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夫
一
四月的陽光開始有點硬,透過玻璃窗打在門框、打在走廊里白色的墻壁上,經(jīng)過相互漫射后,整個房間、甚至走廊都白茫茫的一片。我把辦公室的4扇窗戶和2道門全部打開,讓辦公室變得通透起來,我擼起袖子,要趁著這難得的朝陽把辦公室結(jié)結(jié)實實、徹徹底底地打掃一遍——彷佛掘地三尺也要把隱藏在某個角落、某塊地板、某道墻縫里的新冠妖魔統(tǒng)統(tǒng)緝拿歸案、一掃而盡似的!
就在這時,業(yè)務(wù)部的老徐滾著“油桶”一樣的身子從走廊東邊向我這邊游過來,游到我辦公室門口的時候,卡那里,不動了。我正忙著拖地板戰(zhàn)新冠呢,拖到門口被他擋住了,我擼了擼口罩,露出鼻子和嘴巴,問:“又怎么啦?”
老徐就像他的名字“徐有吉”——“西游記”一樣:有沙僧一樣的禿頂、八戒的身材,也像唐僧一樣大耳垂尖、銀盤大臉,當然更有唐僧的嘮叨,一旦嘮叨起來,就沒完沒了,像502膠水,粘上后扯也扯不掉,就算扯下,也撕掉你一塊皮。一般人都是能躲則躲,怕粘住。
我判斷,徐有吉這回又有嘮叨的資本了。果不其然,老徐眉頭一皺,把口罩往眉心上拉了拉,臉被捂得更加嚴實,然后湊在我耳邊很嚴肅地說:“主編,馮曉雅不戴口罩了。不知道為什么?”
我停下手里的活,頓了頓:“現(xiàn)在這個時候,防控辦沒有這個要求吧?辦公室里可戴可不戴,自己掌握?!?/p>
徐有吉開始粘了:“那為什么我們還戴,就她不戴?這肯定有問題!現(xiàn)在這個時候我覺得還是注意安全比較好!”
我微閉眼:“哪有那么多‘問題?今天陽光這么好,你也去自己辦公室打掃打掃衛(wèi)生吧,這比戴什么口罩都好?!?/p>
我麻利地重新操起拖把開始往門外拖地,差點拖到徐有吉的腳上,他一跳一跳地挪開,訕訕地走了,邊走邊嘟囔道:“大家都這么說,不是我一個人說她,最好主編你還是問問她什么原因才好哦?!?/p>
我掄起拖把在走廊里劃下一個個扇形波紋。
二
說起來,都怪徐有吉挑事。弄得馮曉雅像西游記里“白骨精”似的,人人見她唯恐避之不及。
其實,馮曉雅像朵寂寞的沙棘花一樣一直安靜地開在我們雜志社。去年八月,一個流火的季節(jié),剛剛研究生畢業(yè)的馮曉雅悶聲不響地安安靜靜地飄落在我的面前:她身材高挑,一襲白裙搖落一樹梨花;長發(fā)瀑布一樣垂直在削肩上,掛一簾幽夢;兩汪碧潭一波三折內(nèi)涵豐富……可惜,剩余的內(nèi)容就全都看不見了——因為有一副粉紅色的口罩像一個忠實的丫環(huán)一樣擋在了小姐的閨房門口:公子請留步。我當時也很納悶,仔細翻看她的簡歷:省美院高材生,研究生畢業(yè),美術(shù)專業(yè),品學(xué)兼優(yōu)……無可挑剔。我想這是美院的高雅以及個性的張揚和舒放,造成她這種自由自在、不拘一格的做派吧?管她呢,只要能把雜志里的插圖做好,只要給雜志帶來靈氣和活力,甭說戴口罩,就是戴防毒面具上班也能接受。我很快安排她到編輯部做裝幀設(shè)計。可是,一月過去,她的版面分數(shù)居然是“零”!也就是說她的績效獎金為零。馮曉雅照樣每天靜靜地坐在編輯部一個角落里,沒有跟我反映任何不適和不公平。
我把編輯部主任小劉叫過來,問她情況,小劉漲紅著臉說:“我看她每天戴個口罩,一聲不吭地坐那里,好像跟我們格格不入似的……所以,我也不好意思‘麻煩她。”
“‘麻煩她?”我困惑地看著小劉,然后點點頭讓小劉走了。
這天早上,我擦了擦滿頭的大汗,拿鑰匙正開門,徐有吉搖著“油桶”一樣的身子緊趕慢趕挪到我身邊,然后粘在后面跟進了辦公室。我把公文包撂在辦公桌上,剛想坐下,徐有吉雙手撐在桌面上,皺起長長的眉毛,微笑著說:“主編,新來的馮曉雅是怎么回事???”
我坐下,問:“有什么問題嗎?”
“難道沒‘問題嗎?——這么熱的天,她天天戴副口罩,大家都說她有問題呢!我說馮曉雅要么就是有潔癖,好像我們雜志社到處都是病毒似的,就她一個人干凈;要么就是受過刺激,不想直面任何人;要么……就是破相了?”
經(jīng)他這么一說,我感覺事情有些復(fù)雜了,一曲“編輯部的故事”已然在淺唱低吟。果然,有一次我到編輯部開策劃會議,很多人都把上面的話“復(fù)制、粘貼”地跟我重說了一遍!
從此,編輯部的人都對她視而不見。即使都坐在同一間辦公室,也個個像盤在廟堂里的佛一樣,目無旁騖,一心向佛。有一次開全體大會,馮曉雅獨自坐在角落里,口罩遮住了她的臉,我看出她是從容的、自在的??墒瞧渌瞬皇沁@么看的,有幾個遲到的人,寧可跟其他同事擠在一條凳子上,也不愿坐在馮曉雅身邊的空位上!
散會后,我把幾個部主任留下來,嚴肅地告誡:“馮曉雅是正規(guī)美院畢業(yè)的,高材生,不許因為戴了口罩就排擠她、冷落她,甚至嘲笑她!……”
我的話還沒說完,發(fā)行部的老錢結(jié)結(jié)巴巴地嘲笑道:“這么熱、熱、熱的天,還、還、還戴口罩,我看她都快、快、快……”
“快說”我抿了一口茶。
“快、快要捂臭了!”說完,老錢還嬉笑著拿筆記本扇了扇鼻子。
我臉一拉:“不許這么說!電視劇《編輯部的故事》都看過多少年了?難道我們還要學(xué)嗎!”
眾人輕描淡寫地回應(yīng)一句“哦”,然后迫不及待地散去。
望著這些離去的背影,我也低聲沉吟:是啊,馮曉雅這是為什么呢?于是,我決定想方設(shè)法讓馮曉雅摘掉口罩,探個究竟,也好“以正視聽”嘛。我把她請到辦公室,征詢她對崗位調(diào)整的意見,我故意讓她坐在我的對面,特意為她沏上一杯滾燙的茶水,水汽呼呼地往上躥,我客客氣氣地把茶遞到她面前,好讓她接過去,然后摘下口罩小口喝茶。我希望她打開的是一幅畫:瓊苑仙葩,美玉無瑕,清新脫俗,梅蘭高雅……要讓這幅畫掛在雜志社最顯眼處??墒牵枋墙舆^去了,她把茶杯又放回到桌上,一口也沒喝,定定地望著我,等我講話。我微笑著說:不要緊張,沒什么事,先喝口茶吧。馮曉雅眉宇間露出燦爛的微笑,像十五的月亮,清輝照大地。也像觀音菩薩笑吟吟地看著悟空,看他還能變出什么法子來。
還有一次學(xué)習(xí)會,我點名讓馮曉雅讀一份很長的政府文件,我想她會摘掉口罩,運足氣,滔滔不絕地朗讀下去??墒牵]有摘下口罩,而且字正腔圓地流利地熟讀起來,彷佛溪流滑過鵝卵石一樣,光潔無痕。
倒是徐有吉有一次差點目睹到馮曉雅的真容!那是一個臺風(fēng)天,下班后風(fēng)聲大作,徐有吉半道上轉(zhuǎn)身回到單位關(guān)窗戶,因為他的座位靠窗,桌上電腦里還掛著游戲,他擔(dān)心暴雨飄進來造成電腦短路而引發(fā)災(zāi)禍……想到這點,于是他滾著“油桶”身子,努力地小跑著趕到辦公室,一推門,看見馮曉雅正拼命地一扇扇地關(guān)閉編輯部門窗,其時一陣強風(fēng)貫窗而入,呼的一聲掀走了馮曉雅的口罩!徐有吉眼睛一亮!可是馮曉雅手疾眼快,從耳邊一把撈回口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很快地把口罩又戴回去了!徐有吉只能看到馮曉雅在凌亂長發(fā)掩蓋下的半邊腦袋!
“馮曉雅的臉肯定有問題!”
徐有吉跟每位同事講起這件事的時候,都這么斬釘截鐵地說。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一塊去了:馮曉雅破相了!既然人家都破相了,而且也早猜中了,沒有逃出心理預(yù)期,于是大家心里也就釋然了,甚至在內(nèi)心最柔軟處還彈出些許憐憫和同情呢。
隨著秋天的到來,徐有吉的叨逼也漸漸失去了炎夏的熱度和焦躁,變得有些蒼涼。出納蕓蕓在一次感冒時,居然也戴了幾天的口罩,黑黑的,厚厚的,像坐飛機上吸氧似的!大家似乎并沒有表現(xiàn)出一定程度上的驚訝。馮曉雅的口罩“事件”終于摁下“暫停鍵”,她像沙棘花一樣靜靜地扎在美編崗位上。
三
如果不是年初新冠病毒空前絕后、災(zāi)難性襲擊的話,戴口罩的馮曉雅,就像契訶夫的小說——“裝在套子里的人”一樣,成為一個經(jīng)典而沉淀在我們雜志社。熟視無睹而不再被人惦記。
細心的人或許早已從各種網(wǎng)絡(luò)閱讀到,庚子年似乎往往跟災(zāi)難相約而至:1960年三年大饑荒,1900年八國聯(lián)軍進北京,1840年鴉片戰(zhàn)爭……(幾個月來,我那九十高齡的母親也常常嘬著小嘴湊在我耳邊嘀咕:不信你看,今年是鼠年,“庚子鼠、太歲堵”,會更麻煩的?。┪耶斎幌嘈胚@是無稽之談。不過,新冠病毒的陰險毒辣、丑惡猙獰也著實顛覆了正常人的思維。她就像美國民間傳說中最惡毒、最難纏的女巫——貝爾女巫一樣,在偷襲并成功地毒死了老約翰.貝爾后,又攜帶著她的毒藥幽靈般回蕩在世界每個角落。
準確地說,在春節(jié)前三天,我們這座沿海城市不幸淪陷為“孤懸鄂外”的重災(zāi)區(qū),政府頒布三道法令:取消大型活動、減少社交來往、佩戴防護口罩。這天晚上,我們雜志社也將“慶功分歲酒”改成了“抗疫動員會”。我走進會議室時,看見大家一個個低著頭在玩手機。我清了清嗓子,想講話,但是發(fā)不出聲來,因為我戴了一只比較厚的N95口罩,聲音散發(fā)出去后,又被彈回來了,總在口罩里面打轉(zhuǎn)轉(zhuǎn),含混不清。我只好抓住杯罩底部往外拉,這樣聲音就恢復(fù)正常了,能清晰地送達到每個人的耳朵里,不過,下面的人都笑成一團。我看看總算抬起頭來的同事們,彷佛一個個從西游記里走出來:有的佩戴了深藍色的一次性醫(yī)用口罩,像一只封條貼在臉上;有的佩戴了淺黃色的杯罩式N95口罩,像一只小皮球扣在臉上;有的佩戴了嫩綠色折疊式N95口罩,像一塊西瓜皮粘在臉上。最讓人難以啟齒的是,那幾個戴白色杯罩式N95口罩的,就像把女人的一只大胸罩戴在了臉上,口罩中間還有一個小閥門,活脫脫就是一個小乳頭……
我想我應(yīng)該是把一只“小皮球”扣在臉上了,于是我自己也忍俊不禁了。
“這有什么好笑的呢?關(guān)鍵它能救我們的命嘛。”我邊笑邊說。下面笑得更歡實。
“晚上我們一起來跳儺舞吧!”編輯部的小劉雙手捧著臉,站起來,笑得前仰后翻。
“這個戴、戴起來,不被憋、憋死,也要被人笑、笑、笑死!”老錢也學(xué)我捏住杯罩底部往外拉,一本正經(jīng)地說。
徐有吉戴了一只裝有小閥門的白色N95口罩,坐立不安,一會兒將口罩往上拉到眼皮底下,露出蛤蟆下巴,一會兒將口罩往下拉,露出八戒鼻子......他狂躁地不停地將口罩拉上拉下,嘴里嘟嘟囔囔:“戴這個破玩意還不如得病算了,得了病還能躺在家里,不用上班,治療也是免費的,不花錢、不上班,凈療養(yǎng),多好啊!……”
老錢就坐在徐有吉邊上,他挽起徐有吉的胳膊,往外拉:“走、走,我們摘、摘下口罩,到五馬街、街上走一圈、圈……”
“好了,都別鬧了,我們開會吧?!蔽覔]了揮手。
下面又一個個低頭玩手機。我讓辦公室小葉念防控辦文件通知,大家一個個開始抬起頭,安靜地聽著。我的頭輕搖180度環(huán)視會場,看到馮曉雅平靜地坐在右手邊第三排的最后一個位置上,她還是戴那種粉紅色的棉布口罩,燈光輝映下,她的頭發(fā)越發(fā)烏黑,濃墨重彩地流瀉在青山修竹之間,臉色更加清純秀麗,秀眉猶如一灣新月靜臥云端……我驚詫了:原來馮曉雅戴口罩是那么的美!
我正神思遐想的時候,小葉念到最后結(jié)尾:“……新冠病毒防護,必須佩戴專業(yè)防護口罩或一次性醫(yī)用口罩?!?/p>
我回過神來,溫和地問馮曉雅:“小馮,你戴的還是棉布口罩吧?它不管用?!?/p>
馮曉雅大大方方站起來,黑頭發(fā),勻凈臉,亮晶晶的雙眼, 縷縷清醇淌在風(fēng)里面……大家都回頭看她,就像欣賞一幅畫。
她爽朗地回答:“主編,不是棉布的,我這個也是三層熔布的專門防護口罩。”看來她對口罩應(yīng)用知識還是非常專業(yè)的。其實用包容和理解的眼光去看待新事物,一切都會變得美好起來。這樣一想,我再環(huán)視大家,細細地掠過每一張臉,就覺得正常多了。什么“小皮球”“西瓜皮”,甚至“大胸罩”,統(tǒng)統(tǒng)見鬼去,甚至惡心之極。美丑就在一念間。
“戴口罩,真漂亮!”我故意高聲嚷道。
同事們于是一個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編輯部小劉主任,其實婀娜的身材足以撐起女人味,長發(fā)飄飄,一雙丹鳳眼也能釣起無限風(fēng)韻,可是她顴骨比較高,臉頰斷崖式凹陷,有煞風(fēng)景,今天白色口罩戴起來,真是“一白”擋百丑,好看得一塌糊涂。男人們都欣羨地饞貓似的看著她,小劉頓時像喝醉了酒,飄飄欲仙了。老錢后來的講話聽起來居然也不那么磕巴了,因為隔了幾層布,聲音混合,竟然把語音中間斷裂的部分(磕巴)給填補起來了!老錢進行了半輩子的心理治療,人都治傻了磕巴也不見好,沒想到一個口罩就輕輕松松地把問題解決了,老錢把口罩摸了又摸,愛不釋手。
編輯老于談古論今,得出一個結(jié)論:戴口罩是正常的,必須的,跟穿衣服一樣必不可少——
“你看,蒙莎麗娜的微笑經(jīng)典不?就是因為朦朧,讓人感到神秘,讓人忍不住想揭開那層朦朧的面紗來看清她的笑!所以,她是戴面紗的(今天叫口罩)。還有,古代嬌小姐、秀娘子出門也喜歡戴面紗,上世紀歐洲貴婦人出門必戴面紗,否則粗俗寒磣……所以,一般人戴面紗(口罩)是正常的,不戴面紗是挑戰(zhàn)、是革新!可惜,歷史都給世人遺忘了,古文明走向式微呵……”
老于用一段長篇大論對“戴口罩”的作用進行蓋棺定論:口罩就是“衣服”!大家聽著都很舒坦。抗疫情動員會變成了“口罩”分享會,一場“口罩風(fēng)波”暫時風(fēng)平浪靜。
四
口罩既然是“衣服”,就該有冬裝秋套、夏衫春袖之分了,我讓小葉從集團辦公室領(lǐng)了一些不同規(guī)格、不同厚薄的防護口罩,分發(fā)給大家。果然,氣氛活躍多了,以前不少人把我的辦公室當成“審訊室”,路過的時候“噌”一聲就溜過去了,現(xiàn)在我還沒坐穩(wěn),一個個溜進來跟我匯報這匯報那的。老錢還是戴那款厚厚的杯罩式口罩,不過神情清爽多了,他笑嘻嘻地對我說:“主編,以前搞發(fā)行的時候,我把雜志扔到小區(qū)傳達室啥也不說,怕說話不夠順溜鬧笑話,現(xiàn)在我不會啦,每到一個小區(qū)我都要聽聽訂戶們的反饋意見,好好交流交流。這是我的本職工作嘛!”
“是嘛,這么說口罩幫你大忙了!”我贊賞道。
“就是,戴了口罩,人家就不會注意你的嘴巴啦!”小劉拿著樣刊像只歡快的小鹿蹦進來了。
小劉這回戴了一只淡綠色的一次性醫(yī)用口罩,將臉部襯得更加精巧迷人。其實她自己也通過網(wǎng)購配了不少各種型號的口罩,就像衣柜里的衣服,琳瑯滿目,每天更新。小劉紅著臉說:“現(xiàn)在出門不戴口罩,就像沒穿衣服一樣,都不敢見人啦!”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臉上的口罩。小劉講的經(jīng)歷我也感同身受。有一次我已經(jīng)走出小區(qū)門口了,在街上微風(fēng)一吹,臉上晾晾的,摸摸上身,衣服是穿著的,再摸摸臉,原來是沒有戴口罩!路上看到行人,也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擦著走過去。我慌神了,忙掉頭回家戴口罩。
“那你以前為什么不知道‘穿衣服呢?”我沖小劉打趣道
“以前我不知道原來口罩是可以當‘衣服穿的,我們還笑馮曉雅不合群,其實是我們自己‘OUT了?!?/p>
馮曉雅幾乎每天都戴同款口罩,搭配不同的服飾,每次都將她的優(yōu)美襯托得一覽無余,有時像桃花一樣灼人耳目,有時像沙棘花一樣惹人憐愛,有時像菊蘭一樣高潔優(yōu)雅,這時又像一支玫瑰開在春風(fēng)里。雜志社的同事們個個眼羨不已。陌上人如玉,小姐世無雙啊。
“習(xí)、習(xí)慣成自然嘛?!崩襄X一旦感慨的時候,磕巴音還是聽得出來。
小劉邁著雀步走了,老錢哼著小調(diào)走了,徐有吉又拿著一張單子蹭地進來了。
“主編,我補簽一下昨天的考勤單。”徐有吉輕聲說道,語調(diào)一改以前的叨絮,干脆利落。他這次戴一只黑色的熔布口罩,露出慈眉善目,顯出幾分寬和、沉穩(wěn)。我瞅瞅,忽然感覺徐有吉比以前精神多了。
我指了指凳子:“坐吧?!?/p>
“謝謝,”徐有吉并沒有坐下,而是把單子遞到我面前,微笑著說:“昨天上午我出去跑業(yè)務(wù)了——有個業(yè)務(wù)蠻重要的,我來不及打卡,遲到了,現(xiàn)在補個考勤說明?!?/p>
徐有吉應(yīng)該不是一個藏奸?;耍跇I(yè)務(wù)部,雖然一年到頭也沒見談成過一個業(yè)務(wù)(要不雜志社現(xiàn)在也不至于揭不開鍋),但他幾乎每天都窩在辦公室,一張報紙一杯清茶,說東說西說八卦。要說他會遲到、曠工,很多同事都愿意拿純潔的黨性替他擔(dān)保??伤f自己昨天遲到是“跑業(yè)務(wù)”去了,我一聽就“噌”地火往上躥:因為昨天上午十點多的時候,我審核樣刊,有點腰酸背疼,我就站在窗口靜靜地享受暖陽的撫摸,當時我分明看到有個“沙僧頭、唐僧臉、八戒肚”樣的人從對面“天景小區(qū)”緩緩走出來,左看看、右看看努力地穿過斑馬線,然后消失在我們單位大樓里。走路一步一挪的,雖然戴了口罩,看不清臉,但我知道應(yīng)該是誰了!(而且只有他住在這個小區(qū)里。)
“現(xiàn)在都是抗疫情時期,有什么業(yè)務(wù)非得上門去談?不怕把一身病毒帶回來?!”我尖聲質(zhì)詢道,可能是戴口罩的原因,徐有吉絲毫沒有半點察覺。
“我也是這么覺得,可是旅發(fā)委的朋友硬是要我去聊下,說是有個線上旅游活動,問我們感不感興趣?!毙煊屑裾裼性~。
現(xiàn)在的媒體正經(jīng)歷“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期,只要提到廣告,誰都是兩眼放光,還敢說“沒興趣”?
果然,徐有吉放緩聲音說:“要是不感興趣的話,我就把它回了?!?/p>
我摁滅了心頭的不悅和疑惑,輕輕拿起考勤單,不假思索地簽上自己的名字。嚯,這下口罩還成了撒謊人的遮羞布啦!我感覺心里有些堵。
中午,我到單位食堂取盒飯,食堂不允許提供堂食,都是分時段讓員工自己把盒飯帶回辦公室。路上,我們辦公室的小葉緊步上前,擋在我面前,輕聲地跟我說:“主編,您是不是批評過安安?她在辦公室流眼淚了,中午飯也不吃,說集團評優(yōu)指標您沒有關(guān)照到她?!?/p>
我很驚訝:“不會吧!昨天下午她是來找過我,說她今年要評副高,缺少個人榮譽,問能不能關(guān)照下她,把集團‘先進個人指標給她……”
“您沒答應(yīng)?”小葉探詢地問。
“當時我就說了:考慮下。安安似乎也很理解地回了句‘謝謝——不至于呀,總得讓我考慮下吧?”
小葉茫然地說:“那是為什么呢?眼淚汪汪的,說您沒有考慮到她的實際需要?!?/p>
我有些心悸了。原來口罩不僅是“衣服”,還是面具,一副可怕的面具。平心而論,或許誰都在自覺或不自覺地使用這幅面具——
我也不例外。最近一次參加集團經(jīng)營會議,集團要求我們雜志社一年之內(nèi)扭虧為盈,我才接管雜志社一年,經(jīng)年沉疴讓我一招病除,這不是逼小孩子挑千斤重擔(dān)嗎?我一肚子的苦水想往外倒,我想此時我的臉色應(yīng)該是漲成豬肝色了,但當領(lǐng)導(dǎo)微笑著詢問我“你有什么意見沒有?”,我卻鏗鏘回答:“堅決執(zhí)行!”
很多部門的負責(zé)人,一個個嘴巴捂得嚴嚴實實的,瞪大眼睛看天花板,會場鴉雀無聲。
會后,我直想抽自己一個大嘴巴,一副口罩就當真能把自己的嘴巴捂上?!
還有一次民主生活會。集團工會的謝阿姨平時兩片薄薄的嘴唇上下翻飛,唇上一顆媒婆痣如蝴蝶飛舞,口沫如雪,不斷地數(shù)落每個部門對集團工會活動不重視,交會費不及時,一直說到口沫流干,頭腦缺氧,最后一聲“……哎呀,我實在不想多說了,你們部門看著辦吧!”然后“哐當”一聲,身子重重地撂在圈椅上了。不過,這次謝阿姨同樣“照本宣科”一口氣講完這些話后,大家沒有絲毫不適,因為謝阿姨戴了一層白色口罩,把本來白白胖胖的臉全擋嚴實了,人也是靠窗站立的,陽光照射,她的臉上白茫茫啥內(nèi)容也看不見,權(quán)當她是“機器人”在表演。我的臉,則躲在口罩后面偷偷在笑。
——想到這些,我不寒而栗。
五
鐘院士等專家的意見簡單而精準:新冠病毒怕光、怕熱,但最怕口罩阻斷。一周見效、兩周斃命。種種跡象表明,自3月1后之后,魔頭貝爾女巫基本離開昆侖大地,轉(zhuǎn)回到美洲老家,口罩趕走了臭名昭著的新冠惡魔。方寸見長的小小口罩,像亞諾方舟一樣保護著人類,讓人們對她普遍有了親近和好感,也成為人們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一種依賴。暮春四月,當人們以執(zhí)著的信念和奔跑的姿態(tài),趕上并享受暮春最后一絲暖陽照拂的時候,官方也及時宣布:在街上和辦公室等無人集聚的地方,可以不佩戴口罩。
在這個時候,很多人對“官宣”表現(xiàn)出一種失落。比如,徐有吉就反復(fù)自問:“怎么能不戴口罩呢?!”所以,他對馮曉雅不戴口罩的行為表現(xiàn)出非常的驚訝、失望和擔(dān)憂!
打掃完辦公室后,里面亮堂堂的,我舒心地坐下來,取下眼鏡,摘掉口罩,點上一支煙悄悄地抽起來。
忽然,馮曉雅像一陣風(fēng)裹挾著淡淡的清香而來。我慌忙摁滅煙頭,取過眼鏡,戴上口罩,強作鎮(zhèn)定地端坐著,這才仔細打量眼前的馮曉雅:今天她穿一身粉紅色的外套,十里桃花灼灼奪目,烏黑的頭發(fā)流瀉在桃花叢中淙淙跳響,一張玉臉白里透紅精致迷人……如果戴上口罩一切還是那么無可挑剔的完美!唯一的遺憾就出現(xiàn)在嘴唇上:本來是桃腮臉,可是在落幅的時候,有點沒繃緊,就像一個做陶胚的師傅,打磨到最后的時候,突然乏力,稍一松手,弧線就拉長了,走樣了。馮曉雅這個“胚”,幸好師傅及時察覺到了,總體還是保持住了,雖說不是美輪美奐,但絕對無傷大雅。我把馮曉雅從“神壇”上放下來,還她人的模樣。
我輕松地微笑著問:“有什么事嗎?”
馮曉雅漲紅著臉說:“我的臉感染過敏一直不見好,醫(yī)生說要住院,我想請一個月假?!闭f完,馮曉雅輕輕地捂住半個臉。
“……一直是因為臉部感染過敏嗎?”我謹慎地問。
“嗯,現(xiàn)在不能戴口罩了,臉會痛?!瘪T曉雅紅著臉說。
我依稀看見她粉紅的臉上有一些小濕疹在跳躍。
“去吧,好好保養(yǎng)!”我爽快地準假了。
馮曉雅前腳剛走,小劉又邁著雀步進來了,她穿件棕色緊身小皮襖,下身黑色的薄尼裙,裙擺飛旋;戴一副黑色的薄熔布口罩,更添精神。
她用眼睛笑笑地看著我說:“主編,曉雅不戴口罩上面會不會說啊,我們集團有一千號人,還是戴口罩比較安全——而且她戴口罩特別特別漂亮?。 ?/p>
“不止是她,你也漂亮。”我微笑著。
小劉輕輕地撫摸口罩,眉宇間點點滴滴盡是笑。
我解釋道:“過幾天,她要去醫(yī)院治臉,濕疹?!?/p>
“反正要去醫(yī)院,干嗎不繼續(xù)戴?”小劉困惑地問我,可我又哪里知道呢?
第二天,我沒看見馮曉雅上班,隨便問了一下編輯部主任小劉。她解釋說:宣傳部有個新媒體技術(shù)網(wǎng)絡(luò)培訓(xùn),她把任務(wù)交給馮曉雅,讓她脫崗培訓(xùn)三天。
六
國內(nèi)疫情形勢持續(xù)向好。大多數(shù)企業(yè)工人開始戴口罩復(fù)工,城市公園幾乎全部有序開放,紅紅綠綠的游人在夸張地鍛煉身體,我們雜志社也豐收了一批原汁原味的抗疫情文藝作品……但是,國外疫情卻變得非常糟糕,某些西方國家正如他們的總統(tǒng)預(yù)想的那樣,數(shù)字節(jié)節(jié)攀高,人民在痛苦呻吟。貝爾女巫若不被徹底降服,世界仍不得太平。
何時不用戴口罩?仍是一個問題。反正我是根據(jù)市防空辦和集團的要求部署:該戴的場所必須戴,不必戴的場所自己請便。
捉磨不透的疫情,靈活變化的防控機制,讓很多人無所適從。每天上班,徐有吉都要摸索地湊到我身前,問:“明天上班還是要戴口罩的吧?”
我說“要戴的”他就整理一下口罩滿意地離去;如果我說“難說,或許很快有通知(不必戴了)”,徐有吉則神色灰暗地“哦”一聲,徑自走了。
小劉也會經(jīng)常關(guān)切問我:“主編,不會取消戴口罩吧?”
我微笑著說:“不一定,馬上夏天了,戴口罩不怕把嘴巴捂臭了?”
小劉馬上尖聲道:“上海的張文宏主任說空調(diào)里可以戴口罩的,‘懷抱火爐吃西瓜不可以???”說完,她嗤嗤地笑了,然后又補充說:“我這個很薄的呢,一點也不影響!”
“那你就一直戴著唄,馮曉雅不就整天戴?你也說了,口罩就是衣服嘛,人怎么可以不穿衣服呢?!边@本不是原則性問題,而且目前討論這個問題還早,所以我沒太理會。
“就是,就是!”口罩美女小劉,心里像喝了蜜汁一樣,邁著雀步歡快離開。
這天下午,我坐在辦公室看樣刊,里面有篇科普文章叫《萬物生長》,它是描述大自然里萬物自由生長和生活情況的,類似于以前趙忠祥主持的《動物世界》。我看得津津有味。
這時,辦公室的小葉走進來問我:“集團馬上要表彰去年先進典型,我們雜志社先進個人名單定誰呢?”
我抬頭反問:“你們意見呢?”
小葉略微支吾,說:“有幾個主任意思是定馮曉雅。說她敬業(yè),去年一直帶病工作?!?/p>
“那就按大家意見辦吧!”我又低頭看文章。
“那安安呢?她可是嚷著要評副高的。”小葉猶豫地問。
“萬物生長?!蔽姨掷锏碾s志,微笑地說。
“什么?”小葉不解。
“萬物生長?!蔽覕蒯斀罔F地重復(fù)。
“哦,”小葉若有所悟地緩緩離去,“萬物生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