她,面不改色地拆穿:“那時明明是九月?!?/p>
“哦?!比~知秋咬了咬唇,眼底閃過一絲狡黠, “總之我曾在某年七月見過一個很特別的人?!?/p>
溫慕詞低聲問:“是我嗎?”
葉知秋和溫慕詞的初遇并非是在學(xué)校禮堂,而是在三年前的那個夏天。
七月初,葉父已經(jīng)病重,葉知秋每天隨母親忙碌于醫(yī)院里。那天中午,溫慕詞過來給值班的父親送飯,正遇上在父親辦公室哭紅了眼睛的葉知秋。
一旁,葉母也在默默垂淚。
見他過來,溫父說:“阿詞,你帶知秋去樓下散散心。”
葉知秋執(zhí)拗地不肯走,被溫慕詞無奈地拽著手腕拖出去。
兩人拖拽著走到住院部的人工湖邊,葉知秋掙開他的手,蹲在湖邊嗚咽,許是壓抑了太久,她把悲傷一股腦地倒給了眼前這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溫慕詞安靜地坐在她身側(cè),聽她顛三倒四地哭訴,只是沉默著,遞過去一張又一張紙巾。
直等她哭到力竭,他突然低聲問:“你想不想吃糖葫蘆?”
葉知秋愣住,看他變戲法似的從兜里摸出一個透明包裝的小糖葫蘆。
“我小時候,媽媽去北京出差總會給我買這種糖葫蘆,后來每次想她時,我就會吃上一包。
“我媽媽是去年走的?!?/p>
或許是經(jīng)歷相似,又或許是她現(xiàn)在的模樣像極了過去那個自己,溫慕詞鬼使神差地剝開了自己的心事。
“吃點甜的,總能開心一些?!彼麑⑻呛J塞進她手心,落寞地笑了笑,“人生就是在不斷離別,離開的人未必比留下的人更輕松,如果注定無法挽留,不如讓他放心地走?!?/p>
烈日當頭,葉知秋淚眼模糊地抬起頭,看到少年悵然的神情以及他那清瘦的、無聲為她遮住一片驕陽的身影。
她止住眼淚,用力地點了點頭。
沒等暑假結(jié)束,父親就撒手人寰,走得平靜安詳。而再見到溫慕詞,是在一年后的中考考場。
那時溫慕詞的身高已如小白楊一般拔起,在一眾男生中鶴立雞群,沒想到會與他分到同一個考場,葉知秋悄悄看了他好幾眼,才將視線挪開。
僅有一面之緣,她還哭成了豬頭,她猜他大概也不會記得自己。
兩天考試平靜無波地過去,到了最后一天下午,葉知秋卻毫無預(yù)兆地來了例假。彼時考生還未進場,她臉色發(fā)白地縮在一邊,任驕陽暴曬著脊背,小腹絞痛,直冒冷汗。
倏然間,一個身影淡淡籠在她面前,遮住了頭上那片驕陽。溫慕詞垂手,手心里躺著一顆巧克力,語氣淡淡:“吃點甜的,能緩解緊張?!?/p>
葉知秋怔怔地張了張嘴巴,沒吭聲,他沉默著把巧克力塞進她手心,轉(zhuǎn)身就走。
07
雷雨停止,華燈初上,七月拱了拱腦袋,睡著了。
溫慕詞失笑:“那個時候,我以為你早忘了我是誰?!?/p>
“怎么可能?”葉知秋莞爾。
那個曾在她痛苦不堪時給過她溫柔慰藉的少年,那個萍水相逢卻驚艷了她青春的少年,她怎么可能會不記得。
如果不記得,她又怎么會在明知家里有大量庫存的情況下纏著他一起去買花,又腦子一熱騙他說自己不會騎單車?
“校慶表演那天,我騙了你。”她清了清嗓子,有些尷尬。
“我知道。”溫慕詞笑著打斷了她。
那天買完花回到后臺,同臺表演的同學(xué)就告訴他,學(xué)校附近新開了家知秋花坊,品類齊全,感嘆他犯傻繞了遠路。
后來暑假的某一天,他被班主任叫到學(xué)校幫忙登記分數(shù),遠遠地看見葉知秋騎著單車載著束捧花,飛快地消失在巷尾。
“有件事情我也要坦白?!睖啬皆~笑著看她,“其實那天在禮堂,我是故意撞了你?!?/p>
那天她抱著捧花從拐角處走來,明眸善睞的模樣一下撞進了他心里。
既然你已經(jīng)忘了我,那我就給我們一個重新相識的機會。
他說完,笑著跑遠,只留給葉知秋一抹頎長的背影。
“喂!溫慕詞!”葉知秋氣得跺腳,又不由自主地,笑彎了眼睛。
跑遠的少年又大步走回來,在昏黃燈光下專注地看著她:“葉知秋,一起考去北京吧?!?/p>
時間呼嘯而過,進入高三,百日宣誓、成人禮、畢業(yè)晚會,之后高考如期而至。
葉知秋和溫慕詞被分到不同校區(qū)的考場,隔了大半個城市的距離。
高考前一天,兩人約在江邊長橋上相見。葉知秋站在橋頭,遠遠地看著溫慕詞跑過來,純白襯衣,高瘦清俊,一如初見時。
他低頭從背后拿出一束粉白色玫瑰,遞給她:“我剛從親戚的婚禮上過來,搶到了這束新娘捧花,送給你?!?/p>
那天明明是個陰天,葉知秋卻像被曬暈了般,滿臉遍布紅暈,皮膚燙得驚人。她接過捧花,看到他眼中直白熱烈的喜歡。
“明天考試加油啊?!比~知秋感受著如擂鼓般歡喜的心跳,對他說,“阿詞,我們各自努力,最高處見?!?/p>
“不管是不是高處,你都要來見我啊。”溫慕詞笑著捏了捏她的臉,“等大學(xué)畢業(yè),我們一起養(yǎng)一只貓?!?/p>
他竟直接把兩人的今后給規(guī)劃了。葉知秋笑著點頭:“好,到時候還叫它七月。”
少年人直白熱烈,輕易就期許了長久,可太易出口的承諾,總會落了空。
葉知秋最終沒能和溫慕詞一起考去北京。
高考第一天午間,花店及墻寬的那排花架轟然倒塌,買花的客人和葉母一起被砸在了下面,立刻被送去了醫(yī)院。
兩人同時進行急診手術(shù),昏迷不醒,葉知秋錯過了下午的考試。
后來,葉母蘇醒,客人卻因此跛了腳,花店和家中所有積蓄全部賠償出去,還欠下許多外債?,F(xiàn)實重重壓在身上,葉知秋心力交瘁,無力再去復(fù)讀,遠在廣州的舅舅為她和母親介紹了工作,她們決定前去投靠。
離開前一晚,葉知秋站在曾和溫慕詞約定的那座橋上,哭啞了嗓子。
人生無常,現(xiàn)實沉重,溫慕詞,原諒我不能與你高處相見了。
她給溫慕詞發(fā)了最后一條短信,讓他不要再等她,從此,換掉了所有的聯(lián)系方式。
那個時候,她恨命運不公,萬念俱灰,縱然明白溫慕詞不會因此放棄她,自尊卻不允許她接受自己和他的云泥之別。
時間是撫慰傷痕的良藥,再后來,她在社會上摸爬滾打,磨掉了些少年心氣,多了些從容平和。拼命打工還清債務(wù)后,她自考了成人大學(xué),后來又攢錢,和母親重開了一家花店。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從前,只是年少時和喜歡的男孩共養(yǎng)一只貓的美夢,就這樣被她隱秘地藏在了心底,不敢想,不甘忘。
優(yōu)秀如溫慕詞,即使葉知秋與他再無聯(lián)系,卻也總能看到關(guān)于他的消息。
重點高校畢業(yè)后,他陰差陽錯地做了演員。
有一回某衛(wèi)視的跨年晚會在廣州舉辦,他作為表演嘉賓出場,葉知秋提前買了張票,卻終究沒敢去看。
后來她在網(wǎng)絡(luò)上搜索他的相關(guān)視頻,看到他給粉絲簽名的場景,渾身名牌的男人,用的卻是一支極普通的黑色鋼筆,鋼筆上了年頭,表面斑駁掉漆,筆桿頂部,刻著一個小小的“Y”。
“Y”,葉知秋——是她那年送他的生日禮物。
都多少年了,他還將這支鋼筆帶在身上。葉知秋輕聲說了句“傻”,想笑,卻忍不住鼻酸。
08
葉知秋和溫慕詞按照節(jié)目組給出的綜藝流程盡責完成了一周的拍攝。
節(jié)目殺青的前夜,攝制組收工,攝像頭關(guān)閉,葉知秋拎著罐啤酒,悄悄溜到院子里。
月光如水,給花園平鋪一層溫柔的薄紗,溫慕詞正安靜地站在月色里。
掃了眼她手里的啤酒,他抬了抬下巴:“偷吃獨食?”
葉知秋一怔,笑著從背帶褲的大口袋里又摸出一罐:“就猜你會在這?!?/p>
葉知秋干脆從房間里搬出一小箱啤酒, 兩人一起坐在院里對飲,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般,笑說從前。說到高中時那個禿頂?shù)慕虒?dǎo)主任,說到畢業(yè)典禮上某個出糗的同學(xué),東拉西扯,就是只字不提他們之間那段沒來得及開始就已然結(jié)束的初戀。
夜色漸深,腳下的啤酒罐越來越多,說到后來,葉知秋兩頰發(fā)燙,眼神漸漸迷離。
到末了,她托著下巴朝他笑:“明天就要殺青了,阿詞,你幫我簽個名吧?!?/p>
“好?!睖啬皆~爽快答應(yīng),“我去拿張明信片。”
葉知秋軟綿綿地拽住他衣擺,她把手心攤開,遞到他面前:“就簽在我手上吧,我明天不洗手了。”
“快簽吧,”看他沒動,她催促,“你的鋼筆呢?”
溫慕詞無奈道:“小秋,你醉了?!眳s還是縱容地,從兜里掏出了鋼筆。
葉知秋順勢牽住了他的手,再抬眸,眼睫上就沾了點淚:“這鋼筆你還留著呢?!?/p>
“我念舊?!睖啬皆~嘆了口氣,低聲繾綣,“小秋,你為什么會來參加這檔綜藝?”
葉知秋的視線還緊緊粘在那支鋼筆上,她眨了眨眼睛,看向男人清俊的面容,輕聲說:“因為你啊?!?/p>
收到邀請私信那天,節(jié)目組給葉知秋發(fā)來了明星嘉賓的擬邀請名單,她一眼就看見了溫慕詞的名字。那晚,她將溫慕詞給粉絲簽名的視頻反反復(fù)復(fù)看了數(shù)十遍,最終決定參加。
溫慕詞是否真的會參加節(jié)目,而她又是否真的能恰好和他分到一組,都是未知數(shù),可她的心有不甘、念念不忘卻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既然如此,她決定勇敢一次。
可葉知秋不知道的是,她之所以會成為節(jié)目組的邀請對象,正是因為溫慕詞的推薦。
他同意錄制這檔綜藝節(jié)目的唯一條件,就是和她配對。
偶然看到她的直播后,他曾匿名在她的花店訂過一束名為“七月”的花,那個花束里,簡潔雅致地包裹著幾株豌豆花和麥稈菊,和那年被他不小心弄壞的那束,一模一樣。
那一刻溫慕詞喜不自禁——原來她也和他一樣,一直將對方放在心上。
既然念念不忘,他賭她會來見他。
“阿詞,”當年主動放棄的是她,如今想要挽回的也是她,葉知秋開口開得艱難,“來參加節(jié)目的前一天,我收養(yǎng)了只橘貓,你還愿意和我一起養(yǎng)嗎?”
溫慕詞一眨不眨地看著她,意有所指:“她還會不告而別嗎?”
“不會了?!?/p>
“我愿意?!?/p>
我們在夏日里相遇,又在夏日里別離。
時光兜著圈,轉(zhuǎn)過一個又一個四季,終磨不滅,相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