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黃米
01
電話響的時候,沈芒夏正在同客戶開會,甲方是個年輕的部門經(jīng)理,沈芒夏的方案改到第四版,還能看出對方時不時露出蒙娜麗莎般神秘的、有點含糊的微笑,讓她幾次都忍不住想問問他最近是否剛做了“微笑唇”。
但她偏偏就是不服輸?shù)男宰?,更是鼓足勁想得到對方心悅誠服的肯定,方案里恨不得連每朵向日葵上長了多少??ㄗ讯荚敿殬嗣?。
電話響個不停,客戶示意她先接電話,她只好快步走出了會議室。
“你好,哪位?”
對方說他是陳智為,大學(xué)時不同系的師兄。
“是這樣的,我是想問你有沒有時間……”
沈芒夏打斷道:“是要同學(xué)聚會嗎?實在抱歉,我現(xiàn)在有點事情,稍晚些,我打電話給你好不好?”
對方沉默了一會,輕聲說道:“周宴去世了,你不知道嗎?”
她下意識地歪了歪頭,剛想回答,耳邊卻響起一陣巨大的轟鳴,像極了飛機突然升空所帶來的強烈的耳鳴。她略帶迷茫地用手捂住耳朵,竟然走了神,不確定這種時候是不是應(yīng)該嚼一塊口香糖。
——那種方形的、粉紅色、帶著新鮮樹莓味道的口香糖。
她看著客戶大步向她走來,連忙掛斷了電話,露出職業(yè)的微笑。對方卻盯了她半晌,認真地說道:“不如我們今天就到這。”
她眨了眨干澀的眼睛,有些不解,對方卻淡然一笑:“我從來沒在一個人的眼睛里看見那么凄惶的神色,或許連你自己都不知道,但我想,他一定對你很重要?!?/p>
哦。沈芒夏想,他不做微笑的“蒙娜麗莎”,又開始做讀心專家了。
02
周宴對于沈芒夏來說,到底算不上重要,這個問題,她自己難以描述,但在別人的眼睛里,他們也許連熟稔都算不上,終其一生的交集加起來,滿打滿算也不過三個月而已。
彼時,沈芒夏是大二的學(xué)生,常在學(xué)生會里幫忙,所以與學(xué)生會主席陳智為熟識。某天,陳智為找她,詢問寒假期間有沒有兼職的打算。
原是有位被人稱作“曾老”的海外華僑,年少時去了歐洲,如今年華逝去,倍加思鄉(xiāng),遂花高價聘請了設(shè)計師團隊,想在遙遠的佛羅倫薩,建造一所具有中國西北特色的庭院,以寄相思。
可惜,海外華僑找的設(shè)計師也是華僑,雖然長著典型中國人的臉,但對中國的認識僅停留在“遙遠的東方有一條龍”的層次,別說設(shè)計出西北特色了,到了中國,怕是連西北、東南都分不清。
其中的設(shè)計師之一就是周宴,他家和陳智為家是世交,所以,托陳智為找一個既有外語基礎(chǔ)又懂中國古典文化,籍貫是西北的人員進組,最好是男生,一來工作起來方便,二是設(shè)計團隊打算在曾老的故鄉(xiāng)——西北小縣城景泰駐扎兩個月,工作繁重,條件艱苦,怕女生會吃不消。
陳智為是好意,他曾幫老師接收過沈芒夏的助學(xué)貸款申請書,現(xiàn)如今對方給的報酬可觀,或許她愿意吃苦。
沈芒夏把頭點得如搗蒜:“太感謝你了,師兄,別說是吃苦了,就是讓我去吃土,我都愿意。”
陳智為說:“你先別高興得太早,我只是引薦人,你會不會留下,還要周宴說了算。”
那是沈芒夏第一次聽到周宴的名字,她把他想象成了萬惡的資本家,有著銳利的眼神、滄桑的絡(luò)腮胡和滿身的銅臭味,決定著她的生殺大權(quán)。
為了面試能順利通過,沈芒夏想了若干種方案,是痛哭流涕比較讓人印象深刻,還是展示才藝比較自然?或者就先展示才藝,再痛哭流涕,這樣更能打動人心?
陳智為臨時有事,她便單獨去見“資本家”周宴。與她想象中的不同,對方不僅眼神溫和,沒長絡(luò)腮胡子,還是個看起來比她大不了幾歲的男人,很高,偏瘦,高鼻薄唇,眉眼深邃,站起來沖她微微笑,略帶著些許羞澀。
大概是因為對方長了一張很好看的臉,沈芒夏不由得放松起來。但隨即周宴就溫柔地說道:“抱歉,我想你作為女生,并不適合這份工作?!?/p>
沈芒夏再三陳述自己如何精通中國古典文化、身強力壯、吃苦耐勞,對方仍是一副無奈抱歉的模樣,讓她覺得渾身的力氣都打在了棉花上。
沈芒夏急了,虛張聲勢道:“我會功夫的,Chinese Kongfu,你懂吧。這樣,我現(xiàn)場給你打一套拳?!?/p>
她扎了個馬步,“嘿哈”兩聲,有模有樣地開始比畫起來,伸胳膊踢腿,擴胸下腰,做得不亦樂乎。
周宴倚靠在辦公桌上,一臉驚奇地看著她,看她做到最賣力的地方,還忍不住給她叫好。
一套“拳法”打完,沈芒夏氣喘吁吁地問道:“怎么樣,現(xiàn)在知道我完全可以勝任了吧?”
周宴起身替她倒了一杯水,極力忍笑道:“嗯,功夫不錯,不過,我小時候在國內(nèi)讀小學(xué)的時候,也學(xué)過這套……呃,拳法,那時候還叫第八套廣播體操呢?!?/p>
沈芒夏頓時大囧,拼命“挽尊”:“就是因為你出國太久了,才不知道,這套廣播體操呢,因為動作規(guī)范、結(jié)構(gòu)合理,能夠調(diào)節(jié)呼吸,強身健體,所以早就被納入武學(xué)體系了?!?/p>
周宴眼睛晶亮,噙著笑意,看她一本正經(jīng)地胡說八道。
沈芒夏泄了氣,對方卻遞過來一張湖藍色的紙巾:“合同待會簽,先擦擦汗吧,別著涼了?!?/p>
他把紙巾向她遞來,與此同時,面前飄過一陣淡淡的木槿花香。她在此后的很多年都想不清楚,那天那陣木槿花香,香的到底是它,還是他。
03
出發(fā)去景泰的那天剛好是小雪節(jié)氣,沈芒夏和整個團隊一起坐在候機室里。整個團隊算上周宴,共有七個人——四個外國人,三個華人。他們在用英語夾雜著法語熱烈地交談,語速很快,沈芒夏能聽懂的句子不多,只得安靜地坐在一旁,臉上掛著局促的微笑。
周宴不知何時坐到了她旁邊,看著上方的大屏幕問她:“上面說今天是小雪,是今天要下雪的意思嗎?”
就像是考試剛巧考到了她會的知識點,她瞬時放松了許多:“這是指節(jié)氣,在中國一整年共有二十四個節(jié)氣,小雪是第二十個。古書中有云,十月中,雨下而為寒氣所薄,故凝而為雪。小雪氣寒而將雪矣,地寒未甚而雪未大也。”
周宴聽得似懂非懂,問道:“二十四個節(jié)氣?聽起來好復(fù)雜?!?/p>
沈芒夏笑起來:“是很復(fù)雜,所以,智慧的祖先們編了一個順口溜——春雨驚春清谷天,夏滿芒夏暑相連。秋處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我的名字就是出自這里哦?!?/p>
《二十四節(jié)氣歌》對很多中國人來說是小兒科,但糊弄周宴絕對是夠了,沈芒夏不由得有些得意,越發(fā)字句清晰、眉眼帶笑。他看向她的眼神帶了些許贊賞,點頭說道:“芒夏,原來你生在夏天,Hot girl?!?/p>
他英文語速,沈芒夏一瞬間差點以為他在叫她Hot dog,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他說的是Hot girl,火熱的性感女郎、辣妹。在她的認知里,這是個輕佻的詞匯。
察覺到她的臉色不對,周宴有些慌了手腳:“抱歉,我大概是有些冒犯了,我的意思是,You are pretty.”
沈芒夏的臉唰地一下紅了,低頭攏了攏耳邊的碎發(fā),聽見他頓了頓,又重復(fù)道:“真的,你很漂亮?!?/p>
不知為何,他說中文的語氣比說英文迷人得多,但再怎么動聽,沈芒夏也明白,在國外,夸女孩漂亮大概就跟中國打招呼問“吃了嗎”差不多,誰要是真的回答“我喝了一碗豆?jié){,吃了兩根油條外加一碟咸菜”,那就太蠢了。
于是,她大方地抬起頭,回答道:“Thank you,你也很好看。 ”
周宴失笑:“你不用非得夸回來的?!?/p>
沈芒夏眨眨眼:“這是我們中國的規(guī)矩,叫作‘禮尚往來’?!?/p>
周宴一攤手,做了個“拿你沒辦法”的表情,這略顯浮夸的動作讓他做得自然又優(yōu)雅,甚至帶了點寵溺。有一瞬間,沈芒夏突然就覺得,他的小動作要比他的夸獎迷人得多。
廣播里提醒乘客登機了,周宴起身前從口袋里掏出一瓶口香糖:“嘿,這個給你?!?/p>
沈芒夏脫口而出:“不,這是你的益達。”
對方疑惑地看著她,顯然是不懂這個梗,她忙轉(zhuǎn)移話題:“這是什么?”
“口香糖,里面有新鮮的紅樹莓果漿,待會飛機起飛時嚼一塊,會很好地緩解你的不適感。”
沈芒夏接過瓶子,瓶身上面畫著嬌艷欲滴的樹莓,里面是粉紅色的長方形口香糖。
“所以樹莓是有鎮(zhèn)靜的功效?”她問。
周宴很認真地說道:“不,并沒有,但是它酸酸甜甜的,很好吃,吃著這么好吃的東西,還能有什么不適?”
沈芒夏嘖嘖稱奇,十分懷疑他拿了這家口香糖公司的贊助,所以要時刻為他們代言。
周宴想了想:“你別說,曾經(jīng)真的有一家公司找我拍廣告哦。”
“嗯?就因為你廣告詞說得好?”沈芒夏問。
對方挑眉:“不,因為我長得帥。”
他說完,笑著走了,留下目瞪口呆的沈芒夏在原地不禁感慨連連。
是誰說外國來的紳士不風(fēng)騷,只懂得禮貌和傻笑?
04
曾家的老房子年久失修,尚未收拾妥當(dāng),所以,設(shè)計團隊先在城內(nèi)找了家賓館住下了。景泰縣不大,人口也不過五十余萬人,但周邊有著舉世聞名的黃河石林和永泰龜城,大漠孤煙、峰石林立,大自然在這里把鬼斧神工體現(xiàn)到了極致。
沈芒夏帶著大家去吃正宗的羊肉泡饃,伙計給他們一人端上一個大海碗,里面放了兩個燒餅,然后轉(zhuǎn)身走了,剩下大伙對著燒餅干瞪眼。
丹麥人Mike拿著燒餅直搖頭,用蹩腳的中文說道:“我的胃,很脆,這個太堅強?!?/p>
沈芒夏笑得不行,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告訴他們這就是羊肉泡饃的特色,吃之前是要先用手把饃掰碎,然后放到湯里煮。
一群人恍然大悟,各自拿起泡饃開始掰,其認真程度不亞于畫設(shè)計圖,唯有坐在旁邊的周宴一邊掰,一邊不時地輕輕嘆氣。
沈芒夏偏頭看他,他無奈地說道:“芒夏,這個好難,怎么才能掰成你那種大小均勻的顆粒呢?”
沈芒夏有些得意:“少壯工夫老始成啊,你的功力還淺著呢,你可以不必掰得那么均勻啊?!?/p>
周宴表示前半句沒聽懂,后半句關(guān)系到一個專業(yè)設(shè)計師的強迫癥,必須要大小均勻。
沈芒夏看著他笨拙的樣子,只好拿過他碗里的另一半幫他掰,等到碗中都是差不多大的顆粒時,一偏頭,才發(fā)現(xiàn)周宴正手托著腮,眼睛專注地看著她。
沈芒夏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低頭掩飾道:“可惜,這樣你就體會不到親自掰饃的樂趣了。”
周宴輕輕地說道:“沒關(guān)系啊,我可以體會你幫我掰饃的樂趣?!?/p>
沈芒夏想了半天,也沒分辨出這到底是一句調(diào)侃,還是一句曖昧的情話。
煮好的羊肉泡饃被重新端上來,沈芒夏澆上一勺紅艷艷的辣子醬,低頭喝上一口湯,情不自禁地說道:“美得很!”
周宴學(xué)著她的樣子,也澆上一勺辣醬,低頭喝上一口,然后情不自禁地說道:“好辣!嗝!”
沈芒夏吃驚道:“要挑起幾根粉絲,然后一點一點蘸著辣椒醬吃啊,你怎么把一勺全吃下去了?”
周宴拼命地喝水,沖她怒目而視,還不停地打著嗝。
沈芒夏說:“別急啊,我有治打嗝的好辦法,你憋氣,憋住了氣,就不會打嗝了,相信我?!?/p>
周宴看著她:“你如果不笑得那么開心的話,嗝,我可能會更相信你?!?/p>
“嗯?我笑了嗎?哈哈。”沈芒夏拍他的后背,“你別說話了,快憋氣?!?/p>
周宴開始憋氣,沈芒夏開始計時,一群人期待地看著他,二十秒后,令人矚目的“憋氣大賽”被一個響亮的嗝打破了。
就連隔壁桌的大叔都發(fā)出了遺憾的嘆息聲,對面一個叫里昂的設(shè)計師突然說道:“在我們國家,親吻你的愛人可以治好打嗝哦。”
周宴看了看沈芒夏,沈芒夏驚恐地看著他。
然后,他問:“要親吻多長時間呢?”
沈芒夏露出黑人問號臉,這個時間問題重要嗎?重要的是,在場的沒有他的愛人啊!
滿座的精英設(shè)計師都露出看好戲的表情,隔壁大叔不停起哄,就連端湯的小伙都遠遠地張望,由此可見,八卦這個東西,它真的不論學(xué)識,不分身份,只要時機對了,大家都很惡趣味。
周宴嘴角噙著笑,雙眼亮晶晶地看著她。她不禁面紅耳赤,連說話都結(jié)巴起來:“你、你、你……”
周宴笑起來,突然就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頂,輕柔道:“好了,跟你鬧著玩呢?!?/p>
提議者里昂沒看成好戲,仍在鼓動:“你試試嘛,在我們國家真的很靈的?!?/p>
周宴挑起好看的眉頭瞪他:“你少來,你是華裔啊,大哥,中國哪有這樣的規(guī)矩嘛?!?/p>
大家都笑,沈芒夏卻走了神,她想:這是什么神仙男人啊,連生氣都是溫柔的,連挑起的眉頭都那么好看。
05
他們把大西北的風(fēng)土人情大致體驗了一遍,到曾家老宅駐扎下來的時候,已經(jīng)入了臘月。曾老的要求是把曾家老宅昔日的樣貌復(fù)原到歐式風(fēng)格,難度頗大,時間又緊,那段時間,每個設(shè)計師都畫稿畫到頭暈?zāi)垦?,沈芒夏作為翻譯加向?qū)В敲Φ讲铧c脫發(fā)。
周宴負責(zé)的是室內(nèi)設(shè)計這方面,大到立柱上的浮雕,小到一塊石頭的擺放,他都要請教沈芒夏。沈芒夏簡直成了他的私人助理。
偏偏周宴是個在工作中細微到極致的人,曾家書房里掛了一幅水墨山水畫,上題兩行字“十里寒塘路,煙花一半醒”,周宴問她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沈芒夏說:“這句詩出自魏憲的《西湖春曉》,寫的是詩人在春天的早晨走在西湖畔的一條小路上,看見前方柳色暫黃,花未全開,但春色已經(jīng)若隱若現(xiàn),他于是被景物觸動,用這句話寫盡了春光之妙,也同時寫盡了作者的愉悅之情?!?/p>
沈芒夏覺得自己像極了一個嘔心瀝血的辛勤園丁,可惜對面的“花骨朵”周宴同學(xué)仍睜著一雙懵懂的大眼睛。
周宴盯著畫皺眉:“作者的愉悅之情?可這幅山水畫用的都是冷色調(diào),遠山籠罩在大霧中,你確定它用在這里,是愉悅嗎?”
沈芒夏語塞了半晌,說道:“那或許是配圖錯了吧,反正我們從小做閱讀理解,就是這樣理解的?!?/p>
周宴連連搖頭,似乎對她的解釋頗為不滿意。
老宅的后庭院里建了一座四角涼亭,亭頂是八角形狀,周宴不太明白為何要是八角,而不是四角、六角。
雖然沈芒夏覺得他實在是在鉆牛角尖,但還是盡職盡責(zé)地解釋道:“因為八角對應(yīng)的是四正四隅,是中國八卦的方位。”
周宴又問什么是八卦,沈芒夏張了張嘴,說:“你這個問題著實深奧,恕臣妾做不到啊。”
周宴皺眉:“什么是臣妾?”
沈芒夏“呃”了一聲,有點啞口無言,對方又是不甚滿意地看著她。
老宅的后院還擺放著一座按比例縮小的黃河石林的模型,里面峽谷曲折,山傾壁危,周宴對著它看了兩天,然后問她形成原理是什么。
沈芒夏說:“這是黃河石林的一部分,主要成分是洪積礫巖,顧名思義,很大一部分是由黃河水沖刷而成,一小部分是由風(fēng)蝕而成?!?/p>
周宴指著模型問她:“這部分是由河水沖刷,還是風(fēng)蝕?”
沈芒夏茫然地看看模型,又看看周宴,想說“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地質(zhì)學(xué)家”!
周宴甚不滿意地看著她。
沈芒夏從小就是個自立自強的姑娘,考試從沒跌出過前三名,如此幾天被人家用不甚滿意的態(tài)度對待著,越想越不甘,起身就去了一公里外的黃河石林地質(zhì)公園,憋著勁想找出那塊倒霉的模型到底是來自哪一片山。
出門的時候,天將將變陰,在山里走了一會就飄起了雪,她看著手機里拍攝的模型照片,走走停停,把照片放大對比,手凍僵,拿不住手機,只得不時地哈氣。
雪越下越大,毛線帽上沾滿了白色的雪花,然后在她頭頂慢慢融化,到最后,連額前的劉海都是濕漉漉的。
一身黑衣的周宴在風(fēng)雪中朝她走來時,她幾乎以為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他朝著她大步走來,用責(zé)怪的目光看著她,然后猝不及防地抓住她的手,一起塞到了自己的大衣兜里。
沈芒夏毫無防備地被他一帶,幾乎是整個人踉蹌著撲進了他的懷里,霎時間風(fēng)雪的凜冽氣息和他身上的木槿花香氣一齊向她涌來,竟讓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周宴就用這樣姿勢抱著她,不悅地說道:“你知不知道,這種天氣很容易把人凍傷的啊,你自己沒有安全意識嗎?!”
沈芒夏又氣又委屈,掙扎著后退一步說道:“是,我是沒有安全意識,也沒有頭腦,沒有本事,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會,行了吧!”
周宴定定地看著她,半晌,放輕了語氣:“抱歉,這段時間,我對你太過嚴厲了??扇绻懔?xí)慣了在工作的時候嚴格要求自己,你以后會收獲很多東西,會遇上很好的人,會過很好的生活,懂嗎?”
沈芒夏的眼眶“唰”地一下熱了,連忙低頭掩飾,沒說話。
周宴重新上前牽起她的手,嘴角噙著無可奈何的微笑說道:“你都要凍僵了,快回去吧,倔強的小丫頭。”
他們就這樣牽著手,走在漫天飛雪的峽谷石林中,周圍是沉默了千年的險峰峭壁,天地間萬籟無聲,入耳的只有雪花落地的簌簌聲和沈芒夏擂鼓般的心跳聲。
06
他們在老宅駐扎的第二個月,趕上了景泰鎮(zhèn)周邊村子一年一度的社火節(jié)——這是慶祝春節(jié)的盛大活動,提前好多天,村民們就在排練,舞獅子、踩高蹺等節(jié)目讓人眼花繚亂。洋設(shè)計師們沒見過這種陣仗,都在翹首以待著慶典的到來。
尤其是周宴,從小就聽父輩的人講述中國春節(jié)的熱鬧,更是好奇和期待,甚至連續(xù)幾個晚上加班畫圖,就為了省出半天的空閑時間去過節(jié)。沈芒夏忍不住打趣他比等圣誕老人朝襪子里塞禮物的時候還要激動。
周宴得意道:“那當(dāng)然了,我是中國人啊,我愛這中國的土地,愛這中國的節(jié)日,還愛……”
他卻閉嘴不說了,沈芒夏好奇地追問,他才把嘴角彎成好看的弧度,柔聲說道:“還愛這中國的姑娘。”
他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她,她不禁就紅了臉,連忙假裝打趣道:“中國的姑娘快跑啊,這里有色狼。”
周宴哈哈大笑,旁邊卻突然響起了快門的“咔嚓”聲,他倆循聲望去,手持單反相機的Mike把屏幕轉(zhuǎn)過來給他們看,一邊對著周宴感慨道:“Eric,你笑得……好大?!?/p>
照片里的周宴斜倚在涼亭的立柱上,身后是白楊干枯蒼勁的枝丫,和西下的夕陽交織在一起,本該蒼涼憂傷,可畫面里的男人身姿挺拔、笑容爽朗,漂亮的雙眼里有著亮閃閃的光,那一剎那,沈芒夏恍惚覺得落在他身上的余暉是旭日初升的晨曦。
社火節(jié)在傍晚開始,期待了多日的周宴卻突然發(fā)高燒。他無精打采,面色蒼白,虛弱地躺在床上爬不起來了。
其他人面露遺憾地對他表示了深切的同情,但也絲毫沒有阻擋他們歡天喜地的步伐。
沈芒夏替周宴打抱不平:“你們要不要這么沒同情心啊,他都病成這樣了,你們還有心情去看慶典?”
一群人面面相覷,然后七嘴八舌地用英語、法語說了半天,總結(jié)起來就是:周宴病了是他自己的事情,我們很遺憾,但是,也不能改變我們歡樂的心情呀,就算我們在這,他也好不了呀。
有理有據(jù),條理清晰,都把沈芒夏氣樂了。大家看她樂了,更是歡天喜地地走了。
沈芒夏看著他們的背影哭笑不得,倒是周宴很理解:“這就是西方文化嘛,我們不喜歡過多地影響別人的生活?!?/p>
沈芒夏不以為然:“簡而言之就是人情淡漠唄,以自我為中心?!?/p>
周宴看了看手表,催促道:“你別管我了,慶典快開始了,你快去吧?!?/p>
沈芒夏仔細地數(shù)著藥粒,起身倒了水,淡淡地說道:“我不去了。”
周宴不解:“可是你都盼了好久啊,前兩天不是還說要以社火慶典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論文方向?”
沈芒夏沒說話。周宴強撐著坐起來,倚靠在床頭,因為發(fā)燒愈發(fā)顯得一雙眼睛格外晶亮。他深深地看著她,放輕了聲音:“是因為,我嗎?”
沈芒夏把水杯遞給他,理了理額前的碎發(fā),彎著嘴角說道:“你可不要多想啊,我們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就是要互幫互助、相親相愛的,我是中華文化堅定的傳播者?!?/p>
周宴重復(fù)道:“相親相愛?”
“就,就是大家一起相親相愛的意思。”沈芒夏紅了臉。
周宴但笑不語,低下頭喝水,卻一不小心嗆到直咳嗽。沈芒夏忙上前輕輕拍他的后背,等她反應(yīng)過來兩人挨得實在是太近了,近到她一低頭都能感受到他溫?zé)岬臍庀r,空氣好像都已經(jīng)靜止了。
她屏住了呼吸,聽見周宴低沉又沙啞的聲音:“Can I k……”
突如其來的電話鈴聲打斷了他的話,也打破了這靜止的空氣,周宴略帶懊惱地接起了電話,是工作上的事情,他用英語和對方交談了半個多小時。
這期間,沈芒夏一直安靜地站在窗邊,看著夜空的星光,情不自禁地想,他沒說出口的那句話,到底是什么呢?
07
設(shè)計圖成稿并通過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一月底。項目收工準備回國的那天,在異國工作了三個月有余的設(shè)計師們簡直興奮到飛起,大家都歡欣雀躍,除了沈芒夏。
她心中充斥著巨大的不舍和難過,雖然自己并不想承認,但也只能強顏歡笑。周宴也表現(xiàn)得魂不守舍,她無數(shù)次偶然抬頭,都能察覺到人群中的他落在她身上的視線。他們眼神交匯,然后相視一笑。
就連中文越來越好的Mike都打趣道:“Eric,你就像個陷入戀情的少年?!?/p>
沈芒夏的勇氣一鼓再鼓,她想,或許也可以她先開口告白,喜歡就要去爭取嘛。
他們是第二天下午的航班,當(dāng)天傍晚,曾家老宅一位客人遠道而來,那是個黑頭發(fā)、黑眼睛的姑娘,時尚、靚麗、身材火辣。她熱情地擁抱了在場的每一個人,最后在周宴的面前站住,偏著頭說道:“阿宴,我好想你?!?/p>
直到那一刻,沈芒夏才突然明白,原來這世界上有一種親密,它遠比擁抱更動人。
姑娘的中文名叫曾毓,是曾老的孫女,是和周宴從十幾歲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
沈芒夏看著她用流利的英語、法語和大家討論回國后的慶祝Party以及去瑞士滑雪的計劃??粗孕砰_朗的笑容,看著她那明顯是由于經(jīng)常運動而曬黑的皮膚,沈芒夏心中的勇氣慢慢消散、消散,直至消失殆盡。
飛機抵達上海,沈芒夏在機場和他們告別,嘴里含著的仍是周宴當(dāng)初給她的那片樹莓口香糖,昔日酸甜的味道卻變得萬分苦澀。
周宴一直跟她并列著行走,平日里話不多的人此時卻像個話癆一樣喋喋不休:“不然,你和我一起回佛羅倫薩吧,反正設(shè)計圖上還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沈芒夏低頭沒說話,他又道:“或者我們先去瑞士滑雪,到時候我再和你一起回來,反正你的寒假還有半個月?!?/p>
他想了想,又提議道:“不然,我干脆留下來好了,我……”
“周宴?!彼p輕開口打斷他,明明紅了眼眶,卻硬是要微笑,“就送到這吧,一路平安啊?!?/p>
不遠處的曾毓走過來,略帶疑惑地看著他們,突然笑著問道:“怎么了,阿宴,是同這位沈小姐有勞務(wù)糾紛嗎?”
沈芒夏也笑,笑得整個鼻頭發(fā)紅:“沒有,沒有,周先生是個很好的老板。”
不是周宴,也不是阿宴,而是周先生。
她看著他臉上露出失望、沮喪的表情,看著他在曾毓的拉扯下不由自主地走向檢票口,看著他們一群人慢慢地消失在那條長長的通道里,最后完全消失在她的世界里。
她卻淚眼模糊地看見周宴突然轉(zhuǎn)了身,大步向她走來,然后張開雙臂給了她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擁抱。他湊在她的耳邊,語氣里滿是不舍:“我會想你的。其實我……”
其實什么呢?沈芒夏不知道。他到最后也沒把要說的話說出口,她到最后也沒把想問的事問清楚。
像是一場大霧散去,沈芒夏又重新回到了原本的生活軌跡,整日奔波在教室、食堂、宿舍和兼職的快餐店之間,生活得忙碌又平淡。
周宴回到佛羅倫薩之后的前幾個星期,會不定時地給她打來電話,可佛羅倫薩和上海隔著七個小時的時差,他們的通話隔著距離、隔著時間、隔著你來我往的試探。她怕極了這種生疏感,干脆就不再接他的電話。
她是在夏天的時候又見了周宴一面。彼時,她正騎著快餐店的黃色電動車,后座的箱子里裝滿了外賣的盒飯,準備前去送餐,周宴就是在這個時候打來電話的,她本想掛斷,卻無意按了接通鍵。
周宴在電話里說他來蘇州出差,順路到上海來看看她,現(xiàn)在正在校門口。
老板一個勁地催促她快點出發(fā),她只好對著電話說道:“抱歉啊,我現(xiàn)在很忙,怕是來不及見面了?!?/p>
電話的那端著急道:“芒夏,其實我……”
“先這樣吧,我掛了哦。”
那一天的周宴帶了十足的期望而來,然后失望而歸??伤肋h都不知道,那天他背對著的那家快餐店的門口,有一個女孩看著他落寞的背影,泣不成聲。
他是那樣美好、那樣優(yōu)秀,僅是看著挺拔的背影,都能感受到他的意氣風(fēng)發(fā)。他見過風(fēng)趣、幽默、認真又倔強的她,卻沒見過此時汗水粘在身上,頭發(fā)被安全帽壓扁,全身充滿著對世界的妥協(xié)和無奈的她。
她不愿意破壞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她想在他的心目中,永遠做一個明眸皓齒、認真倔強的小姑娘。
他不知道她看著他的背影有多難過,就如同她永遠也不知道,那天是芒種節(jié)氣,他千里迢迢趕來,想和她說一句“生日快樂”。
但沈芒夏總覺得還來得及,她等待著自己破繭成蝶的那一天,昂首挺胸地站在周宴的面前邀他共舞一曲,她一直等待著。
直到她大學(xué)畢業(yè)毅然決然地斷了所有后路留在上海,直到她無數(shù)次偷偷到周宴的INS上看他的動態(tài),直到她看見了他和曾毓的貼面擁抱,直到這一天,傳來了他告別這個世界的消息。
她曾以為的來得及,全都變成了可惜??上?dāng)初沒把該說的話好好說出口,可惜她當(dāng)初被自卑的自己挑撥,可惜這所有的一切,都已經(jīng)來不及。
08
那個會“讀心”的客戶經(jīng)理叫程現(xiàn),因為擔(dān)憂她的狀況,主動提出送她回家。她上車后短暫地沉默了一會,就開口講了這個長長的故事。故事講完,程現(xiàn)已經(jīng)開車圍著高架橋繞了八圈。
他在故事的結(jié)尾時停好車,沒來由地嘆了口氣,問道:“如果你想哭的話,就哭出來吧?!?/p>
沈芒夏沒哭,也沒動,她只是呆呆地看著手機上陳智為剛給她發(fā)過來的一段視頻。
那是周宴追思會上的紀念影片,上面是各個年紀的周宴,滑雪的他、打籃球的他、畫設(shè)計圖的他,而最后定格的照片,是曾家老宅里,斜倚在涼亭立柱上的他。冬日傍晚的夕陽從他的身后照過來,他笑容燦爛地看著右下方,眼里是化不開的柔光。
那個冬天的傍晚,右下方站著沈芒夏,他這一生注定要錯過的姑娘。
程現(xiàn)見她許久不說話,輕輕推了推她:“你沒事吧?”
沈芒夏如大夢初醒般抬頭,突然就笑了笑。
她想,沒關(guān)系的,就像當(dāng)初他去了佛羅倫薩一樣,如今她依舊在心底落下一場大雪,然后等待著他一身黑衣踏雪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