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銀
我記事是在三歲左右,這讓很多人驚奇。
母親總是不在家的,她去食品廠上班,叮囑姐姐照顧我,說晚上給我們帶餅干吃。姐姐嘴里答應(yīng)著,母親剛一出門她就跑到外面瘋玩兒,把我扔下了。我有些寂寞,也有些無聊,于是我獨自上路。穿過碎石鋪就的巷道,路過一家茶水房,一家燒餅店。出了巷道,拐彎向左是一條大街,有小河穿街而過。小河上有架木橋,從木橋的縫隙里可清晰地看到下面急流的河水。我不敢過木橋,就手腳并用地爬過去。等爬到對岸,我就可以望見父親的房子了。
父親的房子當(dāng)街而住,黛瓦,木板門,廳堂幽深。門前有棵石榴樹,樹不高。開花的時候最好看了,小紅燈籠似的花,掛了滿滿一樹。父親會摘了戴在我的小辮子上。樹干上釘一木牌,上面一行黑漆字。直到念書識字后,我才知道那上面寫的是:許羽飛牙診所。
父親是個牙醫(yī),穿著白大褂,很斯文。父親遠(yuǎn)遠(yuǎn)望見我會笑瞇瞇地迎出來一把抱起我,用胡茬兒扎我的臉。隔壁是家賣糖煙酒的小店,父親抱我去買糖。店主是個年輕的女人,蘋果臉,扎一條粗黑的辮子。女人和父親相當(dāng)熟稔,看見我便笑著伸手來撫我的臉,她對父親說:“小丫頭又來看你?。 备赣H親親我的臉,高興地說:“是??!”我不關(guān)心他們的對話,我關(guān)心那些糖,它們用紅的綠的糖紙包著,甜得讓人心發(fā)顫。我吃完糖可以玩那些糖紙,用紅糖紙對著太陽照,太陽是紅的;換張綠的照,太陽是綠的。
黃昏時我原路返回,父親會把我送到河對岸叮囑我,不要跟媽媽說你來過。我狠狠地點點頭,回家見了母親,果真只字未提。
競不曾奇怪過有這樣的狀況——母親住一處,父親住一處。我以為本該是這樣的。直到有一天鄰家小孩兒跟我姐姐搶一根橡皮筋,搶不過,他就罵我姐姐是沒有爸爸要的野種。我沖上去氣呼呼地反駁,我們有爸爸,我們的爸爸是河那邊的牙醫(yī)。那小孩兒就問我:“你的爸爸為什么不住在你們家里?你看我的爸爸就住在我們家里?!?/p>
我們啞口無言,回家問母親。母親的臉變得鐵青,警告我們以后不許再提爸爸兩個字,哪個再提就撕爛哪個的嘴!還說,你們的爸爸已經(jīng)死了!我小小的心哪能明白大人之間的恩怨。
我還是偷偷到父親那里去,吃糖,玩糖紙,享受我的彩色時光。到底被母親發(fā)現(xiàn)了。母親責(zé)令我跪下,第一次用笤帚打我,她邊打邊哭。母親說,下次還吃不吃那個壞家伙給你的糖了?
從那以后,我不再去河對岸。有時寂寞了,我還會站在河這岸往那岸看。有一次正看著看著,就看到父親過來了。父親沖我驚喜地叫:“小蕊,咋不過來看爸爸了?”
我轉(zhuǎn)身就跑,半路遇到姐姐。姐姐看到父親,兩眼瞪得溜圓,氣鼓鼓地說,你是壞人,你敢碰我妹妹,我就告訴媽媽。姐姐說完拉著我走了。我回頭看到父親往回走,背影很受傷,很無奈。
我很少再看見過父親,一年后我上學(xué)了。父親也已再婚,妻子是那個賣糖的年輕女人,他們很快生了個女兒。母親的脾氣變得更暴躁了,聽不得別人提起父親的名,一提她就罵人。
我們的日子開始小心翼翼,不再碰觸關(guān)于父親的所有字眼。
父親卻來找過我們,是在姐姐生日那天,父親買了一個大蛋糕,還買了一些糖果等在學(xué)校門口。姐姐把蛋糕扔在地上踩上一腳說,誰稀罕你的蛋糕呀!說完轉(zhuǎn)身跑了。我也不肯接下糖果,我盯著父親的臉說,我恨你!父親聽了,臉上的肌肉痙攣地跳著,人仿佛一下子蒼老下去。其實,一個孩子,哪懂得什么叫恨呢,輕飄飄地說出來,也就說出來了,對父親卻不啻雷擊。父親再沒找過我們,倒是托人帶過東西。給我的是一條鑲著蕾絲邊的紅裙子,給姐姐的是一雙漂亮的紅皮鞋,這在當(dāng)年的小街上都是貴重物,母親卻當(dāng)著我們的面拿剪刀鉸了。我和姐姐都哭了,我們心疼那漂亮的紅裙子和紅皮鞋,我們也心疼我們自己。
母親帶我們搬了家,在我十歲那年,我們搬到外婆所在的小鎮(zhèn),與父親徹底地遠(yuǎn)了。
再次見到父親是在姐姐出事后。姐姐早戀愛上一個男孩兒,一腔癡情地投入進去,甚至不惜跟母親反目,最后卻被男孩兒拋棄了。姐姐想不開割腕自殺,血流了一大攤,母親哭得暈了過去。
不知父親怎么聽到消息,他幾乎在第一時間趕到醫(yī)院,輸了很多血給姐姐,還抱著姐姐不停地喚著她的乳名。母親卻不領(lǐng)情,看見他就瘋了似的撲上去踢他咬他:“都是你害的!”父親任由母親踢打,眼淚咕嚕嚕滾下來。
我的心也崩潰了。我一直待在醫(yī)院后面的涼亭里默默流淚,細(xì)心的父親跟了上來,他滿臉是淚地問我:“小蕊,你還恨爸爸嗎?”我也只是默默流淚,不看他,也沒有回答他。父親又說:“你要好好的,別學(xué)你姐,讓你媽操心,你媽不容易?!辈恢獮楹?,父親這話激起我心頭無名的火,我對他憤怒地說:“你為什么狠心地拋下媽媽跟別的女人結(jié)婚?”父親沒有回答我,他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轉(zhuǎn)身走了。我一直注視著父親走遠(yuǎn),他的背影踽踽的,滄桑又荒涼。
姐姐選擇了跟父親一樣的職業(yè),做牙醫(yī)。母親不知怎的也想開了,只是嘆著氣對姐姐說:“你像他,一個模子刻出來的?!?/p>
我去上大學(xué)的前夜,姐姐忽然對我說:“你去看看他吧,他會高興的。”對他當(dāng)年拋棄母親,談過戀愛的姐姐很有深度地說,“感情的事,勉強不得?!?/p>
我順著記憶中的路往父親家走,原先的巷道已拆除殆盡,但河還在,水已見底。木橋變成水泥橋了,寬闊氣派。父親的房子竟還是原樣子。
父親正在給人洗牙,樣子很修長又斯文,只是頭發(fā)里已霜花點點。他看到我高興得有些慌張,又是作揖又是鞠躬地把顧客哄走了。而后他搓著雙手,走到我跟前看著我傻笑,說:“小蕊都上大學(xué)了?!痹偕敌?,眼淚就笑出來了。
我也笑了,我問父親:“爸,我小時候玩過的糖紙還有嗎?”我是當(dāng)作玩笑問的,沒承想父親居然說:“有,有,都給你保存著呢。”
父親隨即去了里屋,再出來時,手里已多出一個木盒子。木盒子里疊放著的都是我當(dāng)年玩過的糖紙,花花綠綠的。我拿出一張,對著太陽照,太陽是紅的;換一張照,太陽是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