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劉悠翔 發(fā)自長沙

2020年9月7日，曾國藩墓園航拍圖。這個全國重點文保單位的保護規(guī)劃和修繕方案至今尚未實施。

蔡鶴云　?　攝

★一年過去了，曾國藩墓的垃圾清理、修繕方案和保護規(guī)劃都沒有實質進展，它所處的大王山旅游度假區(qū)，卻穩(wěn)步將設計藍圖變?yōu)楝F(xiàn)實。

藍白色鐵皮工棚被烈日烤得發(fā)燙，2020年長沙最熱的三個月里，七八十名建筑工人住在這里，連日趕工，蓋出了一所小學。周邊的多個商業(yè)樓盤也拔地而起，在這期間封頂甚至開盤。

工地緊挨著的山坡上，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曾國藩墓。由于“保護管理存在嚴重問題”，2019年9月10日，湖南省文物局等單位負責人在此現(xiàn)場辦公，表示會加快落實保護管理工作。截至2020年9月7日，墓園尚未被修繕，拜臺依然下沉，神道碑沒于荒草，多年來隨地亂扔的垃圾仍留在現(xiàn)場。

這個反差強烈的景象，與湖南湘江新區(qū)發(fā)展集團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湘江公司）有關：該公司作為這個區(qū)域的開發(fā)建設主體，推動著熱鬧的房地產建設；該公司也是曾國藩墓保護工作的責任主體。

修繕工作為何遲遲未啟動

2019年9月11日，湖南省文化和旅游廳官網發(fā)布題為《湖南專題研究曾國藩墓保護管理工作》的公示，在其中表示將“加強日常保養(yǎng)、維護與管理，盡快清除周邊垃圾”。9月18日，岳麓區(qū)官方微博發(fā)布的曾國藩墓視頻顯示，多名身著藍色工服、頭戴黃色安全帽的工作人員正在用離子水對污染嚴重的墓冢及墓圍進行物理清洗、補配加固石墓圍。同時，有工作人員在打掃神道表面的垃圾。

2020年8月30日，南方周末記者在曾國藩墓看到，多年前丟棄在現(xiàn)場的許多垃圾并未被清走，而是被推到了神道深處的草叢中。

2020年9月9日，湘江公司回復南方周末記者稱：“采訪函中所指‘未清理的垃圾為近期中元節(jié)群眾祭祀遺棄物品?！边@一說法與南方周末記者現(xiàn)場看到并拍攝的情況不符。湘江公司在回復中又稱：“后續(xù)坪塘街道會定期對墓區(qū)垃圾進行清理，確保曾國藩墓的環(huán)境整潔?！?/p>

“我們主要還是沒有專門的管理機構，只能靠街道社區(qū)的這些人，隔一段時間去一下，像這種大的（垃圾），他們沒有專門的（清理）裝備?！遍L沙市文化旅游廣電局文物保護與考古處副處長安國瑞向南方周末記者解釋。

“我們的日常工作人員稍微偷了一點懶?！遍L沙市文物保護與考古處處長周慧雯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們是帶有義務性質的，因為當初我們定的一個（文物保護）點（每年的經費平均）也才四千塊錢，這個錢還要用來做一些別的，所以給保護員的只能是一點點小報酬?！碑?shù)卮迕裰苄旅?012年之前曾領取過保護員補貼，他兒子周玄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每年的補貼為600元。

“改善文物保存環(huán)境”也是湖南省文化和旅游廳2019年的承諾之一。2020年8月30日，南方周末記者在現(xiàn)場看到，墓冢下方搭建了一間簡易板房，室內整齊碼放著2004年用于修復石牌坊的現(xiàn)代石料。而幾十年前，那些被推倒丟棄的石人、石馬，依舊伏倒在墓周圍的土坑里，被雜草與刺人的藤蔓覆蓋。本被妥善保管、立在墓廬屋內的曾國藩墓神道碑，如今依然斷作兩截與殘損的赑屃一起沒于荒草之中，碑面長滿苔蘚，遭受日曬雨淋。過去用于簡易保護的藍色圍擋被棄于道旁，換上了更顯高級的灰色圍擋——依然沒有覆頂。這塊由李鴻章撰寫、黃自元手書的珍貴文物，如今早已風蝕嚴重、字跡漫漶。

早在2019年12月3日，修繕方案的定稿就報到湖南省文物局備案，進入修繕流程，當時指定的修繕方案實施主體是湘江公司。“這種修繕他們以前沒搞過，對這個事情也有些顧慮，所以一開始不愿意接?！卑矅鸹貞?，經過長沙市和岳麓區(qū)文物部門與湘江公司多次解釋溝通，湘江公司才愿意接下曾國藩墓主體的修繕工作。湘江公司回復南方周末記者稱：“岳麓區(qū)文體局于2020年8月14日已補充相關設計文本和預算編制成果并報送岳麓區(qū)財政局審批。待完成審批后，我司將提請岳麓區(qū)政府盡快簽訂代建協(xié)議，盡快啟動設計、施工招標工作?！?/p>

2020年9月7日，南方周末記者就此約訪湘江公司相關負責人，該公司回復稱：“根據湘江新區(qū)管委會交辦事項，明確我司僅負責建設工作。為此，我司僅為曾國藩墓修繕工程的建設主體單位。”而湖南省文物局2019年9月在《曾國藩墓保護管理情況匯報》中明確指出，“該墓葬（曾國藩墓）的日常保護管理工作由湖南湘江新區(qū)發(fā)展集團有限公司負責”“根據文物保護法等相關規(guī)定，曾國藩墓保護管理主體責任交由湘江公司負責”。湖南省文化和旅游廳2019年9月在其官網發(fā)布的《湖南專題研究曾國藩墓保護管理工作》中明確寫道：“曾國藩墓由原望城縣文物局管理，2008年區(qū)劃調整，改為岳麓區(qū)文物管理所管理，現(xiàn)由湘江公司管理?！?/p>

2020年1月16日，湖南省財政廳印發(fā)《關于下達2020年國家文物局保護專項資金的通知》，其附件顯示，撥給岳麓區(qū)文化旅游體育局“曾國藩墓護坡加固工程”專項資金的70%左右，共計539萬元。

2020年7月，修繕工作又卡在財評環(huán)節(jié)?！罢捻椖勘仨毾茸鲐斣u才能招標，這個過程當中有一個反復，當初認為以那個資金量直接來招標就可以了，但是最后在進行招標的過程中，招標那邊認為沒有細節(jié)他們招不了標——我們給了一個二百多萬元的總量控制，但是他們要每項的造價。”周慧雯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所以現(xiàn)在在做財評，等這個東西出來再招標?！?/p>

截至2020年9月9日，該工程尚未啟動。周慧雯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護坡加固工程方案目前也在做財評，接下來還要完成招標和地質勘探，才能正式施工?！板X下來之后，我們一直在做前期工作?！?/p>

比起修復石構件和加固護坡，更大的工程是恢復曾國藩墓的原有規(guī)模和格局，整改桐溪寺、湘軍文化園等對曾國藩墓環(huán)境風貌的破壞。這需要有法律效力的保護規(guī)劃，國保的規(guī)劃工作從2013年啟動，至今沒有公布。

規(guī)劃遲遲無法出來的重要原因，是單位資質的變化。一位從事文物保護修繕工作的專業(yè)人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全國擁有勘察設計甲級資質的單位共計約三十家，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則多達5058處。近年來，國家文物局卻收緊了審批，幾乎沒有再批準新的甲級資質單位；同時，由于嚴格的動態(tài)管理和文物保護項目管理制度改革，一些單位的甲級資質被吊銷或暫停。這導致全國擁有勘察設計甲級資質的單位越來越少。

曾國藩墓的保護規(guī)劃由長沙市岳麓區(qū)委托北京國文信文物保護有限公司編制，該規(guī)劃已經編制成功，定稿早在2018年10月就報給湖南省文物局，但由于“國文信”的資質在此期間遭到相關改革，這份規(guī)劃兩次上報國家文物局都沒有報進去，至今等待國家文物局接收。這使得曾國藩墓園的保護規(guī)劃至今無法實施。

“把文物當成企業(yè)資產的一部分”

一年過去了，曾國藩墓的垃圾清理、修繕方案和保護規(guī)劃都沒有實質進展，它所處的大王山旅游度假區(qū)，卻穩(wěn)步將設計藍圖變?yōu)楝F(xiàn)實。這塊總面積39.36平方公里的土地，計劃總投資800億元。

2020年9月7日，南方周末記者走訪緊鄰曾國藩墓園的一處房地產售樓部，工作人員介紹，這里將開通兩個地鐵站，新建6所幼兒園和7所中小學，在建的兒童樂園營業(yè)后，每年客流量超過兩千萬人次，還將建成商業(yè)步行街和五星級度假酒店，打造“具有國際影響力的旅游度假區(qū)”。

在中南大學建筑與藝術學院碩士生導師羅明看來，部分文物建筑的環(huán)境整治問題比文物本身的修繕問題更大。能夠申報為各級文保單位，說明其文物本體情況應該還不錯，但它周邊的環(huán)境就不見得適合文物了——或者周邊多年來慢慢成長的舊建筑因城市拆遷，或者棚戶區(qū)改造被拆掉。“如同曾國藩墓一樣，這些個棚改后的文物建筑也變成了一個沒有歷史環(huán)境的孤品，就算修得完美無缺，也只是像一個模型展示品?！?/p>

一般不可移動文物長沙天心區(qū)天符宮就是比較典型的例子。民國時期，處于下碧湘街菜市場的天符宮每年都會有民眾來趕盛大的賽神廟會，儀仗旗幟，百戲紛呈，游龍武術，熱鬧一時。2020年第一季度，天心區(qū)文旅局問羅明，天符宮周邊已經棚改了，把周邊建筑全拆了，天符宮會不會有安全問題。羅明回復，以目測觀察安全上暫時沒什么大問題，但建議進行安全檢測。

“目前最直觀的問題反而是它本身被孤立了?！绷_明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從保留歷史環(huán)境的角度看，曾國藩墓園與周邊建筑被拆除后的文物建筑都存在著保護范圍大小和歷史風貌保護的共同問題?！?/p>

事實上，長沙市八路軍駐湘辦事處舊址也面臨著類似的問題。長沙近現(xiàn)代文物保護管理中心請羅明來做概念性規(guī)劃的時候，“八辦”周邊的房子已經被拆完了，周邊區(qū)域的設計方案也做完了。鋪地方式和設計手段都是現(xiàn)代的，羅明既沒法要求停工，周圍又不能新建建筑。“那究竟以什么方式來解決這種孤立文物建筑的問題呢？”羅明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可能從一開始，這個制度上就是有一定缺陷的?！?/p>

這方面的成功案例，是北京故宮周邊的建筑整改。羅明在2018年發(fā)現(xiàn)，故宮周邊房子的平屋頂都被改成了坡屋頂，讓這些房子跟故宮的整體風貌協(xié)調?！暗俏覀兇蠖鄶?shù)古建筑都沒有故宮這樣的地位，當?shù)貨]有辦法像這樣做周邊的呼應?！绷_明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現(xiàn)在各個城市已經進入到棚改的熱潮階段，據說城市建設資金、棚改資金是來源最多的。湖南武岡通過棚改資金，把這些街巷拆遷的時候，把文物建筑留得挺好的，但是把周邊拆得干干凈凈，這帶來了一些新的問題。而且，我覺得這是一個普遍問題?！?/p>

大王山旅游度假區(qū)建設存在的問題，不止于此。緊鄰曾國藩墓西北側的“中建五局第三建設有限公司”建設房地產項目的10棟臨時工棚與大量施工堆料，入侵了曾國藩墓的保護范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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