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
老廚五谷養(yǎng)生房開業(yè)那天早上,陽光白亮白亮的,風(fēng)輕輕柔柔的,青年路上也是安安靜靜的。他穿著白色T恤,藍色褲子,一個人站在門口,望著行人寥落的街面?;蛟S是夜的侵占還沒有完全褪盡,沉重還浸在大腦里,所以他臉上掛著既肅穆又悲壯的神情。
恰逢七月,一年中最熱的月份。六點沒到,燥熱的包裹已經(jīng)在空中運輸開來了。這時,一輛灑水車伴著嗡嗡的聲音,從主路上拐過來,蜈蚣爪子般的水管噴出的水流濺到了人行道上。人行道上只有三個人,一個匆匆上學(xué)的孩子,一個晨跑的男人,還有一個提著菜籃的女人。而且好像唯獨女人沒聽見灑水車的嗡鳴,依然低頭走著路。直等到被水撲了腳面,才慌得往旁邊一跳。瞪著受驚的眼睛,看著灑水車若無其事地開過去,不由得氣了,使勁甩甩腳,然后,邁開步子向前追著灑水車。
這個女人叫杜雙雙,四十三歲,談不上好看,個子矮且瘦,皮膚黑黑的,五官小小的,但是有一雙笑起來生動可愛像小精靈般的眼睛,還有一副嬌嬌柔柔的嗓子。
十八歲時,她從農(nóng)村出來打工認識了同樣從農(nóng)村出來的丈夫,結(jié)婚后夫妻倆一起賣菜,賣冷飲,在東市場開服裝檔口,在上海路開按摩院,在錦東花園開浴池,最后在廈門街開了兩家火鍋店,而且生意好得不得了。如果不是丈夫從小玩撲克、麻將升級為賭,最后也不至于賭輸了,喝醉了,駕車沖進了江里。當時,杜雙雙處理完丈夫的后事,把僅剩的五萬塊錢存到了女兒學(xué)費的戶頭后,就在前面的萬星浴池干起曾經(jīng)的老本行,搓澡拔火罐。為還債賣了房子,她只能住在浴池,所以每天早上還要給浴池買菜。
現(xiàn)在看來,如果不是杜雙雙追灑水車跟司機理論,那么,灑水車也不會正好停在老廚的門口。那么,杜雙雙可能也不會注意老廚,那么一切可能也不會發(fā)生。
但是,這世間就是因為有了“但是”,才有了各種可能性。換句話說,有些事總是沒法避免的。
說實話,單單從做生意的歷程上,老廚和杜雙雙還是有著相似之處。不過,老廚在做生意前,有會計師執(zhí)照,還有一份穩(wěn)定的銀行工作。大概三十五歲那年,他辭了工作開燒烤店,因為不掙錢關(guān)張,然后開洗車行,接著一路下去是果品廠,服裝加工廠,純凈水濾器廠。
五年前,他要開純凈水濾器廠,做教師的妻子說,折騰這么多年也沒掙什么錢,而且也快五十了,就別干了,回來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吧!老廚不甘心,想最后拼一下,讓妻子把房子賣了。妻子氣老廚的一意孤行,就說了句威脅的話,說要是開廠就離婚。沒想到,刺激了老廚,當時接了一句,離婚房子一人一半。真就離婚,合股開廠了,可還是跟之前一樣,失敗告終。而這次更慘,老廚的會計師執(zhí)照被暫停注冊,沒了回旋的余地。不得已,他才從廣州回來,借住在三河灣的姐姐家,并且在姐姐家倉庫里看見了自己當初開店的燒烤爐。
到了這里,還要提一個人,美發(fā)中心的老板原小軍??匆姛緺t的瞬間,老廚就決定干路邊燒烤了。三天后,他推著三輪車從路西過來,發(fā)現(xiàn)了美發(fā)中心門前那一段寬敞且平整干凈的路面,于是停下來。當時,原小軍正坐在窗戶前的椅子上玩手機游戲。或許是感應(yīng),霍地抬頭,恰好看見老廚支車子。原小軍就如同受驚的貓,噌地從椅子上躥起來,三步并兩步跨出了屋,站在門口臺階上,就像《審死官》里的周星馳嘴里放了炒豆的鍋般,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一串話飛了出來。
如果原小軍好好說話,老廚即便不情愿,也會離開,也會跟所有路邊攤一樣,把車子支在偏僻的街角。但是,偏偏的,原小軍一開始就略過了好好說話的程序。
當然了,從心理學(xué)的角度講,對陌生人的認知主要是首因效應(yīng)。那么,原小軍的感知細胞在這么多年跟無數(shù)想留在這的路邊攤主,進行的無數(shù)次交鋒中,積累總結(jié)了經(jīng)驗,當類似情況發(fā)生時,細胞自動根據(jù)視覺信息產(chǎn)生對應(yīng)模式。當然,感知細胞沒有錯,老廚外表確實不是強勢的樣子,甚至還有些略帶憂郁的弱。然而,恰恰是這柔弱的憂郁,老廚才更執(zhí)拗。
老廚蒙地望了原小軍一會兒,就不慌不忙地摘下爐鉤,旁若無人地鉤著烤爐?!皢羿羿!獑羿羿!保t色的火苗躥出來后,抽出爐鉤,“嘭嘭,嘭嘭”地猛敲了兩下爐壁。再然后放下爐鉤,抽出車尾的塑料凳,又從旁邊的挎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包了書皮的書,面對著原小軍坐在了塑料凳上。他微垂著眼睛,輕捻書頁,動作優(yōu)雅又傲氣十足。
在青年路上,有園藝西北區(qū)的商品房、萬星家園南區(qū)北區(qū)的洋房、別墅,還有路東臨吉林大街的高校、中小學(xué)、銀行、醫(yī)院、辦公寫字樓、政務(wù)大廳等等,立交橋下還有大型的客運車站。這也就是說,在青年路上經(jīng)營不但不用為客源發(fā)愁,而且接觸的人群涵蓋了大學(xué)教授、中小學(xué)老師、學(xué)生、醫(yī)生、公務(wù)員、職員、大老板、工人、農(nóng)民,以及天南地北的普通或者不普通的各種人。所以,青年路上的經(jīng)營戶雖然為了自己的利益,也會粗俗,會蠻橫,會斤斤計較,但是他們也懂尊敬,以及敬畏。有一句話,在“人”面前,不能做“畜生”。
那么,不管是怒火熊熊,還是咽不下氣,最后原小軍還是隱了回去,而且必須隱回去。
所以說,唯獨老廚。
青年路上的路邊攤,只有他在美發(fā)中心門口站住了腳,每天下午三點,準時支起燒烤車。
若有顧客在攤位前,他也不說話招呼,只是等著。而且樣子也好像受了委屈似的。他的食客實在是不多,閑著他就看那本包著書皮的書。這樣一來,青年路上的老板娘們對他有了好感,年齡大些的女人,路過燒烤攤時會跟他聊幾句。女人說話的時候,老廚垂著眼睛,彎著適度的笑容,默默地傾聽。那樣子,好像他根本不會說什么,但如果問他問題,他總是鄭重其事地回答。而這鄭重不但賦予了問題的莊嚴感,同時也讓女人們感受到了尊重。時間不長,老廚就變成了女人們信任的人。
正是這個原因,在老廚查出幽門螺旋桿菌,服用四聯(lián)藥惡心得吃不下飯,只能在燒烤爐上煮白小米粥喝,而被人調(diào)侃或問為什么,隨口說是養(yǎng)生時,對方上下打量著老廚:五十二三歲,清瘦面容雖然有些憂郁,但透著溫和,眼神既不漂浮,也沒有被歲月腐蝕的渾濁,是清朗的;這清朗又使他的眉宇間透出一股子仙風(fēng),若不是懂得養(yǎng)生的人,怎能修得這般氣質(zhì)。
毫無疑問,老廚是懂養(yǎng)生的。大家不但相信了他養(yǎng)生,還相信白小米是養(yǎng)顏瘦身的最佳食品。
由此,女人們開啟了養(yǎng)生之旅。一時間,養(yǎng)生就像風(fēng)一樣席卷了青年路。慢慢地,不管男女,路過老廚攤前都要停下聊聊養(yǎng)生體驗。買賣就是這樣,人越少越少,人越多越多。老廚沒時間看書了,不但兩手不??敬煲膊煌?,一會兒回這人的話,一會兒回那人的話。
之前,原小軍之所以不讓路邊攤在這兒經(jīng)營,就是這個原因,人多了,不但堵門口,還臟,最主要的是美發(fā)店里都是燒烤味,客人抱怨。再一次的,原小軍貓似的噌地躥出門,扒拉開前面的人,站在爐前,對滿頭是汗的老廚依然蹦豆般說道:“老廚,你可笑不可笑,一邊宣揚養(yǎng)生,一邊干著損害健康的燒烤。你養(yǎng)生是假的吧!就是為了損人利己吧!”換口氣,原小軍又說道:“老廚,你要是真養(yǎng)生,就不該干燒烤,而是應(yīng)該干養(yǎng)生房……”
聽到這兒,老廚抖了一下,但是沒抬起頭,而是看著火苗一躥一躥地上來舔他的手。然后,才驚醒般甩甩手指。
第二天,老廚沒有出現(xiàn)。第三天,第四天,也沒出現(xiàn)。大家聚在一起猜老廚怎么了?兩周、一個月過去了,老廚被淡忘了,而且就像從來沒有來過般被淡忘了,畢竟,他在青年路上出現(xiàn)的時間不長。
就在大家快要忘記他時,老廚又出現(xiàn)了。而且開張的早上,杜雙雙現(xiàn)身了,看見了他,確切說看見了老廚身上的悲壯。
出于無法解釋的原因,杜雙雙腦海里一整天都浮現(xiàn)老廚的神情。她感覺腦袋里盤踞了個饅頭,疑問的饅頭。就這樣,被疑問折磨了一天又一夜。
第二天早上,杜雙雙還是從早市回來,見到老廚店里有顧客。她自然地拐了進去,先在貨架上瀏覽,貨品平常且不豐富,接著從貨架上收回目光,四下打量。
樓梯拐角處的桌子上電磁爐正咕嘟咕嘟煮著粥,簡易的樓梯通向閣樓。往前走了兩步,抬眼看見了直接鋪在閣樓地上的床墊。
等老廚送走顧客,走到她身后問需要什么時,杜雙雙轉(zhuǎn)身,看上去漫不經(jīng)心的,但是,很突然地說:“老板,你招聘服務(wù)員嗎?”
老廚一愣,直視杜雙雙。他確實需要個服務(wù)員,只是現(xiàn)在還請不起。時間一秒兩秒,老廚像是不舍又像不好意思地說:“不請。”接著補充說道:“請不起?!?/p>
“我不要工資?!倍烹p雙說,“我只要提成。我賣多少貨掙多少錢?!?/p>
“提成多少?”老廚猶豫地問。
“百分之十?!倍烹p雙說,“再說你這里理貨擺貨賣貨,賬目,我都能干的……”說到這兒,抬手指了指電磁爐,說做飯,接著又在空中畫了個圈,說:“打掃衛(wèi)生,我也全包了?!?/p>
老廚微垂眼睛,抿著嘴笑了。這一笑把杜雙雙看呆了,喃喃地說:“老板,你不虧的?!?/p>
“不是虧不虧的問題。”老廚說,“是現(xiàn)在實在請不起?!?/p>
杜雙雙露出小精靈的笑容,說:“那我要百分之五,不過我沒地方住,得住在店里?!?/p>
當然了,這是真話。
一怔,老廚沒直接說不行,而是說:“沒地方住的。”
“我有折疊床,白天收起來,也不誤開門做生意,你看這樣行嗎?”
“可,可還是……”老廚遲疑,畢竟孤男寡女。
杜雙雙眨眨眼睛,覺得不能給說不行的機會,立即說道:“老板,我一個女人都不怕,你一個男人怕什么?”說這話時,還故意瞧不起地哼了聲,瞥了一眼。
老廚看著杜雙雙的樣子,心想我怕什么,你又打不過我。
杜雙雙是打不過他。但是,杜雙雙可以顛覆他對男女之事取決于男人、半推半就是女人專利的認知。就像一直以為奶茶是甜的人,一天突然喝到了咸的,而且,最重要的是還覺得咸咸的味道很好。
一連幾天晚上,九點鐘關(guān)上店門后,杜雙雙穿上吊帶睡衣,在下面的折疊床上一驚一乍,不是說門響,就是說蟑螂,再就說冷。但是,是說但是,老廚根本沒有像她預(yù)想的下來,而且還在閣樓欄桿上擋了塊木板。
應(yīng)該是第六天,或者第七天晚上。老廚跟往常一樣,關(guān)了店門目不斜視地踏上窄窄的樓梯,一,二,剛到三時,啪,燈滅了。
突降的漆黑讓老廚停了腳步,剛要張嘴問怎么回事時,一雙手臂猛地環(huán)住了他的后腰,緊接著,柔柔的還帶著委屈的一聲“哥哥”,就從腰部繞著爬進了耳朵。一下子,就不敢動了,但是腰部以及腰部以下肌肉如同有了壓力般繃緊,再接著,一陣戰(zhàn)栗從皮膚傳過。
就這樣,環(huán)在腰間的手讓老廚半推半就地躺在了床上,而且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在杜雙雙下面感覺很好,就像一個人終于找到了家,找到了可以安放漂泊心靈的地方。
從那天開始,晚上關(guān)上店門,老廚就在樓梯上踏出咚咚的聲音。然而,像老廚不領(lǐng)會杜雙雙的意思一樣,杜雙雙也沒領(lǐng)會老廚的心思,聚精會神地按著計算器。
老廚在樓梯上停了幾秒鐘,語氣重重地說:“不睡覺啊?”
“顧客太少了?!倍烹p雙說:“不走貨?。≌k???”
“那能咋辦?總不能到街上拉吧?”
“那就上街拉唄!”這話是帶了氣惱。
“你上街拉?”老廚嘲弄地說,“那還不如我煮一鍋小米粥招人呢?”
聽完這話,杜雙雙呆了幾秒,迅速地蹦起來,三步兩步到貨架前,拿下一包養(yǎng)生茶,看了看放回,又拿下一包,之后蹲下身子打開柜子,找出隨貨附贈的養(yǎng)生壺。
第二天,老廚店門口豎了免費贈飲的牌子:降火減脂茶。自然的,有人進門了,掛著精靈般可愛笑容的杜雙雙拿紙杯,麻利地倒?jié)M遞過去。喝了幾口,問這里有什么?很是好喝。老廚就鄭重其事地介紹成分以及功效,樣子專業(yè)極了,不由得不信服。
一個,兩個,慢慢地,人像蘑菇似的越來越多了。問的問題就不止這些了。于是,老廚不但把產(chǎn)品說明書像背書似的背下來,還在網(wǎng)上豐富了一些資料。有時候,不等人問,他都能做到舉一反三,把關(guān)聯(lián)的說個透徹清晰。
營業(yè)額出現(xiàn)了開業(yè)以來的最好。杜雙雙的聲音愈發(fā)嬌嬌地說:“哥哥,你特別像老師,哦,不對,是像大學(xué)教授耶!”
老廚垂下眼,抿嘴笑。之后,有些傷感地說,要不是當初家里生活困難,他就上大學(xué)了,也不至于上個工業(yè)經(jīng)濟學(xué)?!瓦@樣,杜雙雙不但知道了老廚的創(chuàng)業(yè)史,離婚史,純凈水濾器廠的支離破碎史,還知道了一千多個凈水濾器和一萬多濾芯至今存在廣東朋友的倉庫里,請對方代賣。
到了這里,不能不說杜雙雙是具備商人的敏銳的。她并沒有什么營銷策略,甚至沒有半點譜,但是她果斷地讓老廚把那批濾水器運回來。老廚在她肚皮上畫了個圈,說你知道運費多少嗎?你知道要占多少地方嗎?
但是,杜雙雙說她跟萬星物業(yè)的出納大姐熟,可以租小區(qū)物業(yè)的車庫。
老廚確實沒有錢。下午,他跟廣東朋友聯(lián)系進貨,而且按照杜雙雙的叮囑,要求多贈送些養(yǎng)生壺。因為一女顧客買了花果茶還買了一個養(yǎng)生壺,說是在辦公室煮茶。杜雙雙就來了靈感,讓他寫上養(yǎng)生茶養(yǎng)生壺搭配組合贈送任何一款養(yǎng)生茶。就在一個小時前,才勉強打過去一半貨款?,F(xiàn)在,杜雙雙又說把濾水器運回來,還要租車庫。老廚把眼睛一閉,不理了。
杜雙雙瘦小結(jié)實的屁股嵌在他的胯骨之間,兩條腿緊緊地夾著他的腰,說錢我先墊付,運回來后不用你管銷售,哥哥只要像今天一樣幫著介紹產(chǎn)品就行。
老廚依然。
杜雙雙使勁地夾了夾他,說哥哥,你倒是說話?。?/p>
老廚喜歡這夾緊的感覺,抬手把杜雙雙拉到胸前。而杜雙雙貼著老廚的胸脯,真的是貼著胸脯保證道:“哥哥,如果賣不出去,墊付的錢我不要了?!闭f到這,手揪著老廚的乳頭,又說:“要是賣得出去,我要百分之五十的提成?!?/p>
突然地,老廚睜開眼睛,翻身甩開杜雙雙,拿起衣服,說下樓。杜雙雙蒙地看著老廚咚咚——咚咚下樓。
過了一會兒,老廚喊:“杜雙雙,你下來?!倍烹p雙趴在木板縫看著下面,不應(yīng)聲。又喊:“杜雙雙,你馬上下來。”這次聲音短促且有力,杜雙雙咬著嘴唇,曲著指甲摳著手心,一步一步地走下來。
坐在桌子前,老廚上下瞧瞧她,拿了她掛在衣架上的衣服,扔過去,并且嚴肅地說穿上。杜雙雙委屈,又莫名其妙,又難過,噼里啪啦,落了淚。
老廚見了,有點慌,問道:“哭啥?我也沒欺負你!”
“這不是欺負啊!”杜雙雙聲音弱弱的。
“我是想讓你把剛才說的話再說一遍?!崩蠌N聲音也軟了。
“啥話?”
“就是你說墊付、提成的話。”老廚說。
杜雙雙覺得眼前這個男人就是個葫蘆,她根本不知道這葫蘆里都是什么。但杜雙雙是個乖巧聽話的女人,盡管腦袋忙碌,但是嘴上還是緩慢地重復(fù)了一遍。
接下來,讓杜雙雙哭笑不得。老廚用鄭重以及更加鄭重的神色語氣,就像在談判桌上達成重大合作意向似的,說道:“我同意!”
足足用了三十秒,杜雙雙才從難以言說的情緒中清醒過來,然后,突然一跳,一沖,再一貼,癢癢的熱就從老廚脖子上撩過來。“哥哥,我要嫁給你?!闭f完咯咯地笑著,又說:“哥哥,你就娶了我吧!”然后,輕搖,再輕搖,接著舌尖在老廚耳廓邊緣輕輕一卷又一卷,聲音嬌成了吟,“哥哥,你就從了我吧!”
噗地,老廚樂出了聲,扳過杜雙雙的身子,看著杜雙雙小精靈般可愛的笑眼,卻是鄭重其事地說:“我還欠著親人的錢,等我還完錢就娶你,你看行不行?”
所以說,唯獨老廚。
當這話一出,杜雙雙突然間明白一件事,這個男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調(diào)情。也就是說,他說的是真的。于是,杜雙雙也正了神情,問欠多少錢?
“差不多四五十萬?!?/p>
“哥哥,你把店交給我打理,”杜雙雙有些急促地說,“我能保證一年以后幫你把錢還上,你能保證娶我嗎?”
老廚臉冷了,不言聲,一把推開她,咚咚咚地又上樓了。杜雙雙急了,喊著解釋:“哥哥,我不是不相信你,就是……”話沒說完被老廚打斷了,說道:“相信就別說廢話,趕緊上來睡覺?!?/p>
“咯咯,咯咯咯咯——”杜雙雙就是在這笑聲里蛻變成精靈的。
約定激發(fā)了杜雙雙潛在的商人才華。用“才華”這個詞,是因為生活本身就是行為藝術(shù)。所以說,是才華讓杜雙雙充滿激情地擴充生意,貨品從精品米糧、干果、山珍、養(yǎng)生包等等有百十品種,而且配套了小家電、化妝品,例如濾水器、養(yǎng)生壺、酸奶機、小燜鍋、大米面膜、蜂蜜眼膠以及足浴產(chǎn)品。她到工商局登記經(jīng)營項目擴展,租賃舞蹈教室全部房間,招聘服務(wù)員,用蛻變后的活躍忙碌著。
每天早上,在一片晨光的清亮里,迎來早市回來的第一批客人后,接下來的十幾個小時,老廚店里真正是顧客盈門。而且仿佛他店里出售的產(chǎn)品都是暢銷品,仿佛每個進店的人都中了魔咒,幾乎沒有空手而出的。這奇跡,或者說神奇的繁榮景象,讓人想到烏爾蘇拉的甜品,又想到了佩特拉不斷繁殖的兔子。
在這繁榮景象里,老廚為自己的鄭重其事找到了正確的安放。他在白板上寫:凈水煮養(yǎng)生。實際是純凈濾水器,當時推銷產(chǎn)品時講過無數(shù)次,所以再講時語言流暢,聲音節(jié)奏掌握也恰到好處,對每個構(gòu)件環(huán)節(jié),麥飯石濾芯功能作用,甚至濾芯更換、成本,說得清清楚楚。
有人在下面算了一下,一個濾水器配兩個濾芯,八十八塊錢,每兩月更換需要十五塊錢?!斑@個濾水器一點不便宜?!庇腥苏f。
老廚也不勸,就讓大家把濾器拿回去試試,如果覺得不好就丟掉,如果覺得不錯再來買,反正也不麻煩,只是擰在水龍頭上。
第二天,第三天,凡是拿回濾水器試試的人,體驗了不同,就買下了濾器以及濾芯。從那時開始,老廚幾乎時時刻刻都在說話,解答顧客的問題,培訓(xùn)服務(wù)員,而且要定期進行養(yǎng)生產(chǎn)品講座。
每隔一段時間,他的白板上就會寫講座消息。而這無疑是再一次給青年路經(jīng)商戶,以及附近小區(qū)的人提供了聊天的機會。老廚認真,為了把產(chǎn)品和養(yǎng)生,以及食療、醫(yī)療的小知識結(jié)合,像不露痕跡地植入廣告般不讓人反感,他不但備課,還編了一套寓教于樂的講座教材。
幾個月過去了,講來講去,不管老廚怎樣用心,講座還是進入了興趣消失階段。但另一個興趣點卻出現(xiàn)了,當老廚講了五分鐘后,或者再遲些,有人就適時地打斷引到相關(guān)的一個話題,旁邊的人馬上補充著為之助力。接著,話題以驚人的速度擴展,全然不顧老廚力挽狂瀾繼續(xù)說著準備了幾天的內(nèi)容,可是,他的話像被風(fēng)吹散了一般,在人群中沒了蹤影。
雖然這樣,但大家還是需要老廚的,時不時地有人會問一句:“老廚,你說是不是這樣的?”而且非得等到老廚鄭重其事地回答,聊天才能抵達終點。
這樣一來,角色變了,老廚也變了,總是若有所思。
一天早上,他收拾幾件衣服,對杜雙雙說:“我出去一趟?!?/p>
然后,然后老廚就再一次不見了。
一周,兩周,一個月,杜雙雙哭著一遍一遍說的話,大家都能背下來了:“我就以為他是回鄉(xiāng)下看父母。我就以為他是回鄉(xiāng)下看父母。誰知道,誰知道,電話不通,微信不回,人就沒了?!?/p>
說多了,聽多了,這個說前段時間看網(wǎng)上有一個報道,那個說也看了一個新聞。這些新聞報道,聽來聽去基本是:要么丈夫把妻子殺了藏尸,要么被情人殺了拋尸。杜雙雙受不了了,就跟說的人爭吵。這一吵,對方不高興了,說道:“再也不來了,本來是為了照顧你生意,現(xiàn)在可倒好,惹一肚子氣?!?/p>
生意直線下降,讓杜雙雙徹底絕望了。她一百個不明白,這到底怎么了?而就在這個時候,老廚卻出其不意地回來了。
那天晚上,老廚就像從來沒離開似的推門進來,對正在算賬的杜雙雙說,到門口把貨款付了。然后,上了閣樓,又從閣樓上下來,對杜雙雙喊,我那本教材呢?
又驚又喜的杜雙雙根本來不及跟老廚抱怨或者委屈,她被剛回來的老廚指使得團團轉(zhuǎn),一會兒給他找書,一會兒給他端飯,一會兒入賬老廚帶回來的十件各種小型家庭理療器。
老廚在閣樓睡了一覺后,杜雙雙才忙完上來。還沒等杜雙雙完全躺下,老廚就急不可待地躍到她身上,杜雙雙再次又驚又喜,驚老廚第一次主動,喜老廚還喜歡她。但過了兩秒,杜雙雙發(fā)現(xiàn)自己想多了,老廚是在杜雙雙身上給她講解自己這一個月學(xué)會的經(jīng)絡(luò)療法。
在老廚的手指按壓下,杜雙雙臉埋在枕頭里委屈地哭了,老廚為了學(xué)這個破玩意,讓她當了一個月的祥林嫂,又當了一個月的謀財害命的嫌疑犯,心里說道:早知道要學(xué)這個,讓我教你??!
久違的白板又出現(xiàn)了講座預(yù)告:搟面式穴位疏通。大家知道老廚回來了,所以那天去的人很多。老廚講得比以前專業(yè),而搟面杖理療棒的銷售也讓杜雙雙重現(xiàn)了小精靈的笑容。
杜雙雙一連聲地叫著哥哥,像小燕子般在老廚的身上蹭來蹭去。但老廚沒心思理她的撩撥,他要去打印一些關(guān)于薩滿截根罐的圖片和資料。
實際,第一次老廚就想講薩滿截根罐。杜雙雙不同意,但是又不敢明說,就說應(yīng)該先由淺入深。實際,杜雙雙知道薩滿截根療法也叫薩滿截根罐,簡稱薩滿罐,但不同于火罐或者竹罐,也不是單純的瀉血,而是用三棱針在穴位上進行點刺,等拔出黃色液體后,嘌呤以及血毒得以排出??梢哉f薩滿罐除了需要拔罐的技術(shù),還要有簡單的醫(yī)學(xué)知識,因為要配合三棱針點刺,所以手法必須熟練,穴位也要求精準。
相對于老廚一腔熱血認為薩滿截根罐功效神奇,以及要把最好的回饋給大家的心情,杜雙雙更能從商人的角度,審視到薩滿罐不能像刮痧器、手足理療器那樣,讓在場的每個人體驗到好處,從而達到促銷的目的。換句話說,根本談不上促銷,老廚說他要義務(wù)為大家拔罐祛病。杜雙雙一聽這個想法,想反駁說薩滿罐很痛的,一般人也承受不了那種抽痛。但是,看見老廚執(zhí)拗的神情,就忍住了。
杜雙雙眨巴眨巴眼睛,忽地哭了。
老廚一下子軟了,問為什么哭?杜雙雙說不出來,也不敢說,抽泣了一會兒,說道:“哥哥答應(yīng)還完錢就娶我的,可是錢都還上三天了,哥哥卻只字不提?!?/p>
“周一,周一我們就去婚姻登記處?!崩蠌N恍然大悟地說。
一驚,接著,掛著淚痕的杜雙雙跳起來,像燕子般沖過去,抱住老廚。老廚看著已經(jīng)上班的服務(wù)員,嘴里說:“別鬧,別鬧?!?/p>
“就鬧,就鬧?!倍烹p雙嬌嗔地說。
“等我晚上講完薩滿截根罐,”說到這兒,老廚的聲音忽地小了,幾乎耳語般說:“由著你鬧?!?/p>
杜雙雙嘻嘻笑,也耳語般說道:“以后都由著我鬧,哥哥不許跟別人鬧?!?/p>
“想鬧也不行了,你都給我蓋上章了。”
“先在這里蓋個章,周一再到婚姻登記處蓋個章?!闭f著,杜雙雙使勁地親了一下老廚瘦瘦的臉頰。
上午,老廚在白板上寫薩滿截根療法。杜雙雙到原小軍的店里做頭發(fā),燙了個大波浪,顯得那張小小的臉更小了。交完錢,臨出門時,杜雙雙對原小軍說謝謝啊!原小軍說我該謝你,照顧我生意。杜雙雙說不是這個謝謝。原小軍莫名其妙,問那謝哪個?杜雙雙臉上表情好像笑又好像忍著笑,看上去扭扭捏捏的,說道:“周一,我跟老廚登記?!痹≤娨汇?,就在他愣的工夫,杜雙雙出了玻璃門。原小軍看著杜雙雙的背影,心里突然有一股說不出的感覺。過了很多年,原小軍想起當時的那個感覺,就不由得嘆息世事無常。
晚上七點,老廚店里人比平常多,大家好奇這個被老廚宣傳得那么玄乎的薩滿截根療法。
老廚穿著白色的略微寬松的襯衫,神情莊重地望著大家,播音員般的聲音、專家般的語言,盡管讓大家陌生,但這是一次真正的講座,老廚從歷史沿革講到現(xiàn)在的發(fā)展應(yīng)用。他準備了人體穴位圖表,展示了大量圖片,有些圖片很嚇人,血泡血肉模糊的,最恐怖的罐子里滿是血,看得大家直咧嘴。有人甚至發(fā)出“咝咝,咝咝”的聲音。
“是不是很痛啊?”
“會有一些抽痛,但對肩痛、腿痛、胃痛、久咳等等都有療效?!崩蠌N說,“現(xiàn)在我給大家拔罐,這罐的神奇等大家體驗了就知道了?!?/p>
這次,沒有理療棒、刮痧器的踴躍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作聲了。老廚望望這個,望望那個,然后開口說:“張大哥,你不是胃痛嘛!”
“不,不,不痛?!?/p>
旁邊的人就說道:“剛才還說胃不舒服呢,這么會好了?老張,你就是怕了?!?/p>
被揭了短,沒好氣是自然的,老張回擊說:“你不怕,你試試??!”
“我又沒病,我試啥!”
“你不試,讓我試,你這人咋這么壞呢?”
這樣一來,就像一團本來揉得好好的面,在這你一句我一句的爭執(zhí)中酸了,變了味,而且有了壞的端倪。
場面有點亂了。人群像開花的饅頭四下散開,然后又聚成兩堆,一堆勸這個,一堆勸那個,中間留下了一臉難過的老廚。
“杜雙雙。”老廚像喊救命般喊杜雙雙。杜雙雙正接女兒的電話,聽見喊聲一激靈,慌得沒來得及跟女兒說完,就掛了電話,一臉驚恐地過來。
見她過來,老廚脫了衣服,裸露著上身坐在椅子上,說了句:“十字罐。”
杜雙雙看看老廚,又看看大家,猶猶豫豫不動,老廚徹底急了,這次是吼:“十字罐。”
老廚真的很瘦,鎖骨、肋骨清晰,看上去可憐兮兮的。
杜雙雙拿起酒精鉗消毒,然后,所有人包括老廚,見證了她所言不虛的功底。雖然,開始兩個罐還有點不熟練,但緊接著進入了行云流水般的狀態(tài),啪啪啪點刺、點火燎罐、扣罐,一氣呵成。所有人的目光被她的技藝吸引了,隨著手起手落,眼見罐子里倏地布上了三道像紅外線般的血線,血線順著罐壁留下,一會兒罐子就變成了紅色,但是這紅色并沒有讓大家覺得恐懼,而是像面對藝術(shù)品般驚嘆。
電話不斷地響,不斷地響。
杜雙雙拔完背部十字型排列的罐子,放了火鉗,掏電話。
這個十字罐的拔法,除了后背定罐,還可以在前胸鎖骨下定一到三個罐,不過,這是按身體需要,不定也可以。
所以說,唯獨老廚。
當記憶細胞傳遞出沒完成的信息時,老廚拿起消毒鉗消毒,然后拿起三棱針。學(xué)習(xí)的時候,也在自己胸前練習(xí)過的。此刻,可以說,老廚的手法看上去是熟練的,在鎖骨下啪啪啪地做了三個點刺,按火鉗,燎了罐,啪地,就扣了上去。
在這里要說明一下,人體的鎖骨下有一根動脈,這根動脈不算深,但一般情況不會碰到??墒?,老廚瘦,而且看著熟練的手法點刺重了,也偏了,一針下去把動脈血管刺了個砂眼。如果,如果沒有像抽水泵似的罐子,那個砂眼或許不會爆裂,不會在罐子扣上的瞬間,忽地像斷裂的水管般噴射。
老廚似乎驚著般猛地起來,身體被拽扯般一下子前傾,緊接著,一道紅色血柱頂著罐子向前直沖。隨即,“啪嚓”一聲,血花四濺。老廚仿佛要撿起這破碎的罐子般,彎著脊背踉蹌向前。而背后的罐子隨著愈來愈彎的身軀,噼里啪啦地脫落,在他身后鋪一片血色。仿佛是倏地一下,血色就延伸出一條蛇般爬上了老廚脊背,把圓形的紅圈相連,眨眼間,一副血紅十字架壓在老廚脊背上。
一下子,老廚被這血紅十字架壓住一般,啪地,趴在地上。
某種震懾的氣氛貫徹在空氣里,每個人如同被定住般,驚恐萬分地瞪著眼睛,一動不敢動地任血紅滲進眼睛里。
一秒,或許兩秒,一切,一切,就連燈光,空氣,也仿佛變成了血紅。
110來了,120來了,唯獨老廚,踏著這血紅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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