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琛
庚子新春,因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徹底改變了歡慶的節(jié)日氣氛。國家啟動重大突發(fā)公共衛(wèi)生事件一級響應,世界衛(wèi)生組織也將疫情列為國際關注的突發(fā)公共衛(wèi)生事件。所有的同胞心手相連,抗擊疫情,昂揚的民族精神與愛國情懷讓我們堅信:黑暗不會太久,曙光就在眼前。
事實上,在世界文學史上,面對類似的災難,有不少作家寫過令人難忘的詩篇,或敘事,或抒情,或反思,或批判,但無一不是飽含著人性的溫暖,閃耀著希望的光輝。其中,加繆的《鼠疫》就是一個突出的例子。當此抗疫的關鍵時刻,筆者不揣淺陋,從已出版的著作《加繆的思想世界》(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中摘取、提煉部分文字,命名為“災難敘事及其象征”,以饗讀者,并借以呈現(xiàn)災難敘事中的人文關懷。
長篇小說《鼠疫》(1947)是法國作家阿爾貝·加繆(Albert Camus,1913—1960)歷時六年完成的一部力作,描述了北非一個叫奧蘭的小城發(fā)生的一場持續(xù)近一年的鼠疫之災。作者生動地描寫了人們在那個恐怖時期所經歷的肉體和精神的折磨,以及對幸福和安寧的渴望。小說取材于真實的生活現(xiàn)實,但又注入作家一貫的對生命與死亡的思考,情節(jié)盡管簡單,但意蘊豐富,常讀常新。
小說結構嚴謹,生活氣息濃郁,人物性格鮮明,貫穿著生離死別的動人哀歌、友誼與愛情的美麗詩篇,以及地中海海濱的奇幻畫面,具有強烈的藝術魅力。與此同時,作品還通過刻畫人的生命創(chuàng)造與反抗行為,肯定了一種力所能及的行動與思想,讓我們在愛的交融中領會荒誕與反抗之間的張力。
從情節(jié)來看,《鼠疫》共分五個部分,講述了一個從發(fā)現(xiàn)鼠疫、陷入絕望到尋找對策、擺脫鼠疫的故事。阿爾及利亞的奧蘭是故事的發(fā)生地,這是一個沒有鴿子、沒有樹木和花園的現(xiàn)代化都市,市民們每天麻木地消磨著時光。在小說第一部分,鼠疫開始降臨這座城市,恐慌的情緒在市民中流轉。市政府下令緊閉城門,成了“囚徒”的市民在死亡的威脅下,忍受著與親人分離的痛苦和供應不足帶來的困難。第二部分著重描寫人們的心靈流放感。隨著疫情的發(fā)展,絕大部分人認識到應同鼠疫作斗爭,而不能聽之任之,或屈服于惡。塔魯組織了第一個志愿防疫隊;里厄醫(yī)生日夜不停地救治病人,以阻遏疫情的擴散,化解彌漫于人群中的恐慌情緒。
第三部分的中心是描寫“離情和放逐感,以及這些感情所包含的恐懼和憤慨”。[1] 在那個時刻,故事中的所有人被一種黑夜般的憂郁所籠罩。而在第四部中,希望之光逐漸冉冉升起,里厄與塔魯?shù)挠颜x開始讓讀者感受到一絲溫暖;但鼠疫依舊籠罩全城,一個無辜孩子的死與帕納魯神甫布道的失敗讓人不由得質疑“神正論”的正當性。在最后一部分,不懈的反抗終于有了成效,肆虐的鼠疫奇跡般地消失了,奧蘭城在歡呼聲中得以解禁。以上就是作家的敘事軌跡。
顯然,《鼠疫》中的敘事,呈現(xiàn)出時空交織的變幻姿態(tài)。敘事時間與事件空間的穿插和搏斗,不僅打破了傳統(tǒng)小說以固定的敘述者為主的話語霸權,而且營造出一個充滿寓意的舞臺背景,使故事情節(jié)轉化成一種情勢或氛圍——眾多人物在此“自由選擇”“訴諸行動”,演繹著人類的生存荒誕性。比如,在小說末尾,作家承認里厄醫(yī)生是故事的敘述者,而且里厄沉著冷靜的救治活動也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但懂得節(jié)制的加繆并沒有讓里厄的活動覆蓋整個舞臺;面對災難,朗貝爾內心的轉變讓我們領略到人性的真實,體驗“圓形人物”的豐富魅力。由此可見,《鼠疫》秉持的是一種頗具現(xiàn)代性的敘事風格,在事實上突破了從塞萬提斯到托爾斯泰所一貫維持的均衡的敘述節(jié)奏。
在敘事之后,更引人注目的,是《鼠疫》有著多重隱喻的文學主題。通過“荒誕”與“反抗”之間的辨證轉換,作品延續(xù)了西方文學的偉大的批判精神,梳理了從“個人反抗”到“集體反抗”的意識流變,深刻地思考了無神時代里現(xiàn)代人的生存問題。可以認為,這是《鼠疫》成為現(xiàn)代經典的另一個重要原因。
眾所周知,現(xiàn)代人背負和體驗著雙重痛苦:一是沉重的肉身不得不承載的困厄、孤獨、疾病、死亡等痛苦;二是由于對生活合理性的質疑而加劇的更為強烈的精神苦難。由于后者是現(xiàn)代人對生存世界和個體行為加以審視后的結果,它反而比前者更為慘烈乃至有時難以承受。應該說,在小說《鼠疫》中,加繆所著力展開的正是對這種苦難的體驗與反思。
小說借里厄醫(yī)生為代表的幾位主要角色,思考了人面對苦難時的態(tài)度問題。“人人身上都潛伏著鼠疫,因為,沒有人,是的,世界上沒有任何人能免受其害。”[2] 這句出自塔魯之口的雙關語,無疑飽含著意味深長的指涉。它提醒我們,沒有什么與自己無關,在威脅人類的災難被消除之前,不存在所謂的個人的幸福。正如英國詩人鄧恩所言:“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損失,因為我是人類的一員。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喪鐘是為你而鳴的?!倍ㄟ^對一場瘟疫的具體描繪,小說將我們素常以為堅不可摧的心理依靠拉彎、推倒、擊垮,強迫人們走出虛幻的掩體,勇敢地面對現(xiàn)實和未來,重新尋找生存的依據(jù)——應該而且必須抵抗惡,這就是我們的命運。
在這個意義上,“鼠疫”已遠遠超越具體的傳染疾病的范疇,而成為多層面的文學象征。在《鼠疫》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分離、沒有女性和因病致死是無處不在的。這三種生活境況,事實上象征的是苦難的無處不在。首先是分離的境況。鼠疫的肆虐使奧蘭城成為一座孤島。于是,親屬的分離、夫妻的分離、情人的分離等成為普遍的狀況,而這些顯然是隔離、封閉、囚禁、流亡乃至集中營的象征。不得不提的是,小說中對種種生離死別的描寫是著力而動人的,構成了感人的人道主義篇章。其次是作品中沒有任何一個女性的境況。沒有女性意味著失衡、畸形、苦澀,沒有生機,沒有激情,沒有希望,沒有未來。這種干澀的生命狀態(tài)暗示了惡的肆虐與對美的放逐。它們共同營造了一個遠離鮮花與歡笑的黑暗之城。第三種象征性生活境況是因病致死。它意味著極度的痛苦、完全的黑暗和徹底的毀滅。在這三種境況之中,死亡,尤其是無辜孩子之死,是人之荒誕處境的核心,是一切苦難中最令人無法釋懷的惡。
比如,在《鼠疫》第四部分,加繆傾心描寫了一幕讓讀者心悸不已的場景:“當灼人的熱浪第三次襲擊他時,他略微抬了抬身,隨即蜷縮成一團,同時,出于對火焰般烤人的高燒的恐懼,他退縮到病床的盡里頭,發(fā)狂似的搖晃著腦袋,掀掉身上的軍毯。大滴大滴的眼淚從他紅腫的眼皮下涌出,順著他那鉛灰色的小臉流淌起來。發(fā)作一陣之后,他精疲力竭,蜷縮著他那骨瘦如柴的雙腿和胳臂,經過四十八小時的折磨,孩子身上的肉已經消失殆盡了。這時,在這張慘遭蹂躪的床上,病孩兒的姿勢讓人想到奇異的釘在十字架上的基督。”[3]
這是法官奧東先生的幼子垂死前的掙扎。加繆以近乎筆錄的方式存留下這些瞬間,筆端殘忍而真實。我們相信,沒有任何人能對這個場景無動于衷。孩子,像百合花的蓓蕾一樣緩緩開放的生命,曾經給每一對祈禱的父母帶來溫暖和希望的孩子,就在這里,在我們的眼前,一點一滴地凋零。此刻,生命脆弱而真實,幸福遙遠而珍貴。當我們伸出去遮挽的手,擦拭掉無聲的淚,當我們孤苦無告的眼睛抬起時,誰又能不質問:上帝何為?!
是?。≡诎櫛橐暗娜碎g,上帝何為?對于這個問題的追問,加繆顯然延續(xù)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考。但加繆卻通過以里厄醫(yī)生為代表的創(chuàng)造者傳達出另一種希望,一種不是來自圣靈,而是來自你我內心深處的希望。這種可以被稱為“生命之力”的希望,微弱、堅韌、平凡。但是,我們必須承認,對于抗拒歷史的瘋狂和虛無而言,這種希望永遠有其積極的意義。其原因在于,作家及其《鼠疫》盡管沒有探究清楚“惡”的本相,卻致力于幫助我們樹立一種克服危機和困境、站起來重新生活的信仰。
這種希望與信仰雖不如橡樹一般高大英俊,卻更像是加繆用詩一般的語言所贊美過的海邊的扁桃樹:“我住在阿爾及爾時,冬天我總是耐心地等待著,因為我知道,只需一夜的時光,僅僅一個夜晚,寒冷而純凈的夜晚,康蘇爾山谷的扁桃樹就會開滿白花。隨后,我便會看到這層脆薄的雪即可抵擋每一場雨以及海上的風,這使我贊嘆不已。然而,年復一年,它都在堅持,準備著果實?!盵4] 或許,還會有無辜的孩子在掙扎中死去,還會有莫名的災難在某處降臨,但正如詩人里爾克所言:“有何勝利可言?/挺住,/意味著一切。”“海邊的扁桃樹”所指示的,就是值得我們永不停歇的努力方向。
小說《鼠疫》思考了人的苦難、死亡與存在,將現(xiàn)代人的生存困境推到了極致,在引導讀者感同身受中試圖把握生命的荒誕感。同時,加繆在這里又毫不含糊地將“荒誕”定位成世界的起點而非終點。他指出,反抗,才是人之為人的力量源泉,是生命之貧瘠與豐富的聯(lián)結點。是的,在荒誕與反抗之間,我們應該做的是,勇敢地站起身來,正視災害與苦難,并且輕聲而堅定地說“不”。這是法國小說家阿爾貝·加繆的當代意義,也是當此新冠肺炎肆虐的時刻重讀《鼠疫》的重要理由。
(作者單位:珠海市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吉林大學珠海學院)
注釋
[1] [法]阿爾貝·加繆:《鼠疫》,劉方譯,見《加繆全集》,第1卷,第160頁,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2] 同[1],第210頁。
[3] 同[1],第186頁。
[4] [法]阿爾貝·加繆:《夏》,王殿忠譯,《加繆全集》,第4卷,第209頁,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