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談論寫作,寫作的動因、動力問題時,一定是我們發(fā)現(xiàn),或許就在我們身邊,一些才華出眾的人,創(chuàng)作勢頭良好的人,忽然就消失了,不見了。就像在一場體育賽事中,不斷地有人掉隊、離席,堅持到最后的總是少數(shù)。
當然,寫作成效和時間投入之間,不能說就是正比關系。但深度寫作、有價值的寫作,對寫作者才智的苛求以及對時間的耗費都是驚人的。而且,孜孜不倦,皓首窮經(jīng),一輩子從事寫作的人,無疑也令人敬佩。
寫作的動力或持久動力,事關寫作本身能否有效展開,并進一步擴展下去,或最終完成自我的問題。想必,這也是很多寫作者會經(jīng)常自問的。
有的作家說,寫作的動力來自童年的苦難;有的作家說,寫作的動力來自生存的恐懼。如果這樣,他們的寫作便于自我療治或拯救有關,這是生命的內(nèi)在需求,會是一種持久動力。當然,更多作家往往輕描淡寫地說:僅僅是喜歡。對文學的喜歡,對表達的熱愛,也是一個重要因素,是寫作的動因,但由此產(chǎn)生的寫作慣性有時會持續(xù)一生。
寫作的動力,不外乎寫作者的內(nèi)在需求及外力推動兩個方面。如果細究,會呈現(xiàn)多種因素。我們還是聽聽以下幾位詩人、作家怎么說,鮮活、具體的個人經(jīng)驗和認知總是可信的。
——主持人王可田語
尚飛鵬
中國作協(xié)會員,陜西省藝術(shù)研究院研究員。出版詩集《情王》《情后》《舞者》《膜拜大地》《藍調(diào)》《雙乳》,出版文論集《說話》,歌曲集《音樂思維》。詩集《情王》榮獲陜西省第八屆文學獎。擔任八集紀錄片《路遙》撰稿人,并榮獲“第七屆中國紀錄片國際選片會”十大紀錄片獎。
一個能夠堅持一輩子寫作的人,在現(xiàn)實中并不少見,但絕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為一個人一生要遇到這樣和那樣的挫折與災難,也會受到各種各樣的誘惑,很容易半途而廢。一生持續(xù)寫作的人,必須排除這些干擾,才能專心在一件事情上,能不能成功是一回事,這種精神令人敬佩。
持久的寫作是由很多因素集結(jié)而成,才能合為一個巨大的動力。一般來說,首先是愛好和興趣,喜歡寫并且有寫作的天賦,有寫不完的體會再加上勤奮,才可能把寫作作為一生的追求最為常見。當然,也有為名利寫作的,也會是一種動力,但當名利不能實現(xiàn)時,這種動力就消失了,這種寫作往往不會長久。
我一直以為,從事任何一種職業(yè),或者某種業(yè)余愛好,能夠持久的連續(xù)不斷的堅守,就是因為長期的生活習慣,好的習慣是通過良好的教育獲得的,這是最根本的動力。就像一個好人,他(她)一開始就有明確的目的,知道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日積月累做好人成了一種習慣。反之,一個錯誤不斷的人,是因為他一開始就養(yǎng)成了某種惡習,久而久之就變成了一個有不良習慣的人。
我以為思考、思維、思想是表達生命的重要動力,由此而產(chǎn)生的生活體驗、情感訴說、人性刻畫,都是寫作過程中的必需。我要強調(diào)的是,什么樣的人生觀決定什么樣的立場,作為一個善良而具有慈悲心的作家,這個動力是建筑文學大廈的基石。
還有潛意識的動力,無法用語言形容和描述。歸根結(jié)底寫作的整個過程,也在不斷修煉和矯正自己的思想和行為。我寫作40年了,已經(jīng)習慣了寫作的生活方式,可以說是思維決定了寫作,寫作的動力是世界觀的正確方向。
第廣龍
1963年8月1日生于甘肅平?jīng)?,現(xiàn)居西安。中國作協(xié)會員。參加詩刊社第九屆“青春詩會”、第九屆“青春回眸詩會”。已結(jié)集出版九部詩集、十部散文集。甘肅詩歌八駿。獲首屆、第三屆、第四屆中華鐵人文學獎,敦煌文藝獎,黃河文學獎,冰心散文獎。中國石油作協(xié)副主席、西安市作協(xié)副秘書長。
在這里,我把寫作限定在文學這個范疇來表達一點看法。
有時我想,作品發(fā)表不給署名,也沒有稿費,還會有人寫作嗎?答案是肯定的,有。不過,數(shù)量會特別少,就像集市散了一樣。
由此來看,名利是一個寫作者的動力,是能夠成立的。再極端一些,寫作不光沒有實的虛的好處,還可能遭殃,危及人身安全,還不放棄,還那么在乎,那么,支撐這個人的,一定是精神因素。這個精神,特別重要,不是一般的重要。幾乎沒有比較物。這也許就是狂熱,就是文學的重癥患者吧。
那么,我自己怎么回答這個問題?
很小的時候,我喜歡上了文學,覺得美,覺得那是另一個世界,我讀了能讀到的書,甚至,我讀一些語法書,就是為了讀到其中舉例的名家作品的片段。不由自主的,我在小本子上寫下自己的感受。這個感覺,就跟學會說話,開始說話了一樣。
幾十年過去了,我變老了,要說一直沒有中斷的,還像當初那樣保持的愛好,只有一樣,文學寫作。
我經(jīng)歷過太多的失敗,既有寫出來不被承認的,也有自己否定了的??墒?,我還在寫,我圖的是什么呢?要說名,得到了一些;要說利,也得到了一些。但都是有限的。
我不用琢磨也能找到根本原因,那就是通過文學,我能對自身,對生命,對我所處的這個人世,進行自由的、本性的表達。這個給我?guī)順O大的快樂和滿足。這個,是我持續(xù)寫作的動力的源泉。
這個表達,對于我來說,是我的,是新的,是具有發(fā)現(xiàn)意義的。
生而為人??傁雽懴曼c什么,總想說上些什么,才覺得沒有白活一場。
成 路
1968年6月生于陜西省洛川縣石頭街。靈性寫作的探索者,編審。著詩集、詩學理論、非虛構(gòu)作品等12部。榮獲第二屆柳青文學獎、中國首屆地域詩歌創(chuàng)作獎、第八屆中國·散文詩大獎、魯迅文學獎責任編輯獎狀、延安市有突出貢獻專家等。中國作家協(xié)會、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
這個問題得兩說。一是為什么寫作,這是個動機的問題。我這里說的寫作不是謀生的職業(yè),而是取向于哲學和藝術(shù)的行為。初期可以是沖動的,無意識的,完成某種任務或愛好。但有一點尤為重要,那就是寫作者自己的生命需不需要這種勞動——無欲念的,本真的自我勞動。只有弄明白了這點,知道了我(寫作者個體)需要寫作,那就好辦了。二是持續(xù)寫作,其實簡單點說,就是堅持,動力便是生命的需要,這是一種自我培養(yǎng)的結(jié)果或者說養(yǎng)成。只有如此,寫作成為了個體提升力量的行為,也就有了動力。我在詩學札記《“夢”和“想”是詩歌框架里的重要元素》里,有過類似的表達:“當我們有了一個明晰的分揀,那就有了一個寫作方向——用批判的力量,倡導向上的精神,這就是寫作難度的問題。寫作的難度是需要寫作者自己的一個預設,這和別人沒有關系。前邊說過一個詞‘自體,如果這個詞在作品里實現(xiàn)了,那就是已經(jīng)和他者有了區(qū)別,自己的作品就像自己的符號一樣存在了。這是完成了一級的寫作難度跨越,下來呢?破。保持自己以往的寫作策略和語言應用方式,這是給閱讀者看的,而自己在內(nèi)部進行破壞,每部作品,每個時期的作品都在變化,都在自我超越,這才是終生的寫作難度。一個寫作者終生都要在難度中度過,那快樂嗎?我經(jīng)常這樣問自己。寫作的過程是焦灼、苦悶、憂郁,還經(jīng)常在非人類正常的生物鐘中勞作,的確是不快樂的。但是,當面對自己用紙和字構(gòu)造的世界時,你會不管外面的現(xiàn)實是多么的浮華,你的心歸于安詳?!?/p>
宋義軍
1963年生于陜西省銅川市,祖籍山東海陽。作品見《延河》《延安文學》《長安詩刊》《西安晚報》等報刊,獲2017陜西詩歌年度詩人獎。
人生就是測不透的曠野。
當你走進這遼闊的空間,不管你愿不愿意,你注定要與無數(shù)的愛與恨擰在一起。在這寂寥的空闊中,你或是三五相伴,或是踽踽獨行,我們的心,總是要有一個相慰籍的伴侶,這個伴侶,就是文學!
在每個青春涌動的夢中,文學曾是神圣的殿堂!在向殿堂跋涉的路上,浩浩蕩蕩的人流,逐漸地寂靜了,他們心中的火,慢慢地熄滅了!可還有一部分人,他們孜孜矻矻,“十年磨一劍”,向著心中的殿堂跋涉。
火怎樣才能長燒久旺,除了不停地加柴,幾乎是別無它法,若不是癡心的愛,這幾乎是無法堅持的愚人的事業(yè)!
多少火在熊熊燃燒以前熄滅了,只留下一片狼藉與濃煙,他們沒有看到鮮花與甘泉。
但還是有無數(shù)的人在堅持,他們感謝那些給他帶來力量與希望的作品;他們也希望自己的創(chuàng)作也一樣能給別的人帶來希望!他們上接前賢,下啟后來,文以載道,方能文脈不絕。
真正的文人,是甘愿蘸著自己的血來刻畫人生,他們在那測不透的黑夜里燃起玫瑰的篝火。在夜的幕布上,火在一刻也不停地舞蹈!多少被感動的心,尋找到了那點燃生命的光明。這光明,只有大無畏才能點燃,只有大無私才能產(chǎn)生。
也只有這一刻,文學才依然神圣!
羅 至
現(xiàn)居陜北。著有詩集《掌中之樹》《旋轉(zhuǎn)高度》。曾獲魯藜詩歌獎一等獎、延安文學獎、陜西詩歌年度詩人獎等。
內(nèi)心的召喚。寫作這一種活計,沒有誰強迫我去寫,甚至有的親人一直勸說我不要去寫,但我為什么還一意孤行?因為我服從了內(nèi)心。寫作是不是初心?一次與幾個寫作的朋友討論這個問題,一致認為:初心是最初的喜歡,但能持續(xù)至今,就是內(nèi)心的召喚。內(nèi)心召喚我進行沒有雜念的寫作,不計成敗的寫作,寵辱不驚的寫作。更多時候,我難以達到,但我做到了寫。
無形的使命。我不否認使命感太強的寫作,但那是凌云于創(chuàng)作之上的寫作,不能說對寫作造成了全部傷害,但極有可能使寫作變成了附庸。我理解的寫作的使命是無形的,由于我的根脈、認知、信念等等,促使我寫下貌似有使命感卻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作品,比如關于故鄉(xiāng)、親人、土地、河流等等的詩句。無形的使命是根深蒂固的,是命中自帶的,自然也是我寫作的動力源泉之一。
夢想的沖動。寫作到了一定年齡,我的夢想已經(jīng)不是所謂的世俗功名,當然這些東西一度曾令我向往而不得,但到這一階段我真正渴望的,是寫下一首好詩。“寫下一首好詩”,有時反復念叨這句話,我忽然變得異常激動,如果獨處一室,我會不停地來回踱步,似乎馬上就有寫詩的沖動。這種沖動肯定是詩神給予的,我會感恩,哪怕還沒有開始動筆。
神秘的愉悅。每個人的寫作狀態(tài)不同,相比之下,我更信任那些一揮而就完成的篇什,它們可能不甚完美,但一定是不會重新來的。而寫這首詩的過程,是一種很特別的過程,往往冒出第一句,一首詩可能就開始了:如果是早年,我握筆的手指會因興奮而抖動;而現(xiàn)在,我的鍵盤為了搶速度,打出來的一大部分是同音的錯別字。這種愉悅的寫作經(jīng)歷,雖然不是每次都有,但同樣令我上癮。
酈 楹
女,祖籍河北,現(xiàn)居西安。著作詩集《低調(diào)的正午》《夜間旅行》。
在生存與生活之間,時間似乎是一個嬉戲者,它是生存中最沉重的部分,又是生活中尚未被鈍化的世界的原初、世界的本體。我們在寫作中尋找生存和生活的距離,在炙烤與雕琢之間追尋二者之間的經(jīng)度,或者是維度。生存似乎能給我們的,只是時間清晰的輪廓。生活似乎給我們的,卻是莫名存在的希望。我們被置于時間的形式里,生存與生活在混沌和清晰的空間之中浮動,在焦躁與沉潛之間徘徊。寫作成就了這樣的一種誘因,或者只是另一種存在的可能。
什么是熱愛?當日積月累的生存變得日益沉重,我們的腦海已經(jīng)干涸,不斷堆積的暗礁和碎石隨處可見,我們看見自己暗淡的影子,穿過薄霧。那個內(nèi)心的自己被拋向空中。我們充滿恐懼。汽車、生意、住房、賬戶,我們眼見自己被越來越多的具象控制,內(nèi)心豐滿的例證越來越乏善可陳。于是,我們向已知的目的地追問,從而保證我們對獲得與損耗疊印出的成熟,依舊充滿著期待。于是,我們告誡自己,生活的關卡也就是寫作的關卡,與生存無關。
生存的陷阱累積了太多時間的垃圾,但它仍是我們的家園。一千個多元狀態(tài)和每一個封閉個體之間的取舍基本是相同的。忽略掉我們無法洞悉的部分,騰挪出最局部的經(jīng)驗用來安慰自己。盡管,對于時間的無情我們早已心知肚明,它既是情人又是仇人,它既是回憶又是未來。它既是此岸又是彼岸。我們心中升騰的火焰被它激烈,又被它熄滅。用寫作將自我與時間隔離,用寫作將流逝刻畫于我們心中,是一種近乎于完美的形態(tài)。至于答案如何,誰又知道呢。
蔡 淼
作品散見《詩刊》《詩選刊》《星星》《綠風》《散文詩》等文學期刊。
其實,我一直認為寫作就是為了更好地遇見另一個“我”。
在我的寫作過程中,我是很享受寫作帶給我的快感的。無論是虛構(gòu)還是紀實,我都是在與另一個“我”對話,這個“我”是與現(xiàn)實中的我截然不同的,有著無所畏懼的宇宙和星空,在“我”的世界中完全可以忽視現(xiàn)實世界的倫理和規(guī)則。與“我”對話的每一秒鐘都是嶄新的,是獨一無二的?!拔摇毕袷且粋€深不見底的神秘黑洞,它占據(jù)了我生活很重要的一部分,成為我寫作的信仰。如果停止寫作,我想這個“我”就會瀕臨死亡,那么這對現(xiàn)實中的我也是一次滅頂之災。
沒錯,寫作是與靈魂對話,是文字進入另一個世界的通行證,是匍匐在深夜的明燈。寫作,它記錄和敘述著我生活的走向,它帶給我驚喜也帶給我困惑?!拔摇迸c我在寫作中一同成長,未來的“我”是怎樣的,它往往取決于我筆下的每一個字符,有時,甚至是每一個標點符號都賦予了鮮活的生命。它們像我的孩子一樣,每一個都是我的摯愛。無法想象,我停下寫作,它們的命運會怎么樣,我想為了更接近另一個“我”,寫作是唯一的途徑,這也應該是我寫作的持久動力吧!
靳 朗
1996年11月生,山東省作協(xié)會員,比較文學碩士在讀,作品散見于《作品》《山東文學》《青春》《青島文學》等。
我時常想,從事寫作意味著什么?為什么在諸種技藝中我獨獨選擇了寫作?為什么我會在青春期萌生成為作家、成為詩人的念頭?克羅德·西蒙說他當作家的原因很簡單,不過是因為除了寫作不會別的。在我的成長經(jīng)歷中,也是如此。年少時嘗試了諸種技藝,修習鋼琴、繪畫、書法,都以失敗告終。中學時我萌生了成為作家的念頭,因為要學習音樂、書法、繪畫,都要下苦功夫,而我天性是吃不了苦也不肯吃苦的人,寫作是我不吃苦就會的事情,我也只會做這個事情,在其他事情上,我是多么愚鈍,學琴記不下譜子,唱歌總是跑調(diào),畫畫線條粗糙,我只會寫作,所以從事寫作。
對我而言,寫作不是多么神圣的事情,就像花匠從事栽花,郎中給人看病。作家,在我理解中,僅僅是從事寫作的人;詩人,僅僅是從事寫詩的人。跟別的職業(yè)一樣,并沒有什么神圣的。譬如花匠的一生就是不斷地栽種花朵,等候它的成熟,及至衰敗,再重新栽種新的花朵。作家、詩人也是文學花園里的花匠,不斷地栽種花朵,等候它的盛開,這盛開是自然而然的,沒有什么目的,就像王維的詩:“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蔽抑徊贿^是一個小小的花匠而已,并不神通,左右不了什么,僅僅是種下它,任它自由地生長,等候它的盛開,它敗落了,又將種下新的花朵,繼續(xù)等候它的綻放與衰敗,不斷地勞作、等待,等待、勞作,存在、虛無,虛無、存在……寫作的原動力或許正是來自于此。
欄目責編:王可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