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李在磊 發(fā)自江西修水 南方周末實習生 嚴勝男 崔頔

陳家大屋是一座四進宅院，四五年前，四個院子里仍生活著好幾戶陳氏后裔?！　　　　　　　　　　∧戏街苣┯浾摺?　李在磊　?　攝

★“陳家大屋的炊煙百年不熄，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這座全國重點文保單位，走出了影響中國近現(xiàn)代政治、歷史學界的“陳門五杰”，其中最為公眾所熟知的便是國學大家陳寅恪。

陳豐貴驕傲中難掩失落，近十余年的開發(fā)，陳氏后裔搬出了祖宅，而又遭遇二次搬遷?！笆潜黄鹊?。一是補償款給得太低，另外用了‘流氓手段。”

陳小安解釋，拆遷安置堅持“四個滿意”原則，安置補償會按照規(guī)定標準執(zhí)行，只會給村民帶來好處，“老百姓只會在這個上面收益，只會賺錢”。

“陳家大屋項目，號稱是要弘揚書香文化、人文精神，但是開發(fā)過程與陳家大屋代表的文化、精神是背道而馳?！?/p>

陳豐貴死活想不通，就是因為家族史上出過數(shù)位高官名家，自己不僅沒沾到光，而且祖祖輩輩的世居祖宅，硬生生就被“奪”走了。

他是江西省修水縣寧州鎮(zhèn)竹塅村的村民，他所言的祖宅，是在當?shù)啬酥寥珖鴮W界都赫赫有名的“陳家大屋”，2013年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這所具有兩百多年歷史的典型徽派建筑，走出了影響中國近現(xiàn)代政治、歷史學界的“陳門五杰”，其中，最為公眾所熟知的便是國學大家陳寅恪。

2020年8月29日，當南方周末記者來到這個村子時，陳家大屋已被挖掘機、攪拌機重重包圍。雕梁畫棟、馬墻高聳，背靠綠丘矗立，原本深幽的古宅一片喧囂，唯余嵌在白墻之上的牌匾默默駐守。

投資8000萬元，未來這里將建成陳門五杰故里文化旅游項目，成為修水的“文化名片”。原本一樁促進當?shù)芈糜伟l(fā)展的美事，但在村民和陳寅恪研究者看來，項目建設過程卻“有辱斯文”。

“老祖宗留下的房子，被人搶走了?！标愗S貴驕傲中難掩失落，近十余年的開發(fā)，陳氏后裔搬出了祖宅，而又遭遇二次搬遷。“是被迫的。一是補償款給得太低，另外用了‘流氓手段?！?/p>

“開發(fā)過程當中，征地拆遷、補償會按照程序，合法合規(guī)進行?！毙匏h文化廣電新聞出版旅游局相關負責人對南方周末記者說，該縣通過景區(qū)打造，擦亮文化名片，將帶動老百姓脫貧致富。

站在陳家大屋門口，村民謝小榮指著不遠處一棟樓房說，自家房產(chǎn)也被征收，只能借宿他處。他身后，一副貼在大屋正門的對聯(lián)恰好將其身形團團框?。骸傍P鳴精神思想，已成百代楷模；竹蔭人品學問，養(yǎng)就一門清風。”

兩百年炊煙，被人為中斷

這是一座四進宅院，第一個院落辟有祠堂，香火延續(xù)至今。四五年前，四個院子里仍生活著8戶陳氏后裔。

8戶家庭各自生活，但祠堂自始至終為公用。他們注重祭祖、掃墓，敬畏墳山屋場。修水縣“恪”字輩的陳姓族親，仍有近百人，更世迭代輩分依舊分明。仍生活在竹塅村的陳氏雖然只是普通村民，但“耕讀傳家”的基因深入骨髓。

陳家大屋的銘牌介紹：清雍正八年（1730年），陳公元同何、邱兩姓親戚響應朝廷“招民墾荒”的號召，從福建來到修水縣落戶，以種茶為業(yè)。陳公元育有四子，其中，長子陳克繩為陳寶箴的祖父。

如今，這個位于江西省西北部的九江市下轄縣，在2020年4月宣布退出貧困縣序列。除了“陳門五杰”，亦是北宋名家黃庭堅的故鄉(xiāng)，同時也是著名的革命老區(qū)。

乾隆年間，陳公元率領四個兒子，在如今的竹塅村造起大屋，正廳取名為“鳳竹堂”，取意為“鳳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鳳有仁德之征，竹有君子之節(jié)”。

整座大屋建筑面積約1100平方米，有大小房間四十余間。

“陳家大屋的炊煙百年不熄，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蓖鹾蚊鳎ɑ┦墙鞅就翆W者，專注陳寅恪家族史研究。他介紹，四房后人世居于此，其中，陳寶箴與長子陳三立都曾在大屋居住數(shù)十年，陳寶箴其孫陳寅恪在祖父做官期間出生于長沙，雖沒有回過故里，但是學術研究的家學基礎很深。

這方水土孕育出了修水陳氏一脈的名門望族。陳寶箴是清代維新變法的實權派風云人物，官至兵部侍郎、湖南巡撫等職；陳三立為近代同光體詩派代表，與譚嗣同等并稱“維新四公子”，抗日戰(zhàn)爭期間，日軍欲招陳三立入幕，陳三立為表心志絕食五日，憂憤而死。再加上陳寅恪、書畫家陳衡恪、“中國植物園之父”陳封懷，并稱“陳門五杰”。

修水陳氏是中國近現(xiàn)代最聲名顯赫的家族之一。王何明認為，陳氏一族秉清純之門風，學問識解惟取其上，他們的鳳竹之志、君子之節(jié)，是一門所系，一脈相承，十分難能可貴，給后世留下寶貴的精神財富和文化寶藏。

到了現(xiàn)當代，陳寶箴這一支陳氏血脈，均已搬離修水縣。陳公元四個兒子的其他支系后代，則繼續(xù)在竹塅村繁衍生息。新中國成立時，仍有4戶陳姓家庭定居于屋內(nèi)。據(jù)王何明考證，他們?yōu)殛惞鹤雨惪苏{(diào)與三兒子陳克藻的直系后人。在土改運動中，政府把村里另外4戶人家安置進陳家大屋，除了一戶鄧姓家庭外，其他3戶也姓陳，均為陳氏宗親。

王何明說，到了2011年前后，住戶發(fā)生變動，不過仍然維持在8戶家庭，而且全部姓陳，全數(shù)屬于陳家后裔或宗親。

“我就在這里出生長大?！标愗S貴現(xiàn)年65歲，他已經(jīng)過世的爺爺，正是土改后居于此的8名戶主之一。陳豐貴在陳家大屋的正廳出生，并生活到現(xiàn)在。

變化發(fā)生在2011年。陳豐貴說，當年忽然接到通知，政府要保護開發(fā)文物，需要陳家大屋內(nèi)的住戶全部遷出，承諾支付合理補償并置換宅基地。陳家大屋旅游開發(fā)項目在2017年才正式啟動，此前，政府對該項目已醞釀多年，第一步便是遷出屋中的原住民。

陳豐貴說，包括他們家在內(nèi)，大家剛開始并不同意，但是工作組不斷勸說，最后被迫搬出祖宅。

但是，先前應允的“一定會合理補償”并沒有兌現(xiàn)，陳豐貴家上百平方米的面積，最后只補貼三萬余元。他家在陳家大屋門前小河對岸新劃的宅基地上，重新建房花費二十余萬元，自己貼進去十幾萬元。其他鄰居補償金額三五萬不等，最低的一戶，拿到手不到三萬元。

2014年前后，陳家大屋剩下陳欽恪一家拒絕搬遷。這名小學教師于1955年出生在陳家大屋。2005年“陳門五杰”子孫回鄉(xiāng)省親，便是他負責致歡迎詞。陳欽恪曾向鎮(zhèn)上相關部門反復問詢，得到回復稱，是按照“新農(nóng)村建設征地”的名目予以補償。

新農(nóng)村建設征地補貼標準，是按照需要安置的農(nóng)業(yè)人口數(shù)，根據(jù)被征收的耕地數(shù)量除以征地前被征收單位平均每人占有耕地的數(shù)量計算?！肮植坏眠@么低，這很不合理?！标悮J恪對南方周末記者說，無論文物保護還是旅游開發(fā)都與新農(nóng)村建設無關，應該按照市場準則，“價格合理，你情我愿進行交易”。

陳欽恪又堅守兩年。他說，2016年3月2日曾被叫往縣教育局談話，一些鎮(zhèn)干部和自稱“拆遷公司”的人士在他身上“左拍右敲”，其親戚和工作單位也被“騷擾”。陳欽恪不堪其擾，方才搬出陳家大屋。為此，南方周末記者致電寧州鎮(zhèn)相關官員求證情況，對方均表示不接受采訪。

至此，陳家大屋延續(xù)了兩百余年的炊煙，被人為中斷。

再度被動遷，補償仍分歧

包括陳豐貴在內(nèi)，陳家大屋原先住戶中的6家，于2013—2016年，獲批在河對岸劃出宅基地，重新起宅造房。就這樣居住四五年，2019年，陳豐貴再次接到通知，項目開發(fā)范圍向外拓展，需要他們再次搬遷。

這次，陳家大屋周圍共二十余戶接到拆遷通知?！斑€沒住幾年，又要搬，一點計劃也沒有?！标愗S貴質(zhì)疑道。

2017年，修水縣政府成立了“陳門五杰故里文化旅游項目辦公室”，計劃投資8000萬元，以陳家大屋為主，打造“陳門五杰”旅游項目。公開資料顯示，項目規(guī)劃面積209公頃，同時，實施周邊環(huán)境景觀提升、河道治理等工程和配套設施，建設特色園林、五彩梯田以及游客接待中心。

在8戶原住民搬出大屋之前，多年來參觀散客已是絡繹不絕。屋內(nèi)居民騰空后，對大屋主體修繕很快完成，打掃干凈、掛起銘牌，正式作為景點接待游客。此番項目正式啟動，工程量急劇上升。

修水縣人大常委會副主任陳小安是陳家大屋項目負責人之一，他對南方周末記者解釋，修水陳家是文化大家，代表著傳統(tǒng)文化最精髓的部分，政府非常重視對陳家大屋項目的開發(fā)。

2019年10月，上述二十余農(nóng)戶收到“房屋征收公開信”，限定在2019年10月22日—10月31日內(nèi)，完成項目紅線以內(nèi)的房屋征收。補償標準為磚混結構每平方米1150元、磚木結構1010元、土木結構930元，簡易結構、棚架結構、臨時建筑、禽畜棚舍不享受以上代建基準價補償。但是，陳小安沒有具體解釋這一標準出臺的依據(jù)。

“這個標準太低了，我們肯定不接受?！倍鄳艮r(nóng)房有的已拆除，有的被征收，多名當事人表示，不能接受這一結果。謝小榮從自己家里“被趕出來”，房子正被改造成游客中心。他說，這座二層樓房建造花費三十余萬元積蓄，“一平方米一千多元，連造價都不夠”。

對此，陳小安回應南方周末記者，有一些村民想要最高的補償標準，但這沒辦法滿足的，之后會按照相關規(guī)定進行協(xié)調(diào)，“是哪一類房子，就補償哪一類”。

村民們進行持續(xù)“斗爭”。謝小榮說，如果補償合理、到位，愿意配合開發(fā)工作。

抗爭最后以失敗告終。《修水報》一則報道稱，2020年3月21日上午，寧州鎮(zhèn)干部組織挖機拆除被征收的房屋，不到一小時順利拆除兩棟房屋。寧州鎮(zhèn)舉全鎮(zhèn)之力，采取突擊作戰(zhàn)方式，半個月不到的時間，完成12戶11棟房屋的拆除工作。

另外，異地另劃宅基地的承諾至今沒有兌現(xiàn)，不少村民依然無家可歸，只能寄居他所。他們頻頻前往鎮(zhèn)政府咨詢，得到的回復皆為正在平整規(guī)劃土地。

謝小榮介紹，就在前不久，又有村民收到拆遷通知，這次拆遷的范圍更廣、更大，有些農(nóng)戶可能會移民到幾十公里外的村落。

陳小安解釋，項目總共有兩期規(guī)劃，目前一期項目基本完成，二期規(guī)劃正在加快上馬?！笆艿接绊懙臅嵋徊糠帧?，他說，拆遷安置堅持“四個滿意”原則，安置補償會按照規(guī)定標準執(zhí)行，只會給村民帶來好處，“老百姓只會在這個上面收益，只會賺錢”。

“有辱斯文”

在王何明看來，這場持續(xù)近十年的官民糾紛，其實可以有另一種命運：“陳家大屋延續(xù)兩百余年，生息一直沒有中斷，從保護文物的角度出發(fā)，應該保存這份生氣?！彼f，沒了生機的陳家大屋就是一個空殼子，只是一座沒有靈魂的老宅子。

北京市才良律師事務所主任王才亮律師，專門從事拆遷法律制度研究和相關訴訟業(yè)務二十余年，他的法律觀點與王何明不謀而合。他認為，即便是出于保護文物的目的，同樣承認原住戶的所有權，允許其不遷出文物單位，只是住戶要承擔起修繕、保養(yǎng)的義務。

王才亮對陳家大屋動遷進行法律分析后解釋，無論是8戶原住民，還是開發(fā)范圍擴大后的二十余戶，如果房屋不是因公共利益而需要拆除的，都有權利保有自家房產(chǎn)的所有權，拒絕征收或者拆遷。征收陳家大屋內(nèi)8戶房產(chǎn)的名目為“新農(nóng)村建設”，按照政策應該征得房主同意并以市場價進行補償；至于大屋外二十余戶房產(chǎn)的征收、拆遷，目的用于旅游開發(fā)項目，屬于商業(yè)行為，不能夠強拆、強征。

“我們不同意，就對我們使用流氓手段。”陳欽恪回憶，除了自己被“叫去談話之外”，他的兒子、妹妹以及另外的一名同姓本家，也被鎮(zhèn)里干部“強制留置”。

說到激動處，陳欽恪身體前傾，伸直胳膊，說：“簡直有辱斯文”。

謝小榮補充說，2020年3月21日，寧州鎮(zhèn)黨委一名副書記與“拆遷公司”人員，與其和家屬有肢體沖突。南方周末記者致電這名干部，對方拒絕接受采訪：“我們不接受采訪，要批準才可以。”

《修水報》上述報道稱，寧州鎮(zhèn)由43名干部組成“突擊作戰(zhàn)兵團”進駐竹塅村，分成3個小組上戶動員12戶群眾拆遷。從上戶動員、附屬物清點、協(xié)議簽訂、督促搬遷到房屋全部拆除，全程只用13天時間。

對于陳家大屋的開發(fā)，“陳門五杰”直系后代也曾表達過看法。王何明說，“陳門五杰”后人曾于2005年、2013年集體回鄉(xiāng)省親，縣政府打算開發(fā)陳家大屋，也曾拜訪陳家子孫，以期得到道義上的支持。

“我們當時反對過。”2020年9月4日，陳寅恪小女兒陳美延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寶貴的資金應該用于興辦學校等，不宜鋪張浪費，所以一度反對重修陳家大屋。后來被人勸說，開發(fā)項目可以讓當?shù)卮迕衩撠氈赂?，便沒有再提反對意見。

如今“陳門五杰”后人已開枝散葉。王何明介紹，陳寅恪的3個女兒均超過八十歲，陳美延原為中山大學化學系老師。

陳美延對南方周末記者回憶，多年前回老家探望，比較深刻的印象有兩個，一是祖宅保存還算完整，二是還有幾戶族人在屋內(nèi)居住，但生活不算富裕。

陳美延表示，她們力量微薄，如果有利于當?shù)乩习傩?，當然是好事；如果有可能損害老百姓利益，那就要慎重行事。不過，自己年事已高，對于具體的保護和規(guī)劃內(nèi)容并不清晰，不好隨便表態(tài)。

實際上，“陳門五杰”在修水縣早已有著巨大影響力。修水縣的散原中學，即是以陳三立的號來命名。在1990年代，縣城就修建了“五杰廣場”，塑有五位人物的石柱浮雕頭像。按照規(guī)劃方案，陳家大屋項目會增設陳氏文化紀念園：“弘揚陳門五杰深厚文化底蘊和良好的家風家規(guī)家訓”。

“陳家大屋項目，號稱是要弘揚書香文化、人文精神，但是開發(fā)過程與陳家大屋代表的文化、精神是背道而馳?！蓖鹾蚊鞲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