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陸克寒,生于1964年,文學評論家,常州工學院人文學院教授,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一
那真的是一處令人向往之地!
我說的是法國作家左拉的別墅:梅塘(Médan)。這個域外地名的中文轉(zhuǎn)譯,巧妙構造出一則清幽素雅的漢語意象,仿佛天衣無縫的靈敏戲法,轉(zhuǎn)身之際就手點厾出古意悠然的水墨小品,“法式場景”便出落成“中國氣韻”,宛如禪指輕觸,隨即花開滿庭,“梅塘”這個名稱就在漢語里清輝流轉(zhuǎn)……
梅塘無梅,也沒有池塘。假如你依照漢譯地名的意義,去那里尋覓“梅花三弄”“池塘春色”這類意境,必定會大失所望。倒是有一條河,那條名滿天下的塞納河,在它前面不遠處日夜流淌,優(yōu)雅而婉轉(zhuǎn)。2010年,翻譯家余中先慕名尋訪而去——
從巴黎的圣拉撒路火車站出發(fā),乘坐前往芒特-拉若麗方向的郊區(qū)短途火車,不用半個小時,便到達了西郊的維萊納車站。下車后步行,沿著塞納河邊上的一條公路北行十來分鐘,就到了小小的梅塘鎮(zhèn),大文豪左拉的一處故居就在那里。①
其時距離左拉去世,已百年有余;距離他購置梅塘別墅,更隔著一百三十多年的光陰。1877年,長篇小說《小酒店》問世,出人意料地大受歡迎,既給左拉帶來巨大聲譽,也使他獲得豐厚收入。一直以來,因為手頭拮據(jù),他在巴黎居無定所,屢屢搬遷,常致身心俱疲;如今,手頭陡然闊綽,他首先想到的便是置房安家。巴黎城內(nèi)太過嘈雜,他想要一處安靜場所,但又不能離開巴黎太遠。尋尋覓覓中,便在西郊梅塘不期而遇一幢小樓,還附帶一小塊地皮,他一眼看中,立馬買下——便是他的梅塘別墅了。
小樓兩層,有點局促,束手束腳的神態(tài),模樣已顯陳舊,甚至還有些破敗。但左拉并不在意,他心里自有盤算,破舊是可以打理的,他需要一處交通便捷的近郊住地,眼前這塊處所真正打動他的,是周遭環(huán)境的寧靜和優(yōu)美。1877年某天晚間,在全家寄住的公寓房內(nèi),他對濟濟一室的朋友們宣布:“我在梅塘買下來一個小破樓。”他解釋說:“我是為我的母親買下它的,她在城里住膩了。當然同時也為我,當我的工作太滿溢時,我可以去那里住一下?!雹谒穆曇粲悬c顫抖,分明是壓抑著欣喜。
我們?nèi)缃耠y以考究左拉遷居梅塘的確切時間,但知過后不久,一眾好友便相約前往梅塘拜訪了?!拔覀儊淼搅艘粭澃咨男乔埃瑯乔熬褪腔▓@,花園里種了五彩繽紛的花卉、蔬菜,花園四周就是農(nóng)田,有一條鐵路穿過”;跨越門檻時,其中一位開心而幽默地對主人說:“您知道,我的老兄,下一次我來的時候,我要帶一棵樹過來。”③
自從遷居梅塘,別墅的改造、興建幾乎一日未停。左拉對建房造屋擁有揮灑不盡的興致,他的建筑熱情源源不絕、經(jīng)久不衰,一如他旺盛的文學創(chuàng)作激情?!懊恳淮?,來賓們下火車后都會面臨一片永恒的工地。左拉一買下這片地產(chǎn),就叫來了一隊工人建房屋,一干就是十五年。他讓他們裝飾老房子,設計新建筑,一點一滴地,漸漸擴大著房產(chǎn)。左拉夫人以鐵腕領導著這隊人馬——工人和仆人,確保每星期六支付工錢?!雹茏钕瓤⒐さ氖且淮彼姆叫螛欠浚N緊兩層樓的老房子,拔節(jié)而上,四層結頂,新舊兩樓高矮錯落,景象有些觸目驚心。莫泊桑見此,莞爾一笑,感慨道——
這簡直是一個巨人拉著一個侏儒的手!⑤
左拉本人卻頗為得意,他將新樓命名為“娜娜樓”——《娜娜》是他的最新長篇小說。他自己設計房間布局及裝飾,餐廳、廚房、臥室、浴室各得其所、各美其美,頂層做成大書房,橡木書桌、石頭壁爐,壁爐上方刻著他的座右銘——“無一日不寫一行”。1886年,老房子的另一面又豎起一幢新樓,棱柱狀,樓頂呈三角形,左拉為它取名——“萌芽樓”,因為建造費用為長篇小說《萌芽》的全部稿酬。
后人推測:左拉興致勃勃的造房“癖好”,源于他幼年所受家庭熏陶,他的工程師父親便是一位資深“建筑迷”。但我相信,左拉的建筑愛好,他對設計與裝飾的郁勃興趣,以及近乎挑剔的精細講究,與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熱情和精雕細刻的追求,具有內(nèi)在的一致性。一如他以文字造就屬于自己的文學世界,他也以建筑營造自己的一方園地。他在巴黎郊外精心營構梅塘別墅,在紛亂塵世辟一塊清寧之所,一如他苦心孤詣虛構自己的文學世界,欲求于亂嘈嘈俗世厘定出道德秩序來。這樣看來,左拉用自家小說命名自家建筑,委實隱含著別一層深意。他一面創(chuàng)作小說,一面營造建筑,就像一位虔誠的工匠癡迷于祖?zhèn)魇炙?,沉浸在每一個細節(jié)中;他孜孜不倦打造著自己的小說世界和建筑空間,以便在紛擾人世好安頓自己的靈魂,還有肉身。
二
那真的是一種令人神往的文學生活!
自從左拉購置下梅塘別墅,與他交往密切的青年作家——于斯曼、埃尼克、都德、莫泊桑等,便時常前來聚會。塞尚有時也欣然前來,這位嶄露頭角的畫家,被印象派視為后起之秀,現(xiàn)在卻與他的印象派師友們漸行漸遠,他發(fā)誓要走自己的路。好客的左拉對朋友們說:“你們知道這所房子的大門是為你們敞開的。你們什么時候覺得它討你喜歡了就過來,或者如果你們閑著的話,每天都可以過來?!雹耷∨c主人的熱情、豪爽匹配,梅塘別墅的“飯菜好得沒話說”⑦,美食的誘惑無法抵擋,莫泊桑說:“我們都是饕餮之徒,左拉一個人的食量就抵得上三個普通的小說家……”⑧飯后,他們有時去釣魚,“這時候埃尼克就顯示出了才華,同時卻讓左拉頗感絕望,因為他只會從水里釣上來幾只拖鞋?!雹嵊袝r,眾人一起乘船渡過塞納河,到對面小島去散步。船名“娜娜號”,當然也是船主左拉命名的;劃船者通常是莫泊桑,他喜歡操槳這活兒。靠岸后大家上島,莫泊桑獨個留在船上,仰面躺倒,船身隨波搖擺,他則閉目遐想,“天氣溫和,晴朗異?!?,他悠然享受這片天地的安寧和純粹,直到夜晚悄然而降,“空氣中滿溢著草葉的清香”⑩。
但更多時間,他們圍坐在左拉的大書房里,海闊天空地神聊。他們談論到梅里美,有人由衷贊美他:“多么有魅力的講故事的人??!”于斯曼卻偏不認同:“一個講故事的人,就是一個因為不會寫作,就肆意兜售瑣碎小事的先生?!彪S后,他們“列數(shù)起了所有的著名故事人”,一致認為“最優(yōu)秀的,當數(shù)那位身材高大的俄國人屠格涅夫,他幾乎算得上是法語寫作的大師”{11}。他們?nèi)绱岁胺袂拜呁校H有指點江山、俯仰千古的書生意氣,青春才華與激情滿溢而出,任意揮灑。
他們志趣相投,聚集成一個文學群落,后世名之——“梅塘集團”。左拉自然而成群落領袖,此間情形正如莫泊桑后來追述——
我們只是幾個好朋友,一種共同的尊敬之情讓我們相遇在了左拉的身邊,而后,性情方面的一種親和力,對種種事物的一種相似感情,一種相同的哲學傾向,讓我們團結得越來越緊密。{12}
其時,正值左拉自然主義文學思想醞釀而成,他向眾人講述他“未來的小說,他的文學思想,他對各種事情的觀點”。他的語調(diào)聽上去就像情動于中的真誠布道,他自己沉浸其中,他充滿靈性的思維則感動著所有聆聽者。他們一致反感長久流行的浪漫主義,認定一個浪漫主義作家就是“面向貴婦人的小說家”,“他只不過是一個江湖騙子,或者是一個大傻瓜”{13}。
通過浪漫主義者那華而不實的感傷癖,通過他們那對法則和邏輯的系統(tǒng)性無知,蒙田和拉伯雷的古老常理、古老睿智在我們的國家?guī)缀跏幦粺o存。他們用諒解的概念替代了公正的概念,在我們中播撒了一種充滿憐憫和感傷的情感,它已經(jīng)取代了理性。{14}
“梅塘集團”指責浪漫主義者以“理想化”和“感傷癖”放逐了文學的理性精神,背棄了法蘭西文學的理性傳統(tǒng)。左拉諸人強調(diào)文學對現(xiàn)實世界與生命的真切感受:“在觸及我們感覺的事物之外,我們什么都想象不了”,“我們只有這樣一個唯一的對象:存在和生命,我們必須能夠理解它,通過藝術來表現(xiàn)它。”{15}所謂“能夠理解它”,意指理性分析的能力。而在理性分析的基礎上,“通過藝術來表現(xiàn)它”,則是文藝創(chuàng)作要義所在?!懊诽良瘓F”既確認理性為文藝創(chuàng)作的邏輯基點,理性精神便躍升為其文藝思想的內(nèi)核——這與崇尚“情感”的浪漫主義,立地表現(xiàn)出劃界對峙的姿態(tài)。
看起來,左拉諸人的文學觀似與現(xiàn)實主義一致,但他們執(zhí)拗地抗拒巴爾扎克式的現(xiàn)實主義,認為其“典型化”原則也是對“存在和生命”的一種人為“拔高”。在斷然否決浪漫主義、又執(zhí)意抗拒現(xiàn)實主義的局況下,轉(zhuǎn)首掉頭別求新徑自然成為唯一選擇。適逢其時,19世紀法國思想新變涌動,左拉直面遇見實證主義哲學,孔德、丹納等人將社會現(xiàn)象及人類精神歸結于自然法則的思路,將其文學認知引向自然科學;而19世紀后半期新興的遺傳學說、細胞學說等,又為左拉等人重新釋讀現(xiàn)實社會、打量生命本質(zhì),提供了自然科學的認識資源,其小說人物塑造諸因素即此染帶自然科學的認知蘊涵,便是順理成章的結果。
這是法國自然主義文學的生成邏輯。而“梅塘集團”就像一只碩大的果,生長在自然主義的邏輯藤蔓上。
三
左拉將文學前輩福樓拜,尊為“自然主義之父”。盡管心高氣傲的福樓拜向來是法國文壇的“獨行僧”,他不屑于參加任何文學團體,就像一位虔誠的苦修士,他關上門一遍遍修改自己的句子,口中念念有詞,手頭涂來改去,直到心滿意足才肯作罷,更多時候卻因不能稱心如意而郁郁寡歡。不過,千真萬確,福樓拜關于“作者隱匿”的創(chuàng)作觀點,還有他對小說敘事“客觀而無動于衷”的風格追求,給左拉等后輩提供了文學啟示和創(chuàng)作經(jīng)驗。
1867年,就讀于魯昂中學的莫泊桑得以拜見而結識福樓拜。福樓拜對這位中學寄宿生的關照非同尋常,他與莫泊桑的母親和姨媽均為幼年伙伴,共同生長中凝結著非比一般的情誼。這份關照延續(xù)到莫泊桑中學畢業(yè)離開魯昂之后,并且,從對莫泊桑生活的關心轉(zhuǎn)至對其文學愛好的關切。自1873年起,有好幾年光景,莫泊桑幾乎每星期都將自己的習作寄給福樓拜,并且,每隔一段時日他就從巴黎乘火車趕去魯昂郊外福樓拜家,當面聆聽指教。福樓拜年長莫泊桑近三十歲,他教導后者要養(yǎng)成獨到的觀察力——
觀察人們長期來相當關注并企圖表達的一切,以便發(fā)現(xiàn)別人沒有觀察到和沒有人寫過的方面。
當你走過一位坐在他門口的雜貨商的面前,一位吸著煙斗的守門人的面前,一個馬車站的面前的時候,請你給我畫出這雜貨商和這守門人的姿態(tài),用形象化的手法描繪他們包藏著道德本性的身體外貌,使得我不會把他們和其他雜貨商、其他守門人混同起來,還請你只用一句話就讓我知道馬車站有一匹馬和它前前后后50匹馬是不一樣的。
這是后人時常轉(zhuǎn)述的一則文學史佳話:大約有七八年時間,福樓拜以一位文學前輩的身份,慈愛而嚴格地指導著莫泊桑。其間,莫泊桑的習作既與日俱增,也與時俱進,他的手稿日積月累,堆壘起來著實可觀,但難入福樓拜的法眼,因而沒片言只字面世。我相信這一對師生肯定是較上勁啦:為師的堅守他的文學標準,不肯退讓絲毫,他的嚴格表現(xiàn)出某種不通常理的苛刻,卻是一種高貴的矜持;學生的創(chuàng)作熱情遭遇老師冷靜遏抑,他的倔勁卻被老師的嚴苛激發(fā),他偏要寫出一篇叫老師稱心如意的作品來。這樣的“較勁”其實就是“砥礪”,千錘百煉的不惟是文學表現(xiàn)技巧,更是苦心孤詣、專心致志的創(chuàng)作耐心——是一種專注而高貴的文學態(tài)度。
讓我們回到梅塘,回到莫泊桑日后記載的那個“月圓之夜”——
于是,我們坐下來,在一片沉睡的茫茫田野中,在明亮的清輝下,左拉開始給我們講述那個關于戰(zhàn)爭的可怕一頁,題目叫“磨坊之戰(zhàn)”。
當他講完后,眾人齊聲喝彩:“得把它快快寫下來?!?/p>
他開始笑起來,說:“已經(jīng)做了?!?/p>
翌日,輪到我講了。
第三天,于斯曼講了一個毫無熱情的別動隊士兵的悲慘命運的故事,讓我們聽得十分開心。{16}
接下來,是塞阿爾、埃尼克和阿萊克西輪著講,6個人一共講了6個故事,除了左拉的故事已經(jīng)寫成小說,其他5位大概都是先講故事、后寫小說。讓我們記住這6篇以普法戰(zhàn)爭為背景的法國小說吧:左拉《磨坊之戰(zhàn)》、莫泊桑《羊脂球》、于斯曼《背包在肩》、塞阿爾《放血》、埃尼克《大七之戰(zhàn)》、阿萊克西《戰(zhàn)役之后》——1880年,它們結集出版,題名是左拉取的:《梅塘之夜》。盡管6篇小說水準高低參差,《梅塘之夜》終究是文學史上一則標志性集合,它的面世是自然主義文學的一次集體亮相。
而我更為關注的是莫泊桑?!堆蛑颉穼懢?,他照例郵寄給恩師過目;福樓拜閱后掩不住欣喜,隨即復信,脫口稱譽:“我敢說《羊脂球》是篇杰作?!蔽蚁肽瓷_@時終于吁出一聲長嘆,就在那一刻,他跟恩師膠著的較勁頹然松弛,他沉默的焦慮便沉淀為更沉默的自信和自在。
莫泊桑因《羊脂球》一夜成名,聲譽旋風般傳遍法蘭西。總有后人對此不勝羨慕,卻忘了此前將近十年時間,他承受著默默無聞的寂寥,孤苦地書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