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清

父母那一代人，有很多人都是這樣活過來的，一輩子為生存掙扎，為伴侶、子女奉獻，不曾真正擁有過自我。熱血、理想都是太奢侈、太遙遠的詞語。

1

去年過年回家，我突然發(fā)現(xiàn)爸爸的牙齒快沒了，原先門牙的位置一片空洞，其他牙齒也幾乎不見蹤影，露出大片的凄涼與滑稽。

我問我爸發(fā)生了什么，畢竟他才40多歲的年紀，牙齒怎么也不至于自然掉光。我爸說，前幾年夏天吃冰棍，他吃得急了，結(jié)果牙齒在瞬間受了凍，落下病根，這兩年開始陸續(xù)脫落，現(xiàn)在大有“全面潰敗”的趨勢。

牙齒要掉光了怎么行呢？我勸他說，一定要去醫(yī)院補上，不然不僅生活不便，出門見人這形象也不雅觀。我爸聽著很上心：“那肯定啊，等過段時間手頭寬裕了?！蔽沂菍W醫(yī)的，知道看牙不便宜，就隨口補充了一句：“現(xiàn)在看牙可貴了！爸，你這個情況可能要花一兩萬，畢竟是補一整口牙呢！”

沒想到這句話成了整件事情的轉(zhuǎn)折點。我爸明顯猶疑了一下，態(tài)度開始轉(zhuǎn)變：“這么貴啊，其實我這牙還剩了幾顆，現(xiàn)在習慣了，過段時間再說吧?！?/p>

他所謂的過段時間，便是一直拖延至今。我爸的借口永遠是，等他所有的牙掉光了再去醫(yī)院。但我和我媽都明白，真正的原因是他舍不得花這筆錢。盡管現(xiàn)在我們家的經(jīng)濟條件好了很多，完全可以承擔得起補牙的費用，但我爸還是固執(zhí)地不愿意，我爸認為他還沒一兩萬元錢有價值。

2

我爸生于1974年，小小年紀就開始充當家里的勞動力。才十幾歲，我爸就脫離了學校，不知道今后該干什么。他思來想去，覺得自己喜歡武術(shù)，于是向爺爺提出想去報文武學校，但因為報名費被爺爺一口回絕。

成家后，我爸不甘于普通種田，通過各種途徑學習，和我媽一起栽培平菇。盡管栽培的成本較高，程序繁瑣，但是他倆迎難而上，在第一年就幸運地獲得了成功，賺了人生的第一筆錢。然而第二年因為蒸汽過程出現(xiàn)問題，幾乎沒有產(chǎn)量，一大筆錢全賠了。此后幾年，我爸媽忙碌操持，但依舊挫折不斷。

我對貧窮的感知，是隨著年歲增長緩慢積累的。小時候，家里什么玩具都沒有，我閑著無聊了，就去表姐家蹭動畫片看，或者和他們一起去田野里“打仗”，那時候覺得理應(yīng)如此。直到表姐他們開始買溜冰鞋、自行車，同齡的我卻一無所有，跑回家要求我爸也給我買，得到的只有敷衍。

上小學后，每年寒暑假，我都待在家里，還以為其他人的假期也是這樣。后來表姐跟我提起，她暑假和媽媽去了海南，吃了椰子。以后每年，我都能聽到表姐和她爸媽旅游的故事，那些經(jīng)歷對我來說是未知的神奇世界。我好奇又癡迷地聽著，同時感到疑惑，為什么自己家里那么死寂，我和父母除了每天圍著飯桌吃飯，幾乎沒有別的共同活動。

后來讀中學后，我終于有了金錢的概念。因為貧窮，我爸媽日夜操心，想努力改善生活條件，然而好運并未眷顧這對夫妻，他們從躊躇滿志的青年人，熬成了滿腹哀怨的中年人。平菇栽培沒掙到錢，家里財政狀況岌岌可危。我媽想放棄這門生意，我爸硬是不同意，他們經(jīng)常為此吵得不可開交。我那時已經(jīng)懂事了，深深體會到了什么叫貧賤夫妻百事哀。

大院里的熟人個個都掙了錢，陸續(xù)鏟平以前的老屋，修建了寬敞明亮的平房。特別富裕的人家甚至修了三四層樓房。逐漸地，那些漂亮精致的現(xiàn)代化房子圍住了我家的石棉瓦房。后來家里的生意越來越艱難，他們終于放棄了平菇生產(chǎn)，開始學種豆芽菜?？恐@，我們家一直支撐我讀到高中。

讀書是件很花錢的事。我從小成績好，中考畢業(yè)后就去了縣城的一所民辦高中，因為那里可以給我免學費，而且每月還有幾百塊錢的伙食費補助。我妹妹也很懂事，好幾次拿到了學校的獎學金。就這樣，我爸媽仍然不敢有絲毫懈怠，因為兩個女兒將來要讀大學，未來有數(shù)不清的花錢時候，他們不得不咽下更多的苦，付出更多的努力。

3

我試圖重新打量父母的人生。

未成立家庭之前，他們礙于貧窮的出身，只能考慮最現(xiàn)實的生存問題。十幾歲時，他們就當上了菜市場的小攤小販，為了一毛錢跟人討價還價。成家立業(yè)后，有了我和我妹妹，他們又忽略了自己，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因為自己的人生充滿了遺憾，他們總是盡可能地滿足我們的心愿，讓我們安心學習和成長。

小時候，我跟我爸要自行車，他們沒錢，只好搪塞我說以后再給我買。后來日子一天天過去，時間久了，我便淡忘了這回事。某天爸媽從菜市場回來，突然興高采烈地提出帶我去買自行車，他們說這話的時候，還穿著早上在咱市場擺攤的雨靴。到了商店，他們挑來選去，最終買了一輛最貴的永久牌折疊自行車給我。說實話，那時候我已經(jīng)對自行車沒有那么癡迷了，但他們表現(xiàn)得比我更激動更高興。一買回來，我爸就推著我讓我學，他牢牢扶著后座，跟在我后面小跑。那是我這輩子在自行車上感覺最穩(wěn)當?shù)臅r刻。

身為父母，不顧自己，只想為孩子提供最好的，似乎成了天經(jīng)地義的事。以前家里條件困難，很久才吃一次肉。每次吃肉時，我害怕妹妹不懂事，把肉全吃了，就總是在她夾肉前提醒她少夾一點，不然爸媽就沒得吃了。我爸反而笑著說：“讓你妹吃，又沒人跟你們搶。”

大概七八年前的冬天，我媽給我爸買了一雙喬丹運動鞋，200塊多一點。這是他人生中第一雙正式的運動鞋，別提多寶貝了，只在重要場合拿出來穿，大概穿了四五年，最后破破爛爛的還是舍不得扔。

有次我網(wǎng)購了一個水杯，34塊錢。我爸看我拆快遞，問杯子多少錢。我平淡地說出這個數(shù)字，他一瞬間就有點啞口無言，因為他平時在菜市場剪頭發(fā)只要5塊錢。

因為長年在老家干活兒，他們哪里都沒有去過，對外面的世界全然不知。今年春天開學時，我的膝蓋受傷動手術(shù)，花了兩三萬元，他們掏錢的時候眉頭都不皺一下，全程無微不至地看護我。因為那次腿傷，我媽送我去學校，終于有機會從無止境的勞作中暫時抽身，看看其他地方的風景。很多年沒出過門，她對高鐵、地鐵、普通話顯得無所適從?，F(xiàn)在，我爸自己需要花錢去看牙醫(yī)了，卻固執(zhí)地舍不得。我才意識到，他把自己放在一個多么卑微的位置上。

父母那一代人，有很多人都是這樣活過來的，一輩子為生存掙扎，為伴侶、子女奉獻，不曾真正擁有過自我。熱血、理想都是太奢侈、太遙遠的詞語。

我曾經(jīng)問我爸：“你有什么夢想嗎？”我爸想了一會兒，慢吞吞地說：“等有足夠多的錢，不用再為你們操心，就去武當出家。”我笑話他，“這是什么奇怪的夢想？”現(xiàn)在我好像明白了，或許到那時候，他才能不被世事所累，只聽從自己的內(nèi)心。

操勞了大半輩子，他終于任性一回，想去尋找自己的“武當山”。

晚霞摘自“有故事的人”微信公眾號