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海山
大疫中,不覺春已落盡,忽念頔塘清波,正躊躇,又饞臭海菜梗,就跟“橋海邊”說一聲,馳念而往。河邊小酒肆,老板姓甚名誰,記不住,喚他店名。此人稀奇古怪,嗜古玩,一日興盡,即拒客打烊,自飲自語。但好搜羅民間食材,增補刪削一番,自成偏方,倒也不乏獨特味道。
賞過河上倒影,對岸燈火起時,返店中,卻不見臭豆腐與菜梗,就問“橋海邊”。他指桌上一砂鍋:臭物沒了,特意做的,吃吃看,是什么?看到嫩竹筍,中有深色貝売,蛤蜊?“不是蛤蜊,是蜆子,砂泥潭蜆子,獨一無二。叫你幾次都不來,剩最后十廿只。”
我疑惑:什么叫獨一無二?其他地方河里、港里、湖里沒有?他說:“是。你可見過這種大小、売色的蜆子?除了砂泥潭,不僅震澤沒有,吳江沒有,江南也沒有,特地去問過太湖漁民,他們也沒見過。”我扒開筍、蔥等物,取出蜆売,仔細看,果然與黃蜆、花蜆、白蜆等大不一樣,個子大幾倍,外売斑斕、古樸,紋理渾厚,顏色深重。
連吃幾粒蜆肉,入口鮮嫩,問:“做湯如何?”“這是新做法,用竹筍煮。燒湯也佳。再吃,等明年了?!?/p>
明年春天,也只有一個老漁民,撐一孤獨小舟,從潭里捕撈。沒人在意水底稀少的蜆子。
我想起了砂泥潭。廿歲時,在潭邊古寺教書,住老樓上,春夏之夜,與學生捉蝦叉魚。砂泥潭,又叫蠡澤湖,傳說是范蠡逃隱處,幾十年前還有范蠡釣臺古跡。我第一篇發(fā)表的散文詩,就是《砂泥潭》。便將蜆売洗凈,帶回家作紀念。朋友見了說,真是不一樣的蜆子。
老鎮(zhèn)源飯店開在遠離城鎮(zhèn)的湖濱,但每有好友佳客,無論是蘇州的還是上海的,到了吳江城里,仍不憚路遠,要去品嘗老鎮(zhèn)源的美食。老板嘯波兄是朋友,知道我們的朋友想吃什么,他開的菜單,從來不需要審閱。一次,詩人車前子兄答應我,寫篇米芾與吳江的文章,但他在老鎮(zhèn)源吃過后,就說要寫老鎮(zhèn)源,我說隨便你。這是老鎮(zhèn)源的魅力。
前年,上海的名書畫家、美術史家江宏兄赴澳探親前,我在老鎮(zhèn)源為他餞行,同來的有著名評論家吳亮和圓碧姐。嘯波說,今天有道豆瓣湯。我以為是蠶豆的豆瓣,等到端上來,才發(fā)現(xiàn)所謂豆瓣,是塘鱧魚的面孔肉。這道名肴“豆瓣湯”,是傳說中最奢侈的吃法。僅取塘鱧魚頭部兩頰左右兩片豆瓣狀的肉粒,將魚肉、魚骨等與高湯熬出濃湯,加入切小的火腿片、筍片,或上好的腌雪里蕻菜,鮮美無比。據(jù)說,以前只有尼克松總統(tǒng)、西哈努克親王到蘇州,才能吃到此湯。
年少時,經(jīng)常在河橋邊捉塘鱧魚,因為它很傻,所以喚作“呆頭鱸鱧”。捉到后,有多種吃法。自家常作塘鱧魚燉蛋。雖是農(nóng)家土菜,風味亦佳。塘鱧魚最好吃的時節(jié),是陰歷三月,民間諺語:“三月三,鱸鱧魚上岸灘。”最近,我請江宏兄一家去老鎮(zhèn)源,吃的是糟溜塘片,蘇幫菜中的一款經(jīng)典,潔白鮮嫩,清爽軟糯,糟香滿口。
我口味頗廣,能吃各地各種美食,天南地北,海內(nèi)海外,甜酸苦辣,無不適應。論吃辣,湘鄂人也吃不過我。到國外,絕不吃中國菜,更不可能自帶榨菜蘿卜干。我對美食的理解,非常感性,好吃的、喜歡吃的,就是美食,正如對美女的看法,各種各樣,情人眼里出西施,自己喜歡,便是美。很多美食家所謂的佳肴,我覺得并不好吃,但是說出來,人家會講不懂吃,這就上套路了。美食界也有不少“皇帝的新裝”。在這一點上,我是良寬主義者,不跟風的。
家鄉(xiāng)的家常菜,有幾種一直是我喜歡的。比如,醬蒸茄子、醬蒸黃鱔及泥鰍、清蒸鯽魚,爛糊白菜。當然,前提是食材好,野生、土長。如泥鰍,須小粉鰍。醬也要正宗的豆瓣醬。幾年前,我賦閑還鄉(xiāng),朋友做肉絲炒洋蔥,我覺得吃到了久違的鄉(xiāng)味,一連吃了三大碗飯。好不好吃,喜歡吃、能吃,是硬道理。
我回憶里,最念兩只菜。一只是白菜豆腐湯。有年,到濟南軍區(qū)拜訪鄉(xiāng)親司令員,他讓人陪上泰山。下山后,駐在山腳的200師師長宴請,別的菜毫無印象,只有一道山泉白菜豆腐湯,令我心縈魂牽。
另一道菜,是魚。我生在太湖邊,吃魚是日常飲食,吃過各種魚,也吃過各地各式燒法的魚。但少年時到友人漁船上的一次吃魚,最難忘。那是漁船上的普通燒法,魚也是尋常白水魚。先用菜油在鐵鍋里煎,煎得很老,然后加不多的水,蓋上木頭蓋子煮。吃時,魚肉的香鮮美味,無以形容。
良寬說廚師燒的菜不好吃,真是至理。有人說,大班教出來的廚師,等級雖然高,可是怎么會燒出好吃的菜呢?泰山腳下的白菜豆腐湯,漁船上燒的魚,是再也吃不到了。
三年前,阿山師傅走了。他是曾經(jīng)紅遍上海的本幫大廚。我在微信朋友圈懷念他,多年采訪過他的上海記者顧箏看到,要我說說他。她后來在《阿山師傅走了》的報道里寫道:
☉ 阿山師傅
老顧客湯海山第一次去阿山飯店,就吃了三大碗米飯,之后,草頭圈子、紅燒甩水、爆炒豬肝、油爆蝦、響油鱔絲等,每一道經(jīng)典菜都點過,在此之外,他最喜歡豬油八寶飯。
有次想念那口味了,湯海山就晚上一個人特地過去吃晚飯。
聽聞阿山去世的消息后,湯海山在自己朋友圈這樣寫起和阿山的交往,“我倆談不上相互喜歡,只是互相不討厭,能聊開心”。
那年春節(jié),顧箏把阿山師傅兒子做的八寶飯寄給我吃??谖队兴煌?/p>
阿山飯店在上海西郊公園對面。是一家裝修簡陋、內(nèi)部桌椅更簡單更陳舊的小飯店。就大堂里有十來張大小不一的圓桌,破舊不堪。但非常牛氣,門口有紙牌:請走邊門,中午不供應米飯云云;名人如云,美食家、文藝家、記者絡繹不絕。一次,一位紳士風度的男子,低聲下氣地跟阿山師傅說:明天奧運冠軍莊泳要來吃,預訂一桌。阿山頭也不回說:不預訂,明天來了再說。飯店的墻上,都是名人題字。中央電視臺拍的專題片,有好幾只。
但阿山師傅跟我還是投緣的。我去吃,他會少有地打招呼,對別人愛理不理,根本不在乎他們吃不吃。親自幫我開菜單,有時親自去廚房做。我是飯桶,任何時候吃飯都不受限制??吹轿乙粋€人去,我在菜單加一只菜,他說你吃不掉的,少點點。
我倆經(jīng)常邊吃邊聊。他對蘇州人比較客氣點,認為蘇州人懂吃,他說所謂上海本幫菜,就是蘇州菜,蘇州人老早就會吃。說到美食家,他很不以為然,“沈宏非他們哪懂得吃?”他說,吃客飯、方便面長大的人,怎么知道吃?會吃的人是從小吃出來的。他一年四季不離飯店,過年也不外出,守著空店。
我現(xiàn)在最想念他做的菜,是草頭湯。他去世后,我沒再去過阿山飯店。據(jù)說,他的兒子做得不錯。一次,他指著兒子對我說:這種貨色哪里像做事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