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玉成
又逢盛夏,正是故鄉(xiāng)的山寨里打青的季節(jié)。我情不自禁,耳邊又響起了那曲《三聲號》:
早晨起得早,
上山割青草,
積肥多,莊稼好。
這是當年的一首“革命山歌”,盡管只是幾句大白話,但因切合實際,簡單易學,曾一度在我的家鄉(xiāng)廣為流傳,家喻戶曉。
打青,就是割草(也說成割牛草或割羊草)。過去我們山寨有個巧方法,你要想知道那戶人家日子過得怎樣,有沒有一碗飯吃,一個訣竅,你只要看這家人早晨起得早不早,有沒有人打青割草,若有,這家人即使不富,也絕不會窮到別人前頭去,因為“早起三早當一工,衣食不在懶人邊”。
少時輟學在家,我早早就加入到了寨子里的打青隊伍。
雞叫三遍,我一個鯉魚打挺爬起來,眼睛一抹,把沒有睡醒的瞌睡塞在被窩里。首先,習慣性地要檢查一下“五件套”:背架子、打杵、勾繩、牛皮披肩、鐮刀。鐮刀是頭天晚上就磨好了插在背架子上的,一切都準備得車試馬伏,早上起來,草鞋一穿,背架子一背就出發(fā)。
出得門來,天邊的曉星還是锃亮锃亮,地里的土狗子(蠐螬)、罩雞子(蟋蟀)、克螞子(青蛙)們的多聲部大合唱還在繼續(xù),直到山墻邊雞籠里那只大公雞又一遍鳴聲響起,就如節(jié)目主持人在報幕,隨即,下一組節(jié)目———喜歡喊早床的畫眉子、忙著覓食的山加子、正在做窩的鴉雀子和喊叫著火火火的斑鳩又悉數(shù)登場。在竹園里過夜的一群麻雀子也被驚醒,呼啦啦撲騰騰飛起,在嘰嘰喳喳的吵鬧聲中霎時不知去向。
這時,不約而同,我與一班老伙計如克勝、步云、純柳等,也已經(jīng)到達了離熟田不遠的草山里,各據(jù)一方,找準翼頭,揮起鐮刀。
我們山里割草的地方,其實就是樹木相對較少的林地,并沒有北方草原上那種真正的草場。割草時往往連地上的落葉摟在一起。我們最喜歡割的草種是被稱為百草之王的小芭芒草(大芭芒一般只長在河壩里,所以又名河芭芒),因為小芭芒不僅是牛羊最愛吃的草,而且含水份適中,背起來不重,爛成糞也有個堆頭,不象那些馬槡苔、水苧麻等一包水,背起怪重,扔在牛羊圈里一爛就所剩無幾了。
那時,我們特別喜歡去的是寨子東邊董家?guī)X一個叫稻場坪的地方,這里不僅有茂密的小芭芒,而且在長草下面又夾雜著較矮的俗稱底草的雞窩爛、斑鳩窩之類的雜草,這樣的草割起來快,容易起個子,若還混夾一些管仲蕪子、蕨葛蕪子、葛藤葉子等葉片蓬松的草類,這樣的一捆草背起就象一座小山,很能讓別人羨慕,也讓自己充滿自信。
其實,割草并不是一種只有收割的享受和愉快的勞動,而是時時會有一些危險發(fā)生的,雖然一般不至于危及生命,但也足夠讓你受到刺激甚至驚嚇。有人猜想那一定是怕蛇,其實這是外行話,“草里頭尋蛇打”并不是那么好尋的,當你一動刀發(fā)出聲音時,機敏的蛇早已溜之大吉,不然怎么會有“打草驚蛇”之說呢?
在我多年的割草經(jīng)驗里,感覺最值得害怕的第一是蜂包。
夏至過后,正是各種蜂子最狂盛的時期,草叢中,尤其是在較大石塊側(cè)面的干燥處,往往藏匿有掛著的小蜂包,以“狗屎蜂”居多,“狗屎蜂”個頭比蜜蜂要小,做的蜂包一般都只有雞蛋大小,大的也不過拳頭大;也有更利害一些的“長腳郎”,這種蜂子如蜜蜂大小,拖著長長的腳,做的包像葵花粑粑成扁平狀,大的有碗口那么大,它們平時靜悄悄的毫無征兆,割草時一旦摟在手里,躲避不及就會被射上幾箭,讓你被射的部位紅腫,疼痛難忍。不過遭遇此類小蜂子襲擊最終并無大礙,如當時在田邊地頭扯點青蒿之類的草藥揉點水擦擦,過上一夜就基本沒事了。最怕的是一種叫做“牛傾力”的大蜂子,這種蜂子身長寸許,它的“箭”足有女人做鞋子用的底針那么粗,據(jù)說連大黃牛都扛不住七箭,人只要著上一箭即有性命之憂。所幸的是我們割草多年,很少碰到,偶爾發(fā)現(xiàn)有蛛絲馬跡,我們便立即轉(zhuǎn)移陣地,避其鋒芒。另有一種“胡蘆包”蜂子,個頭比“牛傾力”稍小,也很令人害怕,但好在這種蜂包大多都做在高樹上,容易發(fā)現(xiàn)。不過也有極少數(shù)做在低處的,我記憶中,我們寨子里就先后曾有兩人在打山貨時不慎撞上“葫蘆包”,躲避不及,被蜂子圍攻,著了數(shù)箭而不治身亡。
打完青回家的女孩
割草第二悚是“洋辣子”,這是一種身上長有尖刺的毒蟲,一般有寸把長,呈葉綠色,大多愛生長在馬槡樹上,由于它的偽裝,弄得不好就會接觸到身上,被刺的地方立即紅腫疼痛起疙瘩,比蜂子射了還要疼得利害。
第三是“蛇螞蟻”,一種尾部有毒箭的大螞蟻。那時我們上山割草多是赤腳穿草鞋,若無心之中一下踩在“蛇螞蟻”窩里,也會射得讓你疼痛好一陣子……
回想起來,用今人的觀念來看,打青,其實只不過是原始的農(nóng)耕社會中農(nóng)人們生命鏈條上的一個普通環(huán)節(jié),完全是一種為了生存而不得不付出的艱辛勞動,并沒有什么浪漫的詩意,也不是什么值得歌唱和留戀的美妙圖畫。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變遷,現(xiàn)在,山寨里已基本沒有人打青割草了,那樣的生活已漸漸淡出和遠去,成為了埋藏在人們心中,再也不會發(fā)酵了的陳年舊事。
講起割草,說到詩意,我的思維把持不住慣性,又是一個“情不自禁”,想起了18世紀末美國著名田園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的《割草》,總覺得那意境,那內(nèi)涵,那味道,值得咀嚼,抄錄一段,權(quán)作本篇短文的結(jié)尾:
樹林邊靜悄悄的,
只有一種聲音,
那是我的長鐮對大地低語。
它說什么呢?
我也不太清楚,
或許,是有關太陽的炎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